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落日第兩百九十五秒

第57章 落日第兩百九十五秒

遠星家具廠的改革,對包括生産、銷售在內的所有流程都進行了深度優化,提升了管理層面的科學性,也加強了對工作環節的監管。自實施改革以來,遠星從上至下嚴格遵守,提高了工作效率,也杜絕了從前派單和生産環節容易出現的纰漏。

沒想到,當初一力推行改革的周景元卻成了第一個抱怨的人。

起因是老趙畫好了餐邊櫃的改造圖紙,讓果真每天來車間報到的周景元過目。老趙堅持不浪費的原則,沿用原先下櫃的主體板材,只将承托換成實木。

“櫃門和上櫃呢?”周景元指着圖紙問老趙。

“我的計劃是櫃門改了,換長虹玻璃,也照你說的加裝上櫃,用榫卯整裝。”老趙重新拿出一張精細的結構圖,包含了具體修改的細節。

“這才是你的風格嘛!”周景元頗為滿意,“只是……我這會兒比照圖紙才發覺,加裝上櫃之後看上去有些大,會不會跟她的小戶型不搭?”

“上櫃的深度比不上下櫃,會更精巧一些,絕對不會喧賓奪主。小姑娘家家的,誰還沒有幾個漂亮的瓶瓶罐罐呢?收納空間大一些,總歸是沒錯的。”

“好!就按你說的辦。”

“但是……”

“什麽?”

“材料你得自己找老周批去。”

“好說得很!”周景元拍着胸口保證。

結果,周澤安公事公辦地給他指了路:“你打申請,找大伯簽字,景星核查簽字後,直接去庫裏領材料。”

“官僚主義!”周景元無語。

周澤安一副無能為力的表情:“材料出庫必須由生産負責人、材料負責人和財務三方簽字,你牽頭改革定下的規矩,自己總得遵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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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元瞬間有種被自己的回旋镖镖中的感覺,他深吸一口氣。

“哦,對了——”周澤安提醒他,“你這是私活,記得按原料價格付款。”

周景元狠狠道:“您真是親爹!”

“采購、生産、銷售,但凡一方情況不明就是死賬。”周澤安學 着他當初在管理層大會上力排衆議的樣子,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回旋镖拔出去,血濺了周景元一臉。

好在當初引進了全自動化管理系統,他直接掏出手機,點進系統,線上填報申請單。大抵是看到事由是“因私”,周景星的電話很快撥了過來。

“給梁老師修櫃子用?”

周景元好笑又好氣,直接問:“就說批不批吧?”

“批!”周景星爽快得很,“馬上發賬單給你。”

周景元挂了電話,笑着牢騷一句:“老的少的都鑽錢眼兒裏了。”

話音剛落,背上挨了一巴掌,周澤安斥他:“不鑽錢眼兒裏能把你養這麽大?”

周景元縮了下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老趙見他臊眉耷眼地回來,疑道:“老周沒批?不能吧?”

周景元把手機屏幕朝他,老趙戴上老花鏡,仔仔細細地瞧,看見“審批通過”四個字松了口氣:“不是過了嗎?你幹嘛喪着臉?”

“親兒子都走不了後門。”

“喊改革喊監管的是你,喊麻煩的也是你!”老趙拿食指戳他,“作吧你就!”

周景元嬉皮笑臉地躲開,把住他的肩膀,笑:“我逗你們的。”

“我可告訴你,上上下下都執行得挺好,你掉鏈子可不行。”老趙不管他是真嫌麻煩還是開玩笑,結結實實給他來了一頓,“流程正規了,亂來的就少了,所有流程都公開、公平、透明,大家工作再累也沒怨言。”

周景元既不傻也不瞎,自然将廠裏的變化看在眼裏。過了改革陣痛期的遠星可以說完完全全走上了科學化管理的正軌,少了興風作浪的歹人,提高工人的福利待遇,也進一步提升了團隊的凝聚力。

“我就是跟你和老周逗逗悶子,放心放心。”

老趙伸手就想給他一巴掌。

周景元動作敏捷地跳開:“剛挨了我爸的。”

“活該!”老趙懶得聽他貧嘴,去忙手頭的活計。

周景元見他還在親力親為地接合部件,擡起下巴指着不遠處的一群年輕人,啧啧道:“徒弟那麽多,您還用得着親自動手?”

老趙幹了一輩子木工活,徒弟也不少,随便逮一個過來,随随便便就能完成。但老趙不,除了手把手教徒弟之外,類似部件接合、表面打磨這些精細要求的工序依然喜歡親力親為,用他的話說:“每天不摸一下木頭,動一下工具,心裏不踏實。”

“天生勞碌命。”

周景元嘴上笑他,其實心裏很明白,手藝人一生都在和材料、工具打交道,雙手和工件之間交流的感覺,他體驗過,所以格外懂得老趙的這份執拗。時間對于手藝人來說不在車間的機械轟鳴中,而在用手去一點點感受槽孔的大小,用手去一寸寸砂磨毛糙的木刺,用日複一日的積累去享受手工制作的樂趣。

老趙習慣性地端起工具桌上的茶杯,揭開蓋猛咂一口,不自覺皺了眉頭。

多年相知的默契,他一抿嘴,周景元就知道了,趕緊上前端起茶杯,替他重新續了熱水。老趙受用地接過來,吹着汩汩上湧的熱氣,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水入喉,喟嘆出聲。

“我送的茶香吧?”周景元不無得意。

老趙繼續吹着茶面的熱氣,笑:“狗鼻子挺靈。”

“喝完吱一聲,我又孝敬您。”周景元不忘提醒,“別不舍得。”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趁火打劫呢!”

“管別人幹嘛!”周景元笑,“你拿我當兒子一樣,兒子孝敬老子,天經地義。”

先不管周景元從老趙那兒習得了多少木工技術,單論老趙打從他還沒木工桌高時就抱着他、哄着他算,将近三十年的照拂,早就是如父如子的感情了。這話老趙心裏明鏡一樣,但他不能說,多少人揣測他有所圖。然而,他偏心周景元只因為他們是同一類人,從來憑心而為。

周景元的話,老趙受用得很,放下茶杯,拍拍他的肩:“來吧,兒子!”

“什麽?”

“為梁老師的餐邊櫃出點力呗,”老趙指着門口送材料的工人,再朝工具桌上一瞥,“材料送到了,工具你挑兩件趁手的。”

周景元本就有此打算,爽快應“好”。

“真的?”老趙不大相信的神色,打趣他,“今天可是周日,不去約會?”

“梁老師的排練日,我可不敢打擾她。”

“喲——難得看你這麽懂事!”

周景元謙虛地擺擺手:“我只是做了一個男朋友份內的事。”

待在樂團的梁昳全然不知她的男朋友自己給自己戴了頂高帽子,排練暫停的間隙,她去接熱水喝。原本圍在飲水機旁嘀嘀咕咕的一群人看見她來,立馬噤了聲,有人甚至突然拔高音量打岔:“你泡的什麽茶?聞着挺香。”

“就茉莉花茶,你要嗎?”

“來點兒。”

“我也來點兒。”

“都有,都有……”

三三兩兩作勢要散,梁昳蓋好杯子,伸手勾住落在人群後頭的高哥。

“诶?”被扯住帽子的高哥捂着脖子轉回來,“咋了?”

“說吧。”梁昳見他站定,松了手。

高哥裝傻充愣:“說啥?”

“實話。”

“什麽實話啊?”高哥眼神飄忽忽的。

“咱倆好歹一個戰壕裏的戰友,你沒道理跟別人一起編排我吧?”

“沒有!”高哥辯解道,“你想哪兒去了?怎麽可能編排你!”

“那就說說吧,為什麽我一來,你們就不說了?”

“剛……就剛好說完呗。”

“高哥,大家都是成年人,又同事多年,有事就攤到明面上來說,不用在背後搞小動作。”

“誰搞小動作了!”高哥冤得慌,不自覺聲音大起來。

方才三五成堆的同事并沒走遠,眼看着兩人快吵起來,趕緊回過頭來勸:“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碰碰從洗手間回來,進門就撞見這一幕。她觑一眼高哥,走到梁昳身邊,問:“怎麽了?”

“幾個大男人背後說小話,”梁昳沖高哥擡了擡下巴,“被我逮了個正着。”

“梁昳,我們可沒說你壞話。”勸架的人趕緊澄清。

“不告訴你是保護你!”高哥也補充解釋。

“那就說出來讓我聽聽,”誰知道梁昳不吃這套:“到底是保護還是陷害!”

“嗐——”高哥嘆一口氣,無奈道,“付老師要結婚了,給我們發了電子請柬。”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看向梁昳。

即便只透露一個姓氏,也不怕沒人知道,連最晚進團的碰碰都清楚——那個從臨省借調來遙城,又轉頭飛上國家級樂團枝頭的竹笛天才付老師,是梁昳的前男友。

被目光籠罩的人了解了內情,輕輕笑了笑:“我當自己工作出了多大的纰漏呢!”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被開除了。”碰碰挽着梁昳的胳膊說笑,也拿手指了指高哥他們,“不地道啊!”

“我們還不地道?生怕梁昳知道了心裏難過,都不敢聲張。”高哥頓時覺得自己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心裏有點委屈,卻還是朝梁昳表明立場,“我們都說好了不去參加婚禮,到時候湊個份子意思一下就算全了禮節了。”

碰碰聽了,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梁昳也不是不知情識趣的人,說到底同事們是顧及她的感受。話說開了,也沒什麽好生氣的了,她握着保溫杯,另一只手覆上去作拱手狀,道:“感謝兄弟們的維護。只是,下次這種事不用藏着掖着,也別搞得跟做賊似的看見我就息聲,你們就大大方方地讨論。”

高哥打量她的神色,跟她确認:“你不介意?”

梁昳抿着唇,搖了搖頭。

“那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湊份子?”高哥問。

梁昳沒好氣:“我看起來像冤大頭?”

其他幾個同事捂着高哥的嘴将人拖走了,碰碰在他背後擡了擡腳,惡狠狠道:“遲早被打死。”

梁昳無語失笑。

等人都走遠了,碰碰才親親熱熱貼上來,摟住她:“真沒事兒?”

“沒事。”梁昳還是那句話,“本來就是和平分手,彼此相安無事,沒什麽難平的情緒。”

“大氣。”碰碰朝她豎大拇指,卻也不免牢騷兩句,“安靜如雞地當個前任就行了,跑回來找什麽存在感!”

刷不刷存在感,有不有這一遭,梁昳都不在意。

如果換作他拍拍屁股去了高處那會兒,梁昳少說也要萎靡個大半年。時過境遷,她早沒了怨,多年來不提,是壓根兒沒把一個只顧奔前程,全然不念舊情的男人放心上了。

只是有時候,也許身邊人比當事人更介意,比如碰碰。

“如果他給你發請柬,你把手機給我,我來臭罵他一頓!”

“不用。”

“你別不好意思罵。”

“我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說的不用是不用你幫我罵,我有招回他。”

“什麽招?”碰碰好奇上了,說實話,除了不搭理,她想象不出梁昳別的動作。

“恭 喜他呀!”

“這算什麽招啊?”碰碰不滿意,在她看來,至少不能讓渣男占便宜,“怎麽也得說一句‘真是巧了,跟我預産期同一天呢’!比狠,誰不會呀!”

梁昳跟上她的腦回路,即刻笑得捂住額頭,同時搖頭:“不要!顯得我多想跟他争個高下一樣,不在意才是對他最好的回應。”

碰碰不服氣地“哼”一聲:“便宜他了。”

兩人挽着手往排練廳中央區走,碰碰還在忿忿不平:“你什麽時候結婚?也給他發個請柬!”

“行了啊——”梁昳趕緊制止她,“你都說了,前任就該懂事,安安安靜靜的。”

“好吧。”碰碰勉為其難地不再計較,也由衷感嘆,“異地真的很難吧?”

難的從來不是異地,是異處的兩個人和無法依偎靠近的兩顆心。

“你不用擔心這個,”梁昳笑她,“家裏托人介紹的不都是遙城本地的嗎?”

“我正想跟你吐槽呢!我不是去見了我媽介紹的那個人嗎?”

“怎麽樣?”

“我不喜歡。”碰碰撇了撇嘴,“我媽怪我太挑剔,讓我試試看。”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法試的吧?”

“可不是嗎?氣得我好幾天沒跟他們說話。”碰碰無奈得很,“談戀愛的事,只要爸媽一摻和進來,準好不了。”

梁昳笑她一杆子打翻一船人。

“我耳朵都被唠叨出繭子了。”碰碰一個勁兒嘆氣,“你跟那個付分手的時候,叔叔阿姨肯定也念叨你了吧?”

“沒。”

“這麽好?”碰碰一臉羨慕,“我剛進團裏聽說你們的事,可惜了好久。叔叔阿姨真沉得住氣,還是說他們對人不滿意,分了正合意?”

“都不是。”梁昳連連搖頭。本就是時間短暫的一段戀情,她甚至沒來得及告訴家裏。

“幸好沒說,省了麻煩。”碰碰替她慶幸的同時,也可憐自己,“我可沒那麽走運了。”

梁昳抱了抱她,笑:“要不我們也試着體諒體諒天下父母心?”

碰碰握拳恨恨道:“不如先請天下父母斷了逼子女相親的念頭!”

她咬牙切齒的樣子實在可愛,梁昳笑倒在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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