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落日第一百秒
第25章 落日第一百秒
從家居博覽會回來,老趙天天窩在自家小院的木工房做家具。
他以往總是琢磨着要做出工藝繁複精美的家具,這次去海城一看就傻眼了,家具業的飛速發展使得“唯工藝論”早已不是市場主流。如今,大部分的消費者追求的是功能強大、适配于各種家居場景的家具,并且對利用率高、空間占用量不大的小家具有非常高的需求。
老趙本就是廠裏數一數二的木工師傅,手藝好、審美高、思維活,在展會得了靈感立馬整理思路,開始畫圖、試做。
周景元見他一點都沒有要回廠裏的苗頭,便兵出奇招,動不動就上他家去。老趙煩得不行,瞅見他進院子就攆人:“你見天兒地往我這兒跑,工廠不要了?轉型不做了?”
周景元熟門熟路地往他的木工房裏鑽,笑:“不耽誤。”
“你就別‘三顧茅廬’了,我的米都給你吃貴了。”老趙耳朵上別着鉛筆,手裏拿着直角尺往木料上比劃。
“您回廠裏,我就不天天纏您了。”周景元拿着手鋸,等老趙放下直角尺就遞上去。
老趙接過手鋸,不說回也不說不回,睨他一眼,重新埋頭捯饬手裏的木頭。
“您不是要研究做新家具嗎?在家拘着施展不開。”
“我樂意。”
“我不樂意啊!”
“嘿——”老趙奇了怪了,“你不樂意得着嗎?”
“我師父天天窩這裏吃木屑,我能高興?”周景元說這話肯定有拿甜言蜜語哄老趙的成分,但也不全是“哄”。
周景元從小跟周澤安在廠裏轉,木工師傅的手工活他見多了,自然也想上手學。不管師傅們是因為他“小太子”的身份,還是因着他人俊嘴甜,總之他們都願意教他。周景元整天拿着鉛筆和尺子東畫畫、西塗塗,拿鋸片和小手刨把師傅們切下來的邊角料變着花兒地玩,動作标不标準另說,總之是把耳濡目染的依葫蘆畫 瓢學了個遍。
耳濡目染的除了手工活兒,還有師傅們平常愛好的煙酒茶。車間內嚴禁吸煙,師傅們就濃茶不離身,走哪兒都端着。周景元見多了,自然不習自得,他的第一口茶就是在老趙的茶缸子裏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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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概是渴極了,師傅們都在忙,沒人注意,他踩着凳子爬上了木桌。老趙用的是搪瓷茶缸,剛倒了開水,敞着蓋在散熱。周景元對着熱氣吹了又吹,嘴唇還沒沾到,就被老趙發現了。
小人兒經常來,車間裏專門放了一個他的喝水杯。老趙給他倒了小半杯白開水,吹涼了遞給他。誰知小人不領情,推開白水,只盯着老趙的茶缸舔嘴唇。
老趙哭笑不得,倒了一小口茶在杯蓋上,怕燙着他,漾了漾,涼了才遞給他。
周景元雙手捧着杯蓋,學着老趙平常喝茶的樣子,搖着頭吹了吹茶水,湊到嘴邊咂一口,咽下去,再“哈”一聲出來。他學得有模有樣,逗得老趙和其他木工師傅哈哈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第一口茶的緣故,他與老趙之間的關系比其他師傅更親近。後來,只要他來工廠,自己主動跑去跟着老趙,老趙也樂意帶着他。雖然沒有正式拜過師,但兩人似乎都默認了師與徒的關系。
都說“一個徒弟半個兒”,周景元讓老趙回工廠自然不僅僅是為了工廠,還因為他了解自己的師父,了解師父在木作上的追求。
“我已經專門給您辟了一個單獨的小車間出來,您想搞研發搞制作都行。算工廠的新品類,走私人手工定制的路線,不弄批量化生産。”
“我在家也能搞。”
“按環保标準做的,不吃灰不傷身體。”
“你的那個什麽自動化生産線不搞了?”
“搞,年輕工人該頂事兒了。您安心做你的手工,想看生産線可以随時過去監工。”
要論掐人七寸,老趙沒見過比周景元更在行的人。他想氣人,幾個字就能讓人起火,要他想哄人,能把話說到人心坎裏去,嚴絲合縫,讓人舒舒服服找不出一點錯處來。
但是,老趙依舊沒有點頭:“這些你爸上次來的時候都說過了。”
周景元也不慌,問他:“那您還有什麽顧慮?”
老趙嘆一口氣,放下工具,道:“廠裏一直是按件計提工資的。”
“手作跟流水線生産不同,您放心,您的手作車間有新的薪酬标準和模式。”周景元向老趙解釋,財務部門已經在做更新了。
老趙擺擺手:“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
老趙常年在車間,看着工廠一天一天壯大,也看着廠裏出現“蛀蟲”,痛心疾首之餘,只想眼不見為淨。他看着周景元,想到老周家創立遠星的種種艱辛和付出的心血,到底還是不忍心:“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那麽多人想走?不全是因為拉幫結派的小團體,還有派件的原因。”
周景元挑挑眉:“派件人權利太大了,是吧?”
“他想派件給誰就給誰,派給親戚,派給關系好的人,誰也管不了。他的人分得多,工資高;別人分得少,工資也少。你說說,別人能服氣嗎?”老趙為很多老夥計打抱不平,“被派件的人領了太多件,可是根本做不完,或者是貪多求快、質量不達标要返工。返工又要我們這些沒被派件的人幫着做,但提成卻沒有我們的份,憑什麽!”
羅馬不是一日建成,工廠的沉疴舊疾也不是一日而成,轉型改革正是為此。
“新的生産線完全由電腦派單,減少人為幹預,盡最大可能做到公平,就是為了杜絕類似情況的發生。”
“新的生産線能做到嗎?”老趙對智能化一體生産抱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他仍然有自己的擔心,“如果前端工人的工序完不成,後面的工人幹等着,不還是會耽誤生産嗎?”
“所以我們不僅僅要改造生産線,工人的工作能力也要相應地提高。現在是依賴科技生産的時代,硬件和軟件同樣重要。從家族型向管理型轉變,就是為了把憑着沾親帶故的關系進工廠卻沒有真才實幹的人淘汰,留下真正有手藝、踏實肯幹的人才。”
老趙不說話了,看周景元一眼,走到門邊摸了根煙。
周景元跟上去,從褲兜掏出打火機,殷勤地為老趙點上,谄媚道:“回去吧。”
老趙觑他一眼:“你這尊佛什麽時候回去?天天蹲這兒,我可供不起。”
周景元捏着打火機,嬉皮笑臉:“您回去我就回去。”
老趙抽一口煙,再重重呼出來,沖他嚷:“回回回!”
周景元得了老趙的準信兒,開開心心地回去複命。周澤安點點頭,總算安了心。
但老趙出走的事情給周景元提了醒,他邊吃飯邊跟周澤安建議:“既然我們打定主意往管理型企業轉型,那企業的獎勵機制、福利待遇就應該規範化。不能再依靠單一的計件來定标準,而是制定一套包括工齡、業務量、生産率的量化指标來給予工人更好的待遇。”
周澤安聽了他的話,很欣慰:“你能有延伸性的思考是好事,可以跟人事、財務協商讨論,拿一套方案出來。”
“可以召集工人開個會,大家提提意見,包括工資待遇和其他方面有什麽考慮都可以提出來。如果他們當面不好意識提,我們可以去車間搞個非實名制的問卷調查來收集意見。”周景元有了初步的規劃,料想實施起來也不會太難,“二姐她們部門在制定新的薪酬管理制度,正好可以結合起來。”
“既然想好了,就放手去做。”周澤安也是從小木匠一步步走到現在的,他最不願意的就是傷木工師傅的心,“老師傅們幹了大半輩子,沒道理過得越來越憋屈。”
“就是這個道理。”其實除了薪資和福利待遇,周景元還有一些新的不成形的想法,“老師傅們辛苦幾十年,是不是也得有榮譽啊?老趙能單獨開小車間,別的師傅呢?擅長設計的、擅長工藝的、擅長機械操作的……我們是不是都可以考慮為他們辟出獨立的辦公室或者小工作室呢?”
“标準是什麽?”
“工齡、技術,客觀評判。”周景元覺得這是一個思路,具體如何實施,還需要跟更多的人商量,只是,“制定公平公正的政策和制度,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一碗水端平,工人是不是更有歸屬感呢?”
周景元的構想雖然大膽,甚至有可能改變工廠現有的架構,但不能不說他提出了一個非常具有建設性的思路。
“你評估過這個方案落地的可行性嗎?”周澤安思考着,也給周景元的想法能實施提供一個參考思路,“如果在現有架構不改變的情況下,完成你說的改革難不難?”
周景元想了想,回答周澤安:“不難。”
“哦?說來聽聽。”
“車間還是車間,只是收拾幾個雜物房或者工具房出來,挂上工作室牌子,分配給有資歷、有資格的老師傅專用。”
“那就着手去辦吧。”
周景元喜出望外:“爸,您同意了?”
周澤安笑着端起茶杯,點點頭:“你想得這麽周全,我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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