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落日第三百七十七秒

第66章 落日第三百七十七秒

一月一日,元旦節。

海城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天雨。梁家川破天荒沒有出門跳舞,和馮美茹在家一起做飯過新年。

電視開着,傳出連綿細碎的聲響。馮美茹吃着飯,不自覺嘆了口氣。

“怎麽了?”梁家川瞟一眼電視屏幕,問她。

“麗麗一個人在遙城,昨天忙樂團的跨年音樂會,今天又要參加什麽藝術研讨會,連假期都沒得休息。唉……”馮美茹望着一桌子菜,越發感慨。

“麗麗是大人了,你別總拿她當小孩。”梁家川安慰她。

“她再大也是我的小孩。”馮美茹觑他一眼,不領情,“說不定累得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

“她那麽多朋友、同學、同事,肯定不會吃不上飯的,你別操心了。”梁家川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同事朋友大多是本地的,不陪父母家人嗎?”馮美茹又老生常談般地提起,“早知道就該讓她畢業回海城工作。”

“麗麗這個專業還是在遙城發展更好,”這方面梁家川倒是看得開,畢竟海城的藝術氛圍不如遙城,“現在不像以前講究‘鐵飯碗’,不是子女回來頂個崗就萬事大吉的原先了。”

“我沒說她在遙城不好。我只是心疼她一個女孩子什麽事都要自己料理,像上次那樣生病了也沒人照顧,可憐兮兮的。更不要說過節的時候了,孤零零一個人……”

“要不……你問問?”梁家川心虛地瞟馮美茹一眼。

如果要把機械廠家屬院裏父母按優秀等級排名的話,馮美茹絕對能排進前五。她既是事無巨細的稱職媽媽,又能跟孩子像朋友一樣相處。梁昳從小就跟她親近,什麽悄悄話都願意跟她講。

所以這一次,梁家川其實很意外他比馮美茹更早知道女兒的戀情,他甚至因為這一點領先有些竊喜。只是現在,他有些拿不準,不知道此刻是不是最合适告訴馮美茹的時機。

馮美茹放下筷子,拿起手機,猶豫着又放下了:“算了,不知道會議結束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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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吧,說不定有人陪她一起過節的。”梁家川似是而非道。

“佳雯啊,人家有父母,有男朋友,怎麽陪麗麗?”馮美茹還不知道佳雯跟男朋友分手的事,自然把人算上了。

“佳雯不在,還會有別的人嘛。”梁家川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什麽意思?”馮美茹看着他,像要将人看穿似的。二十多年夫妻不是白做的,她太了解眼前這個男人 了。幾乎是下意識,她脫口而出,“你去出差見了什麽人?”

“麗麗估計還沒來得及跟你彙報。”梁家川故意賣關子,夾了塊排骨慢悠悠地啃。

馮美茹飯也吃不下了,盯緊了他:“快說!”

梁家川吐出幹幹淨淨的一根骨頭,笑說:“麗麗交男朋友了,我出差時一起吃過飯,很不錯的年輕人。”

“真的嗎?”馮美茹震驚之餘有些興奮,“哪裏人?多大年紀?什麽學校畢業的?做什麽工作?長相如何?”

梁家川見她一口氣連問六個問題,笑她:“馮女士,你搞人口普查呢?”

“你沒問嗎?”

“問也不能這麽赤裸裸啊!”梁家川以經驗者自居,“得講究方式方法。”

“那你的方式方法都幫你問出些什麽來?”

“小夥子姓周,叫周景元,景色的景,元旦的元。遙城本地人,比麗麗大兩歲,做運營管理的。”

“什麽單位?”

“家具廠。”

“哦——”馮美茹大致了解情況,澎湃的好奇心算是止住了,笑着點了點頭,“聽上去還不錯。”

“個子高高的,人也很精神,跟麗麗站在一起很登對。”梁家川個人是非常滿意的,況且周景元背後有整個周家的支持。

正好,馮美茹問起來:“家裏父母呢?做什麽的?”

“周家有個家具廠,在遙城本地數一數二。”梁家川見過周景元後就上網查資料做過功課了,“周景元就是在自家廠裏做事。”

誰知,馮美茹的臉色卻冷了下來:“廠二代?”

千裏之外的遙城沒有海城的濕冷,清清冽冽的冬夜,風吹得并不駭人。

民樂團與遙城大學藝術學院聯合舉辦的藝術研讨會從下午兩點半開始,一直持續到六點才結束。三個半小時的會議結束後,梁昳和冉老師在主辦方的招待下用過晚餐才離開。

梁昳坐在冉老師的車上,感慨遙城這個冬天冷得很溫柔。

“好在沒有像往年一樣冷得入骨頭,不然越發顯得我倆凄涼了。”冉老師開着車玩笑道。

“那倒是,元旦節加班也是沒誰了。”梁昳忍不住吐槽,“新年第一天就加班,會不會預示着一整年都……”

“別!”冉老師出聲打斷她即将出口的話。

梁昳哈哈大笑起來,到底說完了最後半句:“忙着賺錢。”

“昨天跨年音樂會,今天新年研讨會,忙都頭都大了,”冉老師打趣她,“你賺了多少錢?”

“我是菜雞,您是大神。”

“帽子戴得再高不照樣幹活嗎?”

梁昳笑:“我以為您早習慣了。”

冉老師笑着使勁搖了搖頭。

梁昳還想說什麽,結束會議後才關閉靜音模式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

梁昳暫停了和冉老師的交談,接起電話,叫了聲“媽”。

馮美茹那邊淡淡地“嗯”一聲,問她:“會開完了嗎?”

“開完了,在回家的路上。”

“現在方便接電話吧?”

馮美茹極少這樣說話,梁昳一愣,随即道:“方便,你說。”

“我聽你爸講了。”

梁昳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什麽?”

“你交男朋友的事。”

“哦,”梁昳早料到梁家川遲早憋不住的,沒太意外,笑一笑,“你知道啦?”

“回來都兩個禮拜了,我看我不提你,他壓根兒就想不起來。”馮美茹在電話那頭抱怨梁家川,當然也不打算饒過梁昳,“還有你,真沉得住氣呀,是打定主意瞞我嗎?”

“瞞你幹嘛?原本是準備過年回家告訴你們的。”梁昳好笑,“我爸也是來出差,碰巧趕上了。”

“聽你爸說,對方在家具廠工作,爸爸是廠長?”

梁昳“嗯”一聲。

“我可以發表一點意見嗎?”馮美茹問。

“你說。”

“我不贊成你們在一起。”

“為什麽?”梁昳一驚,試圖說服她,“你好歹見一見再下結論。”

馮美茹卻意外的堅決:“不見。”

“總有個理由吧?”

“廠二代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梁昳知道媽媽的心結,哭笑不得。

“我不信你沒得選擇,追你的人多了去了,為什麽一定要是個廠二代?!”馮美茹很少對梁昳說重話,這回是真的動了氣,“不要以為天高皇帝遠我管不了你,盡快斷掉吧!”

梁昳好脾氣地勸媽媽:“沒見過人,沒相處過,就下論斷很不明智。”

“明智留給別人去吧,我只有自己趟過河的血淚。”

梁昳知道馮女士一定是共情到了自己身上,冷靜下來,對她說:“等過年回家,我再跟你詳細介紹,好嗎?”

被迫旁聽這通電話的冉老師雖然鬧不清來龍去脈,還是在她挂斷電話後忍不住關切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梁昳搖了搖頭,眼神落在街旁一幢幢亮着燈火的高樓之上。

梁昳在小區門口下了車,跟冉老師道別後,獨自往自己家所在的樓棟走。她乘電梯上樓,推門而入,正好看見等在她家的周景元站在玄關處伸開了雙臂,她顧不上整理情緒,直接投入他的懷抱。

她挂在他身上,深深嘆一口氣:“好累啊!”

周景元雙手環住她靜靜抱了會兒,幫她從肩上卸下挎包和笛包,撫了撫她稍顯淩亂的額發,笑說:“我抱你進去?”

梁昳搖了搖頭,沖他擠出一個疲憊的微笑,彎腰去脫靴子。換上拖鞋,她拖連兩三步便倒進沙發。

周景元很少見她累成這樣,挨過來替她按摩肩膀和手臂,問她:“我的母校招待你們吃的什麽?”

“教職工食堂的自助餐。”梁昳有氣無力道。

“啧啧啧——”即便是自己母校,周景元也忍不住吐槽,“小家子氣。”

“菜挺好吃的。”

“我是說規格不夠,怎麽也得去附近酒店訂一桌啊!”

梁昳閉着眼笑:“新年第一天開會已經很不人道了,沒人願意再多花時間去虛與委蛇地應酬。吃頓簡餐就可以回家,皆大歡喜。”

周景元一邊給她捏胳膊,一邊問她想不想再吃點兒什麽。

梁昳半眯着眼,搖頭:“吃不下了。”

周景元的按摩從胳膊到大腿,捏得梁昳嫌癢,笑着躲開,卻沒想到被人俯身扣在了身下。

梁昳張開眼,周景元的臉就在面前,随之落下的是絲毫不給她退路的吻。她陷在柔軟的沙發窩裏,越滑越深。

周景元扶住她的腰,話從交纏的唇舌間溢出:“跑什麽?”

梁昳攀住他的後頸,反駁:“沒跑。”

“為什麽不高興?”

冷不丁被周景元一問,梁昳愣了愣。

“嗯?”周景元嘴唇貼上來,又親了親。

梁昳挂着他借力坐起來,認認真真地看着他,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反對我們在一起,你怎麽想?”

周景元順勢坐下,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對上她的視線,試着猜了猜:“你媽媽?”

簡單的二選一,他自然能對上號。梁昳毫不意外,只沉默地靠在他身上,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我不怎麽想。”周景元替她撥開被壓住的頭發,笑,“她反對她的,我喜歡我的。”

梁昳揪着周景元的衣服前襟,悶悶道:“她不是別人,是我媽。”

“那我想問問,她反對的理由是什麽?”

梁昳擡眼看他:“我是不是跟你講過,我媽跟我爸鬧矛盾。”

“因為你爸覺得我不錯,所以她就反對?”

“不是——”梁昳拍了他一下。

周景元笑,他當然知道不會是如此兒戲的原因,只是看梁昳過分嚴肅,想要緩和一下氣氛。

“我爸每天在外面跳舞,公園交誼舞那種,跟舞伴過于親密了。”也許是梁昳小心斟酌措辭的緣故,她講得格外慢,“我媽覺得我爸跟舞伴不清不楚,對家庭不忠,天天吵他。我爸覺得自己只是跳跳舞,沒犯原則性錯誤,依然我行我素。”

“然後呢?”

“矛盾升級之後,我媽總結自己失敗的婚姻,通通歸因于我爸。”梁昳其實很不耐煩講家庭矛盾,一個牽一個,牽出一堆人來,她嘆口氣道,“說到這裏,就不得不提到我爺爺,他是機械廠的老廠長,我爸是個不折不扣的廠二代。”

周景元聽到這裏終于回過味來:“所以我這是被連坐了?”

“差不多吧。”梁昳比他更無奈,“我媽大概是推己及人了,因為我爸這個廠二代沒有帶給她完美的婚姻生活,她怕我也陷入一樣的境地。”

問題似乎不出在自己身上,周景元認為仍有極大的轉圜餘地。他真誠發問:“我能做什麽?”

“扭轉我媽的印象嗎?”梁昳毫無頭緒,卻非常清楚症結在何處,“除非我爸痛改前非,成為我媽理想中的标準丈夫吧。”

“這個……”

“我說笑的。”

“那你有別的辦法嗎?”周景元問梁昳,“畢竟你抱我這麽緊,不像是要抛棄我的樣子。”

“臉皮真厚。”梁昳上手捏捏他的臉,說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過年回去跟我 媽好好聊聊。”

周景元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斂了神色,嚴肅道:“如果需要的話,我跟你一起回去。”

梁昳聞言,臉貼過去蹭了蹭他。

“只是這樣?”周景元笑着看她。

梁昳又嘆了口氣。

“噓——”周景元用吻封住了嘆氣的出口,“不要用明天的問題來折磨今天的自己。”

梁昳陷在越來越緊的懷抱中,被周景元掌心的潮熱撫過她的脖頸,撫過她的鎖骨,也撫過她的柔軟,在一陣滾燙之後留下一片汗津津的印痕,淺淺的,像是光耀在她白皙光滑的肌膚上。

她跟随周景元的節奏,放任自己的心跳跟呼吸一致,越來越急,越來越重。窗簾将黑夜阻隔在外,他們掩藏其後,悄然而劇烈,隐秘而盛大。

次日,兩人悠悠轉醒,擁着彼此又賴了會兒床才翻身起來。

敲門聲響起時,梁昳正在洗臉,抹了抹臉上的水,揚聲問:“外賣到了?”

“嗯。”周景元趿拉着拖鞋去開門。

門一開,周景元先愣住了。

一位約莫五十歲的女士皺眉看向他,吃驚中帶着嚴肅的審視。

“小周?”此時,女士身後的人探出頭來。

周景元這才看見滿臉堆笑的——梁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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