27 章
第 27 章
蘇林瑾消化了一會兒, 搖頭:“除非是特別好玩的地方,再說我跟你去,你還得照顧我, 那多不方便?”
在這兒,她十指不沾陽春水, 完美的備考條件。
姜望在心裏默默記住:“好。”
姜家的人陸陸續續下班回來吃飯。
周娟在桌上容光煥發, 話匣子又圍繞着姜越和姜琰的相親對象展開,仿佛這兩個已經是她命定的兒媳和女婿, 又說今年買年貨都比往常要緊張,她很想去下個禮拜的廟會,給家裏添點過年的零嘴。
蘇林瑾誇她:“大伯母, 你買的豌豆黃真好吃。”
“那可不,現在可難買了,我在仿膳門口等了老長呢, 再貴也值得了。”
“吃着我心疼,聽說兩塊錢那麽一小碟子。”
周娟看了她一眼, 瞧瞧, 沒見過市面:“嗐, 咱們家還能缺了你吃的這點零嘴嘛!”
姜老爺子點頭:“老大媳婦你多費心,把我們北方的小零食給張羅全了, 讓瑾瑾都嘗嘗,喜歡的多買點。”
周娟笑着應下, 連忙把話題轉移到年夜飯籌備上去。
這頓飯吃完,老爺子果然把姜望留下來:“小望, 你來。”
其他人留在餐桌上, 吃完了聊天,等到碗筷都歸置到廚房去, 宋麗莉和周娟向來不敢讓蘇林瑾沾手這些家務,她吃完就回了東廂房。
姜琳跟宋麗莉說:“媽,我要去找嫂子玩。”
宋麗莉先是看了一眼姜永森,見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又看了一眼東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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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兩人已經領了結婚證,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姜望跟他們夫妻倆冷淡的關系,蘇林瑾也跟他們并不親近。
每次正面相遇,也就中規中矩地喊一聲二伯母,連口都沒改。
姜琳又去找她玩,會不會被嫌棄?
正拿不定主意,周娟大聲說:“這有什麽?正經小姑子和自己嫂子說會兒話,說不定啊,人家瑾瑾還能帶着姜琳好好看書學習呢!”
話中的嘲諷懶得掩飾,清清楚楚。
她就是看不慣。
本來要是順利,蘇林瑾早就成了他們家的兒媳,哪會落到二房去?
雖然這丫頭好好的年紀,不出去上班,賴在家裏整日地看書。
但——老爺子看重啊,連帶着對姜望都高看了一眼,以前哪會單獨叫他說話?
所以,宋麗莉那個軟腳蝦,能拿捏得住蘇林瑾?
她可等着瞧好戲呢。
宋麗莉聽出來妯娌話裏的意思,低頭看着閨女:“那你去吧,要有禮貌,她要是在忙別打擾。”
“嗯,我知道。”
姜琳站在東廂房門口,敲了門小心翼翼地問:“姐姐,我能進來嗎?”
“進來。”
這間東廂房很寬敞,蘇林瑾住進來之後,慢慢添置了軟墊和桌布,才顯出了幾分溫馨的味道。
屋裏連着炕道一點也不冷。
蘇林瑾脫了外套,這會兒穿一件舊毛衣,長發披散着,一條腿擱在方凳上,懶洋洋地癱着。
“坐。”
姜琳坐下,從外套口袋裏掏出個軟殼本子:“姐姐,上次你借我看的書,生詞我都抄下來了,現在都學會了。”
蘇林瑾伸手接過,見她筆跡工整,誇道:“不錯,繼續看,這次多拿幾本回去。”
她從皮箱裏抽出幾本《小兵黑蛋》遞給小姑娘。
姜琳看着自己的嫂子,只覺她漂亮又迷人,比樣板戲裏的喜兒還好看。
而且,她才不是大伯母說的那樣,在家裏躲懶呢。
她看的書,保管他們都看不懂,這叫學問!
姜琳接過書,深吸一口氣低頭看起來。
書真好看。
姜琳看完書先是嘆了口氣,才合上書擡起眼,發現蘇林瑾正看着她。
小姑娘臉唰的一下紅了:“姐姐,是我默讀出聲了嗎?”
她明明想過自己一定不能打擾的……
“沒有,就是覺得你很認真,很棒。”她看向連環畫,“跟之前一樣,不會的抄下來,對了你學過英文嗎?”
“沒有,聽說上初中以後會教。”
姜琳過完年十歲,還在上小學三年級。
“來,我教你認單詞。”
姜琳一定不知道,她垂下眼睫認真看書的樣子,和自己腦海中那個穿藍色馬甲的小男孩眉眼重疊在一起。
等蘇林瑾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翻開空白的本子,給小姑娘寫下常見的單詞。
然後在她拼讀的時候,才恍然想起,哦,那小男孩不是姜望嗎……
與此同時,正房的耳房裏,姜老爺子擺開棋盤:“你來陪爺爺下棋,還是跟上次那樣就行。你先走一步。”
“好。”姜望執黑子落下第一步。
跟蘇林瑾意料的不差,下到一半,老爺子自然而然地問:“什麽時候歸隊?你自說自話請假,看看,這個年都沒法在家過。”
姜望捏着手裏光潤的棋子,懸在半空沒有落下去,他擡眼看着對面這個威嚴的老人,抿了抿唇後說:“爺爺,我申請轉業了,等過完年去新單位報到。”
“什麽?”
老爺子聽見這個消息,震驚得棋簍子從桌上掉下去,一時之間地面上棋子四散。
他瞪着這個孫子,臉上明明白白:你這個不成器的狗deng西。
姜望迎着老人暴怒的臉,平靜地說:“我申請轉業,上次回去辦結婚申請的時候,領導給批了,年後就去伐木嶺軍校報到。”
伐木嶺軍校是個什麽地方?
那是給人退伍軍官榮養的地方,看起來風光,沒有一定的軍銜還進不去,可一旦去了那就是奔退休。
他雖然不喜歡這個孫子,可也看不過他拿好不容易得來的前途,去換這麽一個雞肋的前程。
老人低聲怒喝:“你荒唐!你們領導給批了?他怎麽想的,這老東西會不會安排工作,懂不懂用人?老子真想敲開他那個木魚腦袋看看裏面裝了什麽。”
他一生氣,當兵時候的那些粗口源源不斷。
不到25歲的團級幹部,去軍校當教官,說出去他真怕自己這張老臉無光。
這一聲外面雖然聽不清,但足夠感受得到老爺子發火的力度。
後罩房裏,周娟看着自己屁都蹦不出一個的妯娌,陰陽怪氣地說:“喲,小望這是又怎麽惹着老爺子了?不是我說你,雖然你是後媽,也得管孩子啊。”
姜琰哼了一聲:“就他那個脾氣,這輩子也改不了了,也不知道有些人是不是瞎了眼,拿他當寶。”
她甚至怕別人聽不懂,說完看着東廂房。
如果蘇林瑾在現場,她會發出感嘆,以她兩世為人的閱歷來看,姜琰這種一句話之內得罪兩個人的實力,沒有敵手。
姜望承受着老爺子的怒氣,給他倒了一杯微涼的水:“爺爺,你聽完說完。”
“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姜望坐得四平八穩:“軍校這個崗位是我自己主動申請的。我想着跟瑾瑾結婚了,我要盡量多陪她。”
這句話比不說還糟糕,老人眼瞅着胸口起伏漸漸劇烈:“廢話,這不我早說過了?!我沒讓你娶瑾瑾!你沒了前途,拿什麽對她負責任,啊?”
“這跟我想娶她沒關系。領導本來就想給我安排個別的位置,我想着那個我還有點不夠格,再說從棉陸部隊空降過去,下面人肯定不服。”
他說出的那個崗位,讓姜老爺子一下懵了。
那比他退下來之前的職位,還要高,還要耀眼。
“所以我折中了一下。現在和平年代,棉陸沒那麽多任務,我還不如先去軍校幹兩年,幹好了再過去我也添點資歷,幹得不好,我也沒臉提。”
“哦。”
姜老爺子愣愣地看着地上的棋子兒,蹲下去撿起回簍子裏。
姜望哪能讓他撿,把他老人家按回椅子上,自己蹲着把一簍子棋撿好。
“爺爺,還下棋嗎?”
“……”老爺子這回氣息強硬不起來了,“下,當然下,你剛才來這麽一回,一盤都沒下完。”
“好,那這回您先下。”
“臭小子!”
話雖如此,老爺子總算是哄好了。
周娟她們收拾完廚房,看了眼還亮着燈的耳房,笑着跟妯娌擺手:“我們先回去了,你們也快着點兒先帶姜琳回去,看起來老爺子一時半會兒還罵不完呢。”
姜永垚背着手,扭頭對姜越說:“下回你主動點陪爺爺下,別讓他再生這麽大氣,對他身體不好。”
“好。”姜越露出暢快的笑意,跟在爹媽身後一起走了。
宋麗莉坐立不安,也不好意思去敲東廂房的門,好容易等姜琳出來,跟在姜永森身後離開了四合院。
一路上夜風很冷,幸而他們煉油廠大院離得不遠,穿過白蓮胡同,再轉個彎就到了。
見閨女嘴角一直翹着,她忍不住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媽!我嫂子真的太好了,她給我看特別好看的連環畫,給我吃茯苓夾餅,還教我英文。”
姜永森板着臉:“別跟你嫂子學,天天正經事不幹躲家裏看書,一點兒不踏實。”
“爸,才不是這樣,我嫂子真的特別好!”
宋麗莉擋住他冰冷的視線,把閨女送回房間,才小聲說:“你兇琳琳做什麽?依我看,她爺爺剛去世沒有這心思,等過段時間就好了。”
她轉過身,聲音愈發小聲委屈,“你不就是覺得,她有點像小望媽麽?”
很多年了,沒人在他面前提起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姜永森滞了片刻,才嗫嚅着說:“胡說什麽?我就是看不慣她學姜望不敬長輩,一個個的不懂規矩,當時真應該讓他跟他媽走的!害得我一直被爸瞧不起。”
第二天,一直“瞧不起”姜永森的姜老爺子,穿上他最體面的軍裝,帶着蘇林瑾上了另一個大院。
這大院是任大山的。
他是姜老爺子的老領導,也已經退休榮養,但論及影響力,依然身在江湖中心。
不少還在崗的年輕幹部,在做具體工作的時候,依然會私下請他出面,只求把工作做得沒什麽纰漏。
“老姜,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任大山坐在正房的玻璃窗下曬着太陽,聲音洪亮。
“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姜老爺子不客氣地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給你看看我孫媳。”
蘇林瑾則恰時地把今天早上自己做的點心遞過去:“爺爺,您嘗嘗雪花酥。”
“雪花酥?倒是沒聽過。”任同志接過盒子,打開就聞到一股奶香,“嗯,倒是香!”
他們當兵出身,行事都大開大合,當即打開一個放進嘴裏,這下臉上的表情頓時豐富起來,嗯了半天,越嗯越快,嚼嚼嚼吃完一個立馬又續上一個。
“好吃!哪買的?我也買去!”
姜老爺子得意道:“告訴你,你沒地兒買!這東西是我孫媳做的!”
“你個老東西,平時不來看我也就罷了,一來就炫耀孫媳!”任同志長得很威嚴,調侃的話聽起來也像訓斥。
姜老爺子觀察了一番,發現蘇林瑾完全不怯場,始終微笑對着這個陌生長者,不禁心裏很安慰,把手拍了拍任大山的肩:“老任吶,你還記得老蘇,蘇新泉嗎?”
這個名字陡然像一顆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蕩起的漣漪連綿不絕。
任大山好久沒說話,似乎陷入了回憶。
他的臉倏然肅穆了起來:“記得。”
他們都曾經歷那場戰争。
“我孫媳,就是蘇新泉的獨苗苗孫女。”姜老爺子對着蘇林瑾招招手,“來瑾瑾,這是你任爺爺。”
“任爺爺。”
任大山這才仔細看向蘇林瑾:“別說,跟老蘇有點像。你個老東西,跟我這炫耀來了是吧?孫媳這麽俊,還會做這叫什麽來着,好吃的小零嘴兒。”
“你個土老帽,都吃了兩塊兒了記不住,這叫雪花酥!我這輩子其他都不如你,也就孫媳能跟你的比一比。”
正攀比着,吱呀一聲門響,兩個梳了雙馬尾的小女孩一前一後推門而入,一個說:“姥爺,你在吃什麽好東西,好像香香的!”
另一個說:“姥爺,媽媽說了你不能吃甜食,你偷吃!”
兩人身後跟進來一個面容端莊的女子,細看之下和任大山有些許相似之處,她瞪着老人家說:“爸,你看這下被小芙和小蓉抓到了吧?醫生說了,您不能吃太多甜食呢,對血脂和血糖不好。”
“我才吃了倆!行了,剩下的你們拿去,給小芙和小蓉吃。”剛才還兇巴巴的任大山,這會兒在閨女和外孫女面前,溫順得像頭綿羊,眼巴巴地把還沒捂熱的一整盒雪花酥遞了過去。
“來,我給介紹一下。”任大山指着女子說:“我那最小的閨女,任琦,我倆小外孫女,沈芙和沈蓉,來,你姜叔應該見過吧?這漂亮姑娘,是你姜叔的孫媳。”
任琦朝着姜老爺子和蘇林瑾一一點頭致意,斯文端莊,完全不像武将之女。
蘇林瑾先是乖巧地叫了聲“任姨”,然後笑眯眯地對雙胞胎說:“喜歡吃的話,下次我再做更好吃的給你們,這一份呀,特別減了糖。”
任琦一愣:“你有心了。我爸的确不能吃太多甜食。”
小姑娘們拿到雪花酥的盒子,相視一笑,甜甜地對蘇林瑾說謝謝。
任大山忍不住往回撈出來兩顆,轉頭對姜老爺子炫耀道,“你有這麽好的孫媳你了不起,可我有雙胞胎外孫女兒,你呢?還不快說說這雪花酥咱們孫媳是怎麽做的?”
聽見這話,任琦和雙胞胎都留了下來聽。
姜老爺子得意地把蘇林瑾早上做這點心的來龍去脈,添油加醋洋洋灑灑地說給任大山聽。
蘇林瑾事先并不知道他今天要來訪友。
她只是看他今天很反常。
起得比往常早了不說,一直背着手在院子裏轉圈。
吃早飯的時候,張媽小聲給她告密:“姜同志今天不對勁,一直在說,送什麽好,可也不說要給誰送,什麽時候送。”
蘇林瑾比了個OK的手勢,邊吃早飯就邊問了:“爺爺,你今天這麽早起來,是不是要去見朋友啊,拜早年?”
聽到拜早年三個字,姜老爺子好像茅塞頓開的樣子:“對,去拜早年,瑾瑾說得對,你說,爺爺買點什麽當禮物比較好?”
“對方也是個爺爺嗎?家裏有什麽人?”
“就一老頭,職位比我高,脾氣比我臭,兒女……也不知道幾個,反正他一個人住。”
蘇林瑾點點頭表示心裏有數了,她分析道:“這樣的爺爺,生活物資自然是不缺的,那我們就準備點新奇特的東西,讨個彩頭,人家說不定還更喜歡呢。我做一個外面買不到的小點心,您看行嗎?”
老爺子求之不得:“行!”
蘇林瑾上輩子幹金融公司的運營,除了業務水準要過硬,還得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時刻掌握業務和主要業務負責人的動向。
送禮,自然是她的必修科目。
她上次去友誼商店買除了買到巧克力之外,還買了些奶粉奶糖棉花糖,當下便讓張媽剝點熟花生仁和核桃仁,自己則準備起其他料來。
受張媽買的米花糖啓發,她決定做雪花酥。
米花糖固然也好吃,可糖太多,老人家吃不太健康。
雪花酥就好掌握一些,雖然油糖還是多,可因為加了奶,一般人吃兩個也就放下了,多了膩。
她減了糖,用豬油替代掉這年代不易得的無鹽黃油。
用小火将豬油融化,加了棉花糖進去慢慢攪散,等融化進去後擡眼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盤,記下時間,然後迅速把奶粉倒進去攪拌均勻,接着便把花生仁和金雞餅幹一起加進去,攪拌均勻後,就一氣呵成地把黏成一大塊的混合物用鍋鏟鏟了出來,擱在張媽用來包餃子的案板上。
北燕室外的天氣很冷,案板拿出去不一會兒就凍了起來。
拿回來切成塊,再讓張媽幫忙把帶蠟層的牛皮紙裁成糖紙大小,一個個包好。
張媽看得驚嘆:“真巧啊這!又香又好看。”
蘇林瑾拿起不太好看的兩塊,一塊塞給張媽,一塊自己吃。
“這……這這麽好吃呢!”張媽贊不絕口,“比牛軋糖好吃,沒那麽甜,還軟和,我這牙口吃着也行。”
蘇林瑾其實不算太滿意。
怎麽說呢,雖然沒有牛油缺了一點奶香,但友誼商店買的奶粉真的好濃郁,彌補了一些香味的不足。
唯一的遺憾就是果仁少了點品種,要是能有松子仁啊,小核桃仁啊,那就美了。
但也有驚喜,家裏現成的金雞餅幹加在裏頭意外好吃。
蘇林瑾挑了一塊稍次一點的,拿去給姜老爺子嘗。
老頭一吃就一疊聲地說好:“就這個,絕對讓那老deng西想不到,給他吃一回,然後饞死他。”
任大山聽完,瞪着他:“你個壞東西!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到底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的?”
姜老爺子沒想到他這麽快想到正事,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任琦很自然地支開雙胞胎:“走,咱們偷偷去把姥爺的雪花酥吃了。”
人走後,他才面色有些尴尬地開口:“今兒是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小孫子厚着臉皮來的。”
“你小孫子?不是在棉陸呢麽?前段時間還聽說小子拿了個什麽獎,都報到軍區了,要做典型培養。”
姜老爺子對姜望在部隊的成績其實不怎麽清楚,便只應道:“可他現在要轉業,居然自說自話跑去伐木嶺軍校!我就想着,轉業是沒辦法了,能不能給他換個單位,總不能叫瑾瑾跟着他吃苦吧?”
聽完這話,任大山眼睛瞪得溜圓,蒲扇般的巴掌一掌拍在桌上:“你怎麽把老蘇的獨苗嫁給了你家那個狼崽子了?”
他氣不打一處來,“不都說,他在家不敬父兄,在外就是不好好對人,連怎麽對人客氣都不會!我說,你是不是缺心眼啊你?”
“我……”姜老爺子詞窮,他總不能當着蘇林瑾的面說,可能是孫媳貪圖小孫子那張臉吧?
不敬父兄?不會對人客氣?
蘇林瑾隐隐猜到,這個刻板印象都是從哪兒傳出去的了。她坐直了笑着說:“任爺爺,您說的不太對,姜望雖然平時話少,但他做事靠譜信得過,至于不敬父兄,這更是誤會,該有的禮數他都有,我不知道是誰這麽處心積慮地敗壞他的名聲,可他要真是個草包,哪裏能年紀輕輕當上團長?別人能服他麽?”
任大山聽得一愣一愣。
他習慣了平時只要自己一生氣拍桌子,所有人都得靜下來聽他講,現在居然叫他碰見一個不僅不怕他的,還一句一句說得極有條理。
這還沒完,蘇林瑾繼續說,“任爺爺,我覺得這麽抹黑一個年輕人,這人的心該多壞啊!您和爺爺都是做領導的人,這樣對年輕人是不是不公平?”
“是不公平。”倆德高望重的老人乖乖應和。
“可他是不是不敬父兄,又剛愎自用?”任大山先反應過來,“禮數是禮數,敬不敬的,是另一樁事。”
蘇林瑾想着自己看到他被忽略的點點滴滴,又想着他那麽小就失去了母親,從小就像一頭孤狼一樣靠自己拼,聲音微澀:“為什麽就一定得要他敬呢?如果父兄都不要他,都對他不好,難道他還應該上趕着找虐嗎?還有,他要真的那麽不像話,部隊的領導是傻的麽?他這麽年輕還能提幹?”
“您告訴我,是誰在傳這種不實的話,我替他要個公道。”
蘇林瑾始終挺直着腰背,眼神清亮,坦坦蕩蕩地看着兩個老人。
任大山姑且還鬧不明白蘇林瑾口中“謠言”的源頭。
話能傳到他這裏,已經不知道都傳了多少道了。
而至于真實的一線消息,一般能遞到他眼前的,都是事關策略,方向的大事。
可姜老爺子這時候心裏像被閃電劈中,一剎那的雪亮白光,照出了他心裏始終疙瘩的一個心結。
他們這些退下來的老幹部之間,當然有關系網存在,但除了他們之間的碰面,平時的往來,不少情況下是差使自己的兒子互相走動。
代表他的,一直都是大房兒子姜永垚。
兩人被蘇林瑾看着,最終任大山輕咳一聲:“孫媳你莫急,任爺爺來給你查。至于他轉業那個事兒……”
他看向姜老爺子,“我真不知道是該誇你福氣好,還是該誇你命好。”
“別賣關子!”姜老爺子不耐煩,“什麽福氣好命好,不一樣意思?”
“說你福氣好,是你命裏有咱們小蘇當孫媳,說你命好,哼,是那軍校不是一般的軍校,具體怎麽滴我也不能說,你就擎好吧!”
以任大山的資格說到這個份上,已經非常出格,今天他是看在蘇林瑾的面上,透露這麽一絲消息。
姜老爺子見好就收,臉色肅然地哦了一聲,便轉移了話題。
聊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便雙手作揖道別要走。
一推開門,任琦從隔壁廂房裏出來,手上舉着兩串糖葫蘆:“小蘇妹妹,留步。”
她把糖葫蘆遞上:“這糖葫蘆是自己家裏做的,加了點兒甜餡,你嘗嘗喜不喜歡?要是得空啊,回頭到我家裏玩。”
任琦落落大方,蘇林瑾對她印象也頗好,便點頭:“好,等下回我給她們做更好吃的點心。”
任琦忍不住笑:“今天這一盒雪花酥已經讓她們夠開眼的了,下回你要是做更好吃的,小心她們天天跑去找你。”
“那我求之不得,就喜歡她們這樣的小姑娘。”蘇林瑾從沒想象過自己生小孩,但像沈芙和沈蓉這樣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又有禮貌的“別人家小孩”,她還是很喜歡rua的。
任琦一笑:“剛聽說你親事也定了,喜歡的話,以後自己要一個就行了。”
姜老爺子看倆人有來有往聊得高興,退遠了笑眯眯看着。
“瞧我,拉着你站院子裏說話,怪冷的,下回吧,等我安排好來找你,你可得來。”任琦輕拍她的手。
“好。”蘇林瑾揮手跟任琦道別,擡眼看見雙胞胎的臉貼在玻璃上,小手也揮着,她輕輕朝兩人擠了擠眼,小姑娘們捂嘴笑個不停。
送走兩人,任琦才推開自家老爸的門,見老頭仰靠着圈椅,眼睛閉起像在小眠。
但任琦知道,老頭只是心裏有點不好受:“爸,你怎麽了?”
“老蘇的孫女怎麽就嫁給那小子了呢?我始終覺得老姜這件事辦得不地道。”
“或許有什麽隐情呢?我看小蘇妹妹是個有腦子的,她對象要真的不像話,怎麽都不可能答應嫁的。爸你要是不放心,不如查查。”
“你說的對,不能別人說什麽我就信什麽,離開一線久了,我真的糊塗了。你把建國給我叫來,我來跟他說!”
“好。”任琦起身,“這小蘇挺對我胃口,爸,我想跟她多走動。”
她太了解老頭了,一般人在她爸面前,撒謊都得舌頭打結。
蘇林瑾這樣的落落大方毫不怯場的,實在不多見。
她喜歡。
任大山想了想:“行。”
他平時并不主張兒女跟同僚的子女多攀扯關系,怕影響名聲,更怕惹麻煩。
但蘇新泉的孫女,那不一樣。
如果不是蘇新泉救下那幾個兵,他們那個小分隊就是全軍覆沒,論功績差了一大截,他當時沒可能升上去。
這也是他為什麽一直關照着各地優撫部門照顧他們幾個傷殘老兵的原因。
飲水思源,人不在跟前也就罷了,現在人家孫女來了,他當然要照顧,不光要照顧,還要幫襯。
跟任老頭還要差遣女婿去調查不一樣,姜老爺子心裏門清,這種“不敬父兄”的話是從哪兒開始傳的。
蘇林瑾見老人離開任家之後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便問:“爺爺,你怎麽了?”
“沒事。”老爺子擺手。
這種家醜,他一點也不想提。
蘇林瑾擡手看了一下時間,提議道:“爺爺,我們回白蓮胡同從另一頭進吧?讓車停胡同口,小宋也方便,每回開到院門口,掉頭出去影響街坊走路,這會兒正是人多的時候呢。”
“行,聽你的。”姜老爺子點頭,順着看到她手腕上多了一個手表,便意外地問,“這表是他們添在聘禮裏的?”
他記得聘禮單子比較尋常,當時想着他們多給點彩禮,讓蘇林瑾姨媽按着她心思去添置。
倒是沒想到會如此識大體添了個好表。
蘇林瑾大大方方把手腕子伸到老人眼前:“才不是呢,這是姜望給我買的,說讓我看時間方便。算他自己私房錢買的。”
姜老爺子愣住,随即下意識地哼了一聲:“私房錢,難道他把錢孝敬給家裏了?”
“他把錢交給我了呀,所以沒在我口袋裏的錢,那不是私房錢是什麽?”
姜老爺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這麽着的确是私房錢。”
他這才仔細看表,“這個表不賴。”
他居然還會疼人?
姜老爺子心裏暗暗驚奇。
“當然好啦,這可是浪琴!很貴的。”
小宋從後視鏡裏看着爺孫倆,忍不住笑着插嘴:“姜同志,浪琴是好表,上次聽說友誼商店來了一批浪琴表,排隊都排到門口呢。”
說話間,車到了白蓮胡同口。
白蓮胡同有兩個路口,一個路口寬些,另一個口窄些。
小宋平時開車都從寬口進出,而窄的那個路口因為出去就是公交車站,街坊鄰居從這裏進出比較方便。
天氣冷,天色一暗就更讓人覺得冷。
蘇林瑾挽着老人走進胡同。
這會兒正是每家每戶還沒開始做飯的時候,街坊們有的在門口摘菜,有的三三兩兩站在一起閑聊。
閑聊的隊伍中,有一個看着分外龐大。
只聽位于隊伍中央的人,正中氣十足地說着:“您瞅着吧,我就不信好端端的姑娘能跟個兵油子過得下去。到時候,我們家老大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可有她後悔的。”
“老二我看也覺得他長得兇,到底有多混蛋啊?我看他二媽跟他說不上話呢?”
位于中央的人得意洋洋:“您說對咯,何止是說不上話呀,正眼都不好好瞧人,這麽多年連聲爸都聽不見他叫的,真不知道生這麽個東西出來,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
“就可惜了那姑娘,水靈靈的招人喜歡,這不鮮花插牛糞上麽?”
“要我看嘛,什麽鍋配什麽蓋……”
蘇林瑾靜靜地聽周娟一步一步引領着話題的深入,拓展。
視野餘光中,老爺子果然臉色黑沉沉的。
蘇林瑾輕笑:“不好意思,那到底是什麽鍋,和什麽蓋?”
背着她的衆人聞言轉過頭,交頭接耳面色各異着讓出了一條道,周娟站在那裏,和她隔空對望。
周娟看到蘇林瑾時臉色一僵。
說人閑話被正主聽見,這心理素質再好也有些尴尬。
可緊接着她看到了被蘇林瑾擋住的姜老爺子,頓時臉色就白了,眼神閃動着給自己找補:“爸,我……”
她話未說完,老爺子鐵青着別過臉,腳步加快往家走去。
蘇林瑾連忙跟上,攙扶着老人。
他們離開後,那棵老槐樹下聚起來的人群慢慢散開,周娟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紅地平複了許久,才邁開棉花一樣的腿往回走。
“爺爺,你別往心裏去。”蘇林瑾淡笑着說,“人活在世界上,哪能管得了別人一張嘴呢?我不在乎的。”
“爺爺在乎!”老人氣咻咻地說,“居然讓你受這種委屈,是爺爺沒用!”
關鍵這委屈的來源居然是他自己家裏的人,真叫他覺得丢臉又愧疚。
“吶,現在想想,要是我跟姜越結婚,是不是才叫受委屈呢?”蘇林瑾軟軟地撒嬌。
她今天可是算好了時間,特意帶老爺子從這裏走過的。
周娟果然不負她的期待,表現滿分。
姜老爺子的火氣,在這聲軟綿綿的話之後,冷靜了下來。
他想着,這個家必須得好好管管了,再不管蘇林瑾才會真的被欺負。
這頓飯吃得很沉悶,向來負責活躍吃飯氣氛的人蔫了。
周娟臊眉耷眼地低頭只顧吃飯,還時不時擡眼觀察蘇林瑾和老爺子的臉色。
姜越給她使了好幾次眼色,她都不搭理,更注意不到姜琰急切的眼神了。
正當她努力降低存在感時,蘇林瑾笑吟吟地問:“大伯母,家裏的年貨買完了嗎?我想添上糖葫蘆行嗎?”
這時候,別說蘇林瑾只是要糖葫蘆了,她就是想要滬江市的特産,她都要想辦法給弄來:“這多簡單的事兒,你等着!大伯母給你買最好的糖葫蘆。”
說完,又對着姜老爺子求饒:“爸,你看,瑾瑾都不跟我一般見識,您就當我剛才放了個屁,那幾個老娘們兒撺掇我說這種不像話,以後我也不跟她們多搭讪的,爸,您真的……”
在姜家做了這麽多年媳婦,周娟深知老頭子就是嘴巴硬,最不願意看幾個子女疏遠,離心,也最要面子。
她當衆這麽來一下,不亞于給自己來個嘴巴子,老頭為了全這張臉,一定會就着這臺階讓這件事翻篇。
今天她大意了,沒想到死丫頭會和老頭子一起從小胡同口進來。
但好漢不吃眼前虧,姜越跟姜琰兩個眼看着馬上要談對象,有這麽個爺爺,這麽個院子,在外人面前腰杆兒都能硬一點。
等以後兩個孩子辦完婚事,特別是姜越,要能娶了那個娘家厲害的對象,能自己立起來,她才不稀得每天來白蓮胡同看老頭臉色呢。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老爺子擺手表示讓她閉嘴:“行了!別哭嚎哭嚎的,難聽。我本來不想當着大家面兒說,給你留幾分薄面,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客氣了。”
他把今天看到的場景一說,看着周娟青白交替的臉,最後壓了一句重磅:“我在想,是不是該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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