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落日第八十九秒
第20章 落日第八十九秒
周景元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年運動會開在五月,火紅的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周景元拿了自己的壓歲錢給班裏每一個同學和老師買了雪糕冰棍兒。大家又熱又累,突然看到拎着兩大塑料口袋雪糕的周景元出現,全都圍上去歡呼起來。一人一支,沒有人落下,大家邊吃邊感謝周景元,有關系好的男同學玩笑着拍他馬屁。
“景哥果然是景哥,大哥風範,無人能敵。”
“一請就請一個班,豪啊!”
“要不然說景哥大氣呢!”
“這不得讓別班的人羨慕死啊?”
“景哥,這一根冰棍兒簡直是救了我的命啊!以後有事你吱聲,我絕對随叫随到!”
幾個人在後排圍着周景元開玩笑,沒人有惡意,偏偏被其他班的刺兒頭路過聽了去。不知是嫉妒心作祟,還是單純看不順眼周景元,刺兒頭學生竟然冷嘲熱諷起來:“含着金湯匙出生的是不一樣啊,家裏有的是錢,請一根冰棍兒就有人感恩戴德的。”
周景元瞥他一眼,冷冷地,“哼”一聲,不屑地移回視線。
跟周景元要好的同學聽不過,嗤笑道:“有的人老遠過來就散發着一股又窮又酸的味道。”
“那是比不上‘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景少爺呀,大企業大家族的公子哥兒,有車有房,衣食無憂,随便灑點碎銀子出來,就有哈巴狗跪在地上舔。”刺兒頭陰陽怪氣地說着惡心人的話。
周景元的同學率先坐不住了,扔了手裏的雪糕棍兒,走到刺兒頭面前,咬牙道:“我看見一條瘋狗在這裏亂吠倒是真的!”
“罵誰瘋狗呢你!”
“誰接話就罵誰呗!”
“有種你再說一遍!”刺頭一掌猛地将人推倒。
周景元見狀,站起來,兩步跨到刺兒頭面前,道:“怎麽?狗急跳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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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兒頭湊到周景元跟前,仗着塊頭大,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譏笑道:“想替兄弟出頭啊?待會兒別哭着回去找媽!”
周景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保持着克制:“給你一個機會,道歉。”
刺兒頭拿胸撞他:“我不呢?你能拿我怎麽辦?”
周景元站定:“我數三聲,給我同學道歉,三、二、一……”
刺兒頭之所以是刺兒頭,哪裏會輕易服軟,他看着周景元和被他護在身後的人,用手背拍拍周景元,輕蔑道:“一群垃圾。”
一聲悶響,刺兒頭彎下腰捧着肚子,周景元收回拳頭,居高臨下地看他:“同學,即使心再髒,嘴巴也放幹淨點兒。”
他轉身把住同學的肩膀,回到了自己班級的位置。
沒鬧出太大的動靜,只有後排幾個人看到了這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有老師過來叫人去操場邊檢錄準備比賽了,刺兒頭吃了個悶虧,不敢再動手,捂着肚子回了自己班。
這是周景元成長過程中經常遇到的事,因為家裏經營着一家頗具規模的家具廠,因此被人斷定是衣食無憂、不知柴米油鹽貴的富家少爺,即便犯錯也有人無限兜底。被人傳成得罪不起的小霸王,被人視作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不識人間疾苦”算是最微不足道的刻板印象了。周景元習慣了,很少争辯,誰會共情一個家裏有廠的富家子弟?
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得到梁昳的理解,哪怕只有一絲。
“不是不懂人間疾苦,只是不了解貧困女學生要面臨這麽多城市生難以想象的困境。”周景元承認自己認知的缺失,但這不能成為斷定他淺薄的标準,盡管看上去他确實像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但,“教養與家底厚薄并不成反比。”
梁昳看着他,仔細體會他話裏的意思,難得地認可了他的觀點,并在心裏為自己剛才無意間給他貼上的标簽感到抱歉。
“其實家具廠也有專項扶助項目,遭逢困難的職工都可以申請‘照顧金’。”周景元一向認為各人各命,誠然他不贊同梁昳對小靜事無巨細負責的态度,但他從小耳濡目染,自然不難理解她拉幫小靜家一把的好心,“一個人扛起一個家不容易,何況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能幫就多幫幫吧。”
梁昳眼裏映着光,“嗯”一聲:“我也沒有想過幫得了誰一輩子,就能力範圍內盡最大的努力,不要老了回想起來,因為當初沒有伸出援手而覺得後悔遺憾。”
“沒錯。”
今晚那樣的狀況,梁昳着急無可厚非,與他言語沖撞是小事,周景元更多的是想提醒梁昳別因為“助學”而失去了自我。好在,梁昳比他以為的要清醒。
撇開擔憂,周景元還有一些好奇,他手握方向盤,問梁昳:“除了像你為段小靜做的家訪、整理受助學生資料、跟學校對接聯系發放助學金這些事情外,你們助學聯盟還要做些什麽?”
“每個義工負責的項目不同,職責分工也不同。除了像我這樣的志願者之外,還有負責聯絡學校開展合作的、負責網絡平臺宣傳的、負責與捐助者聯絡、反饋學生情況的,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拉贊助和籌措資金。”梁昳想了想,似乎還有很多,一時半會兒介紹不完,于是籠統概括,“我們涉及的主要是助學,但其他有利于孩子身心健康成長的幫扶項目也在做。”
“還有什麽項目?”
“修繕校舍、改善午餐,還有……”梁昳餘光掃他一眼,道,“為困難女生提供必要的生理用品。”
最後一項顯然出乎了周景元的意料,但仔細一想,完全合乎情理。原來,這也是梁昳說的偏遠地區的女生困境之一。
周景元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刨除你們的義務勞動和捐助者定向認捐的助學金,其他項目需要的資金支持不是小數目。”
“是。”資金确實是向陽花助學聯盟長期需要解決的實際問題,“像你說的,定向捐助一般是會持續下去的,這個不用太發愁。但是遇到校舍、操場這種硬件設施需要修繕和翻新的時候,籌款就會困難一些。”
“沒有面向社會公開募捐嗎?”周景元提出疑問,“向陽花有資質吧?”
“有的,微博和公衆號都有公開募捐的項目展示。只是向陽花聯盟的名氣不大,所以籌款周期會長一些。”
周景元“哦”一聲,了解了。
眼見着快到小區了,梁昳照例讓他在路邊停車。
“又要買早飯?”周景元問。
“是。”梁昳解了安全帶,沒急着下車,手落在笛包上,一邊順帶子,一邊說,“今天錯怪你了,很抱歉。謝謝你送我。”
周景元難得見梁昳低眉順眼的樣子,他側着頭一直看着她,咧着嘴笑。
“走了。”梁昳推開門,下了車。
周景元拉松箍在身上的安全帶,斜着身子探到離副駕玻璃窗更近的位置,朝梁昳說:“下次你不買早飯的時候,一定讓我送到家門口。”
“家門口還是算了吧,”梁昳笑,指一指前面小區門亮着的燈,“小區門口可以。”
周景元哭笑不得:“我看着不像好人?”
“你哪裏像?”
周景元想反駁,一時想不起足夠有說服力的事例,急中生智擡出老熟人:“我是佳雯的好朋友。”
“佳雯是不是這輩子都得替你背書?”梁昳笑他。
“你信我就不用了。”
“知道了。”梁昳答他,順手從手提包裏掏出手機,她劃開屏幕看時間,提醒周景元,“不早了,你回去吧。”
周景元看着她,示意:“我看着你進小區。”
梁昳看一眼背後燈火通明的便利店,笑說:“就幾步路。”
“那你到家給我報個平安。”确實沒幾步,周景元笑,“我的微信沒删吧?”
梁昳無奈,點開微信打算給他确認,看見周意喬的信息欄來了新消息。
“梁老師,你到家了 嗎?”
梁昳索性先回他:“快了。”
沒想到周意喬很快回了過來:“還在我小叔的車上嗎?”
“我剛下車。”
“梁老師,注意安全,到家請給我發條消息。”
梁昳一邊回他“好”,一邊朝周景元笑道:“你們叔侄倆都這麽事無巨細嗎?”
“什麽?”周景元沒懂她的意思。
梁昳笑,把手伸進車窗裏,給他看周意喬的信息。
周景元索性解了安全帶,湊到手機屏幕前。恰巧,新消息進來了——
“對了,我小叔這個人……不怎麽靠譜。”
周景元被侄子突如其來的一記飛刀砍得莫名其妙:“什麽叫我不怎麽靠譜?!”
“什麽?”梁昳趴在車窗上,将手機屏幕朝向自己,看到了周意喬的話。她樂得不行,被周景元盯一眼,又硬生生憋住,手掌捂着嘴也掩不住笑,“不怪我不相信你。”
周景元朝她攤開手掌:“手機給我。”
“你做什麽?”梁昳問他,把手機遞給他。
他按着語音鍵,直接發了語音:“周意喬,怎麽的?這不是你找我救濟零用錢的時候了?!”
調侃帶威脅,哪裏像個長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兄弟吵架。
梁昳笑他:“不帶你這麽吓唬小孩兒的。”
“不治不行。”周景元把手機還她,半正經半玩笑道,“長輩的威嚴還是要守住的。”
梁昳握着手機,笑了笑,然後朝他揮揮手:“我走了。”
周景元在回家的路上就收到了梁昳的微信,他也沒想到,“我到家了”這四個字竟然是梁昳發給他的第一條消息。不過,僅僅是四個字已經夠讓他心情愉悅了。他一路哼着歌,返回大哥樓下,接上餘田回了崇新。
周景元洗了澡,靠在床頭玩手機,想了想,點進微信給梁昳發信息報平安:“梁老師,我也安全到家了。”
不知道梁昳是不是已經睡了,沒有回他消息。周景元退出對話框,想到今晚聊了一路的“向陽花助學聯盟”,順手搜了下,還真被他搜了出來。
向陽花助學聯盟的微信公衆號最新的一條內容就是關于募捐的。一所村小的操場坑窪不平,孩子上體育課和活動的時候很容易摔跤,需要重建;一所村小的教室需要在冬天來臨之前翻新,否則四面漏風的窗窟窿會讓孩子在冬天不好過。
總共兩個項目,籌措資金稱不上大,然而按照公示日期來算,時間已經過半,進度仍然停留在 30%和 50%。
周景元想起梁昳說的話,輕笑道:“真夠沒名氣的,幾千塊錢都湊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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