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落日第九十二秒
第23章 落日第九十二秒
養育孩子、幫扶孩子,讓孩子能無憂無慮地長大,過上沒有後顧之憂的生活是為人父母的自覺,馮美茹養女兒就是這樣的心态。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她都希望自己能夠成為梁昳的靠山。她和梁家川工作穩定、薪資不低,工資所得完全夠他們在海城舒舒服服地生活,還能餘下一部分存起來,養老和貼補女兒都沒問題。
沒想到到頭來,女兒買房是借的外人的錢,當真應了那句“靠山山倒”。馮美茹手指着梁家川,半天說不出話來。
梁昳手機的振動打破了飯桌上令人尴尬又不安的沉默,她放下筷子,點開屏幕。
“到家了嗎?我們剛到展廳。”
“這次博覽會的規模很大,展廳面積也大得出乎了我的意料。”
“給你看看遠星的展位。”
信息之後,周景元接連發來三張照片,以遠星家具廠自主設計、生産的家具為主景,綠植、杯碟、碗筷、書籍等生活實物為點綴,再搭配風格統一的軟裝飾品,落地燈、吊燈和臺燈營造出滿滿的氛圍感,柔和的光線立刻讓整個展位進入真實的家庭場景。
梁昳拿着手機,說:“你們吃,我去回幾條消息。”
回了自己房間,梁昳坐在鋪了蓋毯的床沿,回複周景元:“到家好一陣了。你們不先去酒店嗎?”
剛好碰碰也發消息問她“怎麽突然請假了”,梁昳索性在卧室多待一會兒,三兩句講明情況,免得碰碰擔心。
這時,周景元的語音電話撥了過來。
第一句便是回答她的疑問:“酒店離展廳不遠,大哥想先來看一眼安心。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我都快餓死了。”
“你們還沒吃飯?”
“是呀。”周景元拖着嗓子,幾分無奈,随即笑着問她,“要不你盡盡地主之誼?反正你還欠我一頓夜宵不是?”
“我已經吃過了,看來注定是又要欠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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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元在那頭嘆氣:“你好難約啊。”
“回遙城吧,我請你。”
周景元那邊似乎在走路,有低微的人聲和不同于安坐時的呼吸聲。他聽聞梁昳的回答,笑着提醒她:“梁老師,空頭支票已經開兩張了。”
梁昳聞言,一掃方才飯桌上的低氣壓,笑出聲來。
周景元聽見她的笑聲,跟着笑了笑:“阿姨應該沒大礙吧?”
“嗯,恢複得不錯。”
“那你可以放心了。”
梁昳輕輕地“嗯”一聲。
“你明天回遙城嗎?”
“是,你呢?”
“我沒那麽快,得三天後吧。要不你多待兩天?”
“臨近演出沒辦法,一天半的假已經是極限了。”
周景元原是一句玩笑,沒曾想梁昳回答得如此認真。他穩了穩心神,問她:“你當真考慮了一下?”
梁昳一怔,才反應過來自己陷進了他的圈套,嘴上自然不能再落了下乘:“你想多了。”
“做做夢也不許嗎?”周景元笑,“既然不能一起吃飯,給我推薦幾道當地的特色菜總是可以的吧?”
“沒問題。”
梁昳一道一道報菜名,海城的特色說多不多,但有那麽幾道是別處吃不到的——菜幹燴鹹肉、果脯釀盞和什錦雜拌。
“聽上去像小吃,能飽肚嗎?”
“再按自己喜好點一些別的,三碗白米飯下肚怎麽也飽了。”
“我在你心目中飯量這麽大?”
“怕你吃不飽,到時候挑我們海城的刺。”
周景元笑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為自己正名:“放心,有你在,海城就算有一百個不好,我也只會覺得它好。”
周景元氣人的本事很大,梁昳記憶最深的一直是認識之初那些被他氣得火冒三丈的時刻。然而,梁昳現在越來越覺得,不氣人的周景元擁有更強的寬慰人心的能力。他陪她從遙城回到海城,一路說着話,讓她沒有一直陷在焦慮和不安之中。眼下,她聽着他時不時帶着笑意的聲音,聊一些有的沒的,提一些無關痛癢或者自己動手查一查就能知道的問題,把她從低宕又無奈的情緒中拉拽出來。
不可思議,卻又理所當然地接受了。接受他的幫助,接受他的奉承,即便他帶着一些昭然若揭的目的,梁昳也并不覺得讨厭。
通話在周景元坐上回酒店的車之前結束,梁昳也走出房間。
“麗麗,你還吃嗎?”馮美茹問她。
“不吃了,你吃好了我們就可以出 門了。”
“那我先去一趟洗手間。”
“好,我在門口等你。”
眼見着洗手間的門關上,梁家川悄悄走到正在換鞋的梁昳身邊,試探着問:“麗麗,洗了碗我能出去逛一圈嗎?”
梁昳直起腰來,看着他:“去跳舞嗎?”
“呃……不是……”被猜中心思的梁家川沒想到她會直接問出來,有一點心慌,支支吾吾急着否認,“就……散散步。”
梁昳不說話,一雙眼睛像 X 光一樣看着他。
馮美茹正巧出來,聽見他的話尾,說:“你也要散步?那跟我們一路吧。”
“那個……你們先去,我還洗碗呢!”
“沒事,我們等你。”馮美茹也看着他。
“可能跟你們不同路,我想拐去超市看看。”梁家川笑着解釋。
“你要買什麽?”馮美茹問他。
“我……”梁家川說得慢,籌措着語句,“我去超市看看有沒有晚市打折,買點明天早上吃的。”
“冰箱裏……”
“十點之前回來。”梁昳挽住馮美茹的右邊胳膊,看一眼挂鐘,給梁家川限定時間,“太晚會吵到媽媽休息。”
“放心,保證準時。”梁家川笑眯眯地打開門,送她們出去。
門阖上,梁昳攙着媽媽下了樓。
馮美茹回頭瞥一眼家門,了然于心的樣子,不屑道:“狐貍尾巴藏不住了,肯定是跳舞去。”
“你摔了這段時間他也天天去?”
“雷打不動。雖說也照顧我,只是那個心啊……早就飛出去了。”馮美茹嘆口氣,在樓道裏小聲告訴梁昳,“你突然回來,打亂了他的安排。這不,一晚上都在看時間,想方設法要出去。”
梁昳側頭看着媽媽,五十二歲的馮美茹是機械廠出了名的标志美人,标準的杏眼汪着脈脈春水,最是端莊秀美。即便添了幾絲白發,仍無損她的美貌和氣質。
“媽,回家我幫你把這幾根白頭發剪了吧?”梁昳摸一摸馮美茹的頭發,将露在外面的幾根藏在黑發下。
馮美茹笑着搖頭:“哪裏剪得完?老了就會長呀。”
“幫你拔了?”
“不用了,過幾天讓你大姨幫我染一染就行。”
梁昳笑:“掩耳盜鈴。”
“不掩耳盜鈴,我就得被你拔禿了。”馮美茹瞪她一眼,笑,“你得接受媽媽變老的事實。不論是剪是拔,只要根在那兒,還是會再長的。”
“只要根還在就會再長……”梁昳重複媽媽的最後一句話,突然問她,“你不跟爸爸離婚是不是也是這樣?”
馮美茹一驚:“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有我在,即使離了,你們之間也斷不幹淨。”
梁昳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早過了“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的年紀,她會看會聽會分析,甚至比長輩看得還長遠。她很早就明白了媽媽,一面看不上爸爸的所作所為,一面又狠不下心舍掉他,像染白頭發一樣,只要不顯眼,遮一遮蓋一蓋就過去了。
馮美茹确實是這樣想的,當然還有別的原因。
“婚姻哪,是斷了根還連着筋的。我不離,因為你,也因為你爺爺。”
“識得人、給機會”是梁昳的爺爺最為人稱頌的一點。作為海城機械廠的老廠長,兢兢業業一輩子,一手培養的許多得力幹将如今仍在廠裏發光發熱。馮美茹的父母和自己,也得益于梁昳爺爺的慧眼識珠。
她臂彎裏搭着女兒的手臂,緩步走着,話也緩緩的:“你爺爺一手提拔了馮家上下兩輩人,這份恩,你外婆顧念了一輩子。再說對你,即便你奶奶重男輕女,你爺爺也從沒虧過你,三個孫輩,他最寵你。不論是對子媳的支持還是對孫女的看顧,我都打心底感激,他人雖不在了,但這份情我忘不掉也沒法忘。”
“嗯。”梁昳輕輕應着。
“所以啊,我跟你爸,只要他沒動真格……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
“像現在這樣摟摟抱抱親親熱熱地跳舞也可以嗎?”
“麗麗,你知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要義嗎?”馮美茹擡起右手,捂住右眼,告訴她,“就在于閉起來的這只眼。”
母女倆邊走邊聊,八點半才回家。進門後,梁昳幫媽媽洗了手,問她現在要不要洗澡。
馮美茹擺擺頭:“等等,你先幫我拿樣東西。”
“什麽?”梁昳随她走進主卧。
馮美茹在卧室的矮榻上坐下,指一指衣櫃:“你把靠牆的那扇櫃門打開。”
梁昳依言照做,去最靠裏的櫃子裏幫她找一件碎花小襖。小襖好多年不穿,塞在衣櫃最角落的位置,被層層疊疊的舊衣服壓着。梁昳拿出來,抖落開皺巴巴的小花襖。
“不會是要給我穿吧?”梁昳笑,遞到馮美茹手邊。
馮美茹翻到內裏,夾層口袋裏縫了一個暗袋,她從裏面掏出一張銀行卡,拿給梁昳:“這裏有 30 萬,你拿去付首付。”
梁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你……你怎麽把卡放這裏?”
“藏的呗,不然家産都被你爸給散沒了。”馮美茹一本正經道,“拿着,把朋友的錢還了,你的房子自然得媽媽出錢啊。”
“你哪來這麽多錢?”
“我背着你爸開的卡,工資獎金沒全往共用戶頭上存。”馮美茹幹了一輩子財務,精明能幹,早留了一手,“你爸大而化之,不會細算,每次他和我的錢,我都留一小部分存這張卡上。之前買了些理財産品,穩定投資,知道你爸把那筆錢借出去後,我就把到期的産品贖回來了。”
“你防我爸不是一年兩年了吧?”
“媽媽不怕你笑話,雖然我嘴上說不離,心裏多少還是防着的,為自己留好了後路。”馮美茹覺得人有時候真的很矛盾,在出現意外的時候希望生活按照既定軌道前行,又在按部就班的時候防備意外發生。只是不管怎樣,不能讓女兒沒了依靠,馮美茹把卡塞到梁昳手裏,“你先拿着,把佳雯的錢還了。”
“要不了這麽多,我只借了十萬。”梁昳推還給她,“再說,我自己慢慢還就行了。”
“卡拿不拿無所謂,我直接從手機銀行給你轉過去。”馮美茹捏着銀行卡,塞回小花襖裏,說,“先還錢,多的你就留着。女孩子身上得有點兒餘錢,別過得拮據。你從小,我沒短你吃、差你用的,不能長大了反而還過窮了。不論什麽時候,媽都能給你兜着底。”
馮美茹讓梁昳把小花襖放回原處,自己摸到手機,直接給她轉了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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