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落日第兩百零七秒
第47章 落日第兩百零七秒
馮美茹跟梁家川戀愛半年後,被機械廠派去外省學習,為期一周。走之前,廠裏統一訂了往返的車票,梁家川跟她約好回來時去火車站接她。一周後,馮美茹坐上回海城的列車,由于前方即将途經的城市突降暴雨,列車不得已暫時停靠。這一停就是大半天,等到列車恢複運行已是八個小時後。
火車晚點,馮美茹無法聯系梁家川,從最初的焦急漸漸平複下來,推斷他在火車站能打聽到列車延誤的消息,接不到人自然會回家。當馮美茹終于下了火車,走出出站口,卻看見有人拼命朝她揮手。
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梁家川。
整整八個小時,或許更久,他比遠行歸家的人還要風塵仆仆,終于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昳降生之前的戀愛細節,如果不是她問,馮美茹不會主動提起,到底是兒女私情的一面,即便是面對親生女兒也難為情。
愛情的生發或許是從令人心神蕩漾的悸動開始的。當馮美茹見到梁家川朝她不住揮手的那刻,梁昳猜她一定是感動的,感動到願意和這個男人走進婚姻的城堡,并且對未來充滿期待。
憧憬和期待給人希望,即使只是很短暫的一個瞬間。
比如眼下,梁昳回身望見周景元的這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母女一脈相承的緣由,梁昳望着周景元等在家門口的身影竟生出些無端的虛幻期待。
幾步路的距離,她不自覺腳步混亂,落在周景元眼裏的全是她陡然燒紅的臉頰。
“佳雯說了什麽?”門邊的人截住一味往家沖的人,“你臉紅成這樣?”
“太熱啦!”梁昳撇開他的手,脫掉毛開衫。
“不是說了我的壞話心虛?”周景元随她踏進玄關,阖上了門。
“我有什麽好心虛的?”她瞥一眼衣帽架,忽然改了方向,将開衫扔去沙發,“為什麽不是你反省反省自己有多‘壞’?”
“我壞?”剛剛反客為主做了兩道菜還收拾了桌子的周景元抄起手,不氣反笑,“你……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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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安上“罪名”的梁昳索性坐下跟他掰扯:“我怎麽不用你就朝後了?”
“一個小時前還誇我好呢,這會兒就讓我反省自己的壞了。”周景元控訴她,語調委屈,“還有……”
“還有什麽?你一次性說完。”
“還有,我能大大方方把你介紹給家人,你為什麽不能?佳雯可以和你媽媽吃飯,我為什麽連個座兒都讨不着?”
梁昳沒料到媽媽的一頓飯會讓周景元怨念如此久,哭笑不得:“你就這點兒氣量?”
周景元“哼”一聲,算是默認了。
“小周總什麽飯吃不着呀?”梁昳掩面失笑,笑他小孩脾氣,“還說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你翻舊賬的本事也不遑多讓。”
“翻舊賬怎麽了?”周景元不服氣,依自己平日的性子,一件舊賬就夠他做文章了,可到頭來,“還不是沒記你的仇。”
“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你的大人大量咯?”
“感謝倒不必了,能容我說幾句話就行。”周景元拉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半米左右的距離,敞着腿,将将把人框在自己的勢力範圍。
梁昳想倒茶喝,直覺水可能涼了,揭開壺蓋準備去加水, 不料被熱氣撲了面。
“小心燙,”周景元拉她一把,“剛添的熱水。”
“哦。”不僅添了水,連茶杯都重新涮洗幹淨。梁昳擡手倒了兩杯,遞一杯到周景元面前,“你說吧。”
“你先答應我不生氣。”
梁昳看着他:“那你還是別說了。”
周景元倒樂了:“你的氣量還不如我。”
“知道別人會生氣還要說的話,叫作‘沒分寸’。”
“涉及我的專業,不說我會憋死的。”
“那就憋着,”梁昳毫無同情心,“看看會不會死。”
“你——好狠的心……”周景元幽幽怨怨地瞥她一眼,再環顧四周,似懇求般,“我非說不可。”
梁昳抿一口茶,放好寬口杯,托着腮靜等他的後話。
“你到底從哪兒買的這些家具?”
“家具?”梁昳的手指敲了敲餐桌,又側身點了點她倆正坐着的餐椅,不明就裏卻也老實回答,“網上買的啊。”
“什麽品牌?”
“沒注意,反正挑順眼的、價格合适的買的。”梁昳自認為選得不錯,不論是家具顏值還是板材質量都過關。
“餐桌角有一塊顏色不勻,應該是清漆抹得不夠;椅子有好有次,次的那兩把大概率是次等木料貼皮的。”
“啊?”梁昳起身敲了敲自己坐的這把靠背椅,完全看不出任何問題。
“還有那個餐邊櫃……”周景元起身走過去,拉開櫃門,指給她看,“說實話,我是第一次見有人把膠條胡亂敷在玻璃後面的。”
梁昳也走過去仔細看,不知道什麽膠一條條地糊在木頭和玻璃的接縫處。
“不用測我就知道含膠量肯定超标了。”
只關注家具顏值和結不結實的梁昳确實沒仔細檢查過櫃門,此刻也犯了難:“那怎麽辦?都用這麽久了,也沒法退貨了。”
“你收貨的時候都不驗一驗嗎?”周景元越看越氣,索性關上門,眼不見為淨。
“驗了啊,沒色差,沒磕碰,拉合也沒問題。”梁昳直起身來,小聲辯解,“其他的你讓我看,我也看不懂。”
“那你可以找看得懂的人來幫你看啊!”周景元實話自己家就做家具的,随便找個人來驗下貨都不會出這麽多問題,“不知道是哪個學藝不精的竟然切出這樣的門邊條,我倒回去十年也比他切得好!還用破膠水來固定,鑲板釘都被他嚼沒了嗎?”
周景元多少年沒見過這種爛手藝了,或者說他打小就沒接觸過爛手藝的木工——周家幾代木工全靠手藝吃飯,絕不從自家出瑕疵貨,更不要說發展到遠星家具廠後,對手藝和品質的把控有多嚴格了。
外行看不出那麽多門道,梁昳的訴求很簡單,大差不差的,只要不影響日常使用就行。她懶得再折騰一遍,折中道:“好了,用兩年我就把它換了。”
“這種貨色還留着幹嘛?趕緊扔了,省得礙眼。”周景元說着,掏了手機出來,一邊撥號,一邊朝梁昳道,“要是讓老趙看了,非得把魯班像請過來,讓做櫃子的人磕三個響頭謝罪!”
話落,電話也通了,他朝對面知會:“你去廠裏叫兩個人過來搬櫃子。”大概是對面搞不清狀況,他又補一句,“一個破爛餐邊櫃。開個小貨車來拉,地址我發給你。”
梁昳聽明白他要做什麽,伸手拉他:“你幹什麽!”
周景元挂了電話,偏頭看她。
“你把櫃子拉走,我東西放哪兒?”梁昳皺着眉頭,怪他,“你別想一出是一出。”
“就這麽個爛櫃子,你寶貝什麽?”
“再爛也是我花錢買的。”
周景元氣就氣在這裏,材料不好、工藝不精、環保不過關,值不起價的東西買回來只能白瞎錢。
氣不順,自然口氣也沖:“眼前現成一個賣家具的,但凡你吭一聲,我能缺你個櫃子?”
梁昳幽幽盯着他,問:“我為什麽要吭聲?”
財大氣粗的人自然不了解梁昳當時的窘迫,信誓旦旦:“我全套好的給你配齊!”
“對我來說,買哪家都是買,反正我……”
“梁美麗,你是不是喂不熟?!”
時間漏了一秒或者十秒,兩相對望,周景元心虛地眨了眨眼。
梁昳先他一步出聲:“你……剛剛叫我什麽?”
“梁昳啊……”周景元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
梁昳嗤他:“你就這點兒膽量?敢做不敢當?”
“有什麽不敢的!”周景元混不吝地“哼”一聲,再叫,“梁美麗。”
梁美麗——周景元給梁昳的微信備注。
周景元理直氣壯地問她:“昳不是昳麗、美麗的意思嗎?”
對,是昳麗、美麗的意思,她的小名“麗麗”也取了這個含義。可,“梁美麗”這三個字……怎麽聽怎麽俗。
梁昳瞪他:“給人起外號這麽幼稚的事,我以為只有小學雞才幹。”
“那你告訴我怎麽喊?”
梁昳白他一眼:“你平時喊‘老師’喊得很順口啊!”
“随意喬叫的,你又不是我老師。”周景元渾然沒了剛才的心虛,嬉皮笑臉地讨稱呼,“你想我怎麽叫你?”
梁昳眼見着有人陰轉晴,小孩子般的嘴臉,沒好氣道:“随你。”
“真随我?”周景元眼神清明,含着笑意逗她,“寶貝?親愛的?女朋友?老婆?”他挑眉看梁昳,大有“随你挑一個”的架勢。
打蛇上棍的厚臉皮,梁昳見得不多,周景元絕對算翹楚。這個時候嬌俏害羞沒用,只有比他臉皮更厚才能治住他。
“你有資格叫哪個?”梁昳問他。
“我……”剛剛還氣焰嚣張的人,頓時噤了聲,目光彙上她的,小聲嘀咕,“看你肯給哪個了。”
他坦坦蕩蕩地要,全憑她發落的架勢。
一身長袖仔褲的休閑打扮,即使剛做完家務依然清爽利落地站在梁昳面前,全然不見上次見面時雨水滴答的狼狽相。
“這回不用換衣服了吧?”梁昳想起那一天,打趣他。
周景元打量自己,不解:“換什麽衣服?”
“周景元——”梁昳叫他,不是揶揄打趣的“小周總”,也不是普通尋常的“你”。
她看他,目光灼灼,一如往常的冷靜,只有微紅的臉頰洩露了些許情緒。
周景元突然福至心靈,想起上次自己非要換身衣服才準梁昳說重要話。這件蠢事足足讓他後悔了半個月,而他這一次不可能再犯蠢。領悟到梁昳意圖的周景元第一次心發慌,手心全是汗,他斂了神色,強裝鎮定對梁昳說:“确定不要我來?”
兩人本就離得近,一個輕仰頭,一個微埋首,呼吸之間盡是彼此身上的氣味。
如同遠方飄來的清逸香氣再一次鑽入梁昳的鼻腔,連同初識的記憶遙遙而來,梁昳深吸一口氣,香氣變得淺淡,只餘一絲,溫柔地沉入這一隅。
天色黯淡,滑入比當下更安靜的黑夜。
梁昳終是開了口:“我問你,你要誠實回答我。”她看着他,肅然的表情,沒有半點插科打诨的情緒,“你是只想玩玩而已還是長久相處?”
周景元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問她:“我看着這麽不靠譜?”
梁昳搖頭:“雖然我不苛求一個絕對圓滿的結果,但如果你只是玩玩就算了。”她頓了頓,似乎在籌措字詞,又像是下定決心,“想交往就拿真心來試試。”
周景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看她,生怕錯過她任何一個眼神。
梁昳看他傻眼的表情,笑道:“怎麽不說話?”
“我在确認今天是不是愚人節或者別的什麽可以開玩笑的日子。”
“确認好了嗎?”
周景元猛點頭:“好了。”
“那……”梁昳低頭一笑,眨了眨眼,重新望向他,“我同意你喊‘女朋友’了。”
一剎之間,周景元的眼角眉梢都染上笑,他屈膝半蹲,一把将人抱起來。伴随着梁昳的驚呼聲,他轉了兩圈,停下來,對上她的眼睛。
梁昳雙手搭上他的肩頭,笑:“開心了?”
“比開心更開心。”
他放她落地,她順勢收回手,半道被牽回去。周景元捏着她纖細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摩了又摩。
梁昳失笑,側身朝他貼過去,手繞過他的胳膊去往背後,攀上他的肩背,輕輕合住的同時,也落入一個滾燙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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