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落日第五百九十八秒
第78章 落日第五百九十八秒
釣魚那天,周景元不知道被什麽蟲爬了,小腿起了一片紅疹。起初,他沒當回事,後來越來越癢,他才向章芩求助。章醫生給他買了藥膏,他斷斷續續抹了大半個月,總也沒好全。
那天傍晚吃過飯,周景元被章芩指派着去澆花。沒一會兒,小腿癢起來,他忍不住伸手去撓。章芩出來時,被他腿上一大片紅驚到了,捉住他的手,叫道:“怎麽越來越嚴重了?”
“別一驚一乍的好嗎?”周景元笑她,“看來您這個非專科醫生開的藥不太管用啊!”
章芩不理他的貧嘴,蹲下身仔仔細細看他的患處,半晌得出結論:“去看醫生。”
周景元被她的嚴肅神色吓到了,小心翼翼道:“不至于吧……我感覺快好了。”
“擦了這麽久的藥都不見好,估計是不對症,得找皮膚科醫生看看。”說着,章芩就回去找手機打電話,即刻便聯系了她以前的同事,跟她前後腳退休的皮膚科趙醫生。
趙醫生的弟弟在市區開了一家中醫館,趙醫生退休後去了那裏幫忙。章芩跟她約好之後,隔天就押着人過去了。
趙醫生看了之後,開了喝的、擦的藥,另外還特意叮囑一句:“如果想好得快一點兒,配一包藥每天晚上泡一泡。”
周景元面露難色:“這麽麻煩啊……”
趙阿姨聞言,拍拍他的背:“嫌麻煩就每天來我這兒泡,反正藥浴桶都是現成的,我盯着你泡,省得你耍滑頭!”
“啊?不了不了!”他拼命擺手,拍着手裏拎着的一大包藥,說,“趙阿姨,我就先弄這些吧……”
說話間,周景元就往醫館門口退。
趙醫生見他還跟小時候一樣怕藥浴,不免想起以前每年端午前,醫院着中藥房給職工配藥浴包。發藥包的第二天,章芩幾乎雷打不動地氣呼呼來上班。大家一看她臭着一張臉就知道準是家裏那個臭小子不肯泡藥澡,搞得全家上下雞飛狗跳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臭小子也長成了大小夥子,可這性子還是改不了——遇上自己不願意的事就想跑,跟泥鳅般滑溜溜的,叫人逮都逮不住。
趙醫生不免好笑:“這麽大人了,還怕洗藥澡呢?”
周景元揉一揉鼻子,試圖趕走鼻腔裏濃苦的湯藥味,沖她笑道:“趙姨,數您記性最好了。”
“別那麽多廢話,讓你泡你就泡,謹遵醫囑。”章芩招手讓他去藥櫃前,再多拿一副湯藥。
周景元不等她反應,跳着腳頭也不回地逃跑了。怕再被押回去,他直接給章芩約了輛車,讓司機把人送回崇新。
章芩氣得坐上車就撥了電話罵他,周景元撒嬌耍賴好一通,她才不氣了。周景元也見好就收,答應好好熬藥喝,外加配合塗抹每日早晚兩次的外用藥膏。
“那麽難聞的味道,泡得滿身都是,怎麽有人受得了!”周景元接了梁昳回悅溪畔,一邊吃飯一邊吐槽。
“可你也不應該把阿姨一個人扔那兒呀!”梁昳忍不住數落他。
“給她叫了車,安全送到家的。”
好在章芩已經原諒他了,梁昳也沒再啰嗦,只問他:“藥呢?”
“車上呢!”
“吃完飯去拿上來吧。”
“不是吧?”周景元望着她,難以置信。
“你還想不想好了?”梁昳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嫌棄道,“一天跟個猴子似的,撓來撓去的,不覺得煩嗎?”
周景元放下筷子,起身跨兩步挨近她,一把将人箍住:“這就嫌我煩了?你這個喜新厭舊的人……”
梁昳掙掉他圈人的手臂,笑:“讓我看看你有多舊了。”
她當真捧住周景元的臉,仔仔細細打量起來——非工作時段的緣故,他的頭發看起來沒有平日裏規整,松松散散地搭着,少許落在額前,頗有幾分落拓少爺的氣質。然而,少爺毫無被嫌棄的自覺,滿臉張揚,眉眼含笑,耐心等她的下文。
梁昳用手指輕輕敲敲他的臉,一本正經道:“九成新。”
“不給折舊費。”周景元扶住她的頭,“吧唧”一口親上去:“一經出售,概不退貨。”
被親了一嘴油的梁昳還報回去,嘴唇使勁在他臉上蹭了蹭,蹭到沒油了才心滿意足地坐下來,一擡眼,撞上周景元似笑非笑的眼神。
梁昳暗道一聲“不好”,還沒來得及跑,就被他一把抱住。她一面躲,一面讨饒:“我幫你擦幹淨,好不好?”
周景元揚着臉,等她拿紙巾把他的臉一點點擦幹淨。
“好了——”梁昳扔掉紙團,笑道,“勉強能算全新了。”
“勉強?梁老師可不像将就的人。”周景元捉住她不放,威脅道,“說清楚。”
“能怎麽辦呢?”梁昳面露難色,拍一拍他圈住自己的手,“你又不放我……”
“走”字還未落下,吻便落下來,如疾雨般,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将人困住。梁昳動彈不得,搭在周景元胳膊上的手指不自覺蜷起來。唇上是比自己更滾燙的嘴唇,被重重夾吮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堅硬的牙齒,銜咬啃噬,像是警告,也像懲罰,懲罰她的口不擇言。
她被親得喘不過氣來,嗚咽着推人。周景元不但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緊,壓低聲音發狠道:“就不放你走,我偏要勉強。”
梁昳嗔他:“霸道。”
“我就是霸道,你不是說我是‘廠霸’嗎?我坐實給你看。”
梁昳一聽就知道是佳雯出賣了自己,一面躲一面笑罵:“佳雯這個叛徒!”
周景元手臂使力,将人抱起來,朝卧室的方向轉。梁昳冷不防被托高,手急急去圈他的脖子,慌亂間,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哐當”一聲,她和周景元都停下動作。看着被掀倒的水杯和潑濕一大灘的餐桌,周景元悶悶地嘆口氣,回頭看她,試探着問:“不管了吧?”
“從我讓你拿藥上來就開始轉移話題,轉移到現在也差不多了。”梁昳讓他把自己放下來,笑道,“下去把藥拿上來,我來收拾桌子。”
被識破的周景元摸了摸鼻子,搖頭笑道:“糊弄不過去啊……”
那天之後,梁昳每天督促他吃藥、擦藥,在一起時就親自監督,上班時就視頻通話或者照片打卡。就這樣,周景元被她雷打不動地盯着,愣是把一天三頓的中藥喝了下去,每天早晚一次的藥膏也認認真真擦了。
沒過多久,他小腿上的紅疹就好得差不多了。梁昳又在民樂團外出團建時,在芳療老師的指導下給他做了一個香囊。拿給他時,梁昳美其名曰“驅蟲辟瘟”。
周景元聯想到古代女子給心上人繡荷包、贈香囊的寓意,心裏美滋滋的,每天随身揣在身上。
連唐姨都忍不住問章芩:“景元最近是怎麽了?身上一股子草藥味。”
了解內情的章芩把前因後果一說,唐姨忍不住直笑:“這回不嫌藥味沖了?”
章芩不得不感嘆:“還得是梁老師治得住景元啊!”
今年,梁昳因為巡演無法參加向陽花助學聯盟組織的一年一度的家訪活動,于是她主動承擔了其他募捐項目的工作。
七月底,梁昳接到段小靜和學校老師的報喜電話——段小靜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縣裏最好的高中。學校老師和鎮上分管教育的領導一起陪着小靜去高中領錄取通知書,縣高中了解到小靜家的情況,主動為她減免了學雜費,為她發放了獎學金不說,還承諾每月給予她一定的生活補貼,讓她沒有後顧之憂地投入學習。
梁昳得到這個消息比當年自己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還高興,等周景元一進家門,她就激動地沖進他懷裏,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麽了?”周景元被撞得往後退兩步,趕緊伸手穩住她,邊笑邊問,“什麽事這麽高興?”
“段小靜……段小靜……”梁昳還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字不成句,半天說不出口。
“ 段小靜考上了縣裏最好的高中,還拿了獎學金,不會辍學了。”周景元幫她把話補全。
梁昳猛點頭,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問他:“你怎麽知道的?”
周景元拉了拉自己沾了汗的衣服,無奈笑道:“可以先讓我換件衣服嗎?”
梁昳松開他,笑:“你可以邊換邊講。”
周景元無奈失笑,把鼻尖的汗都蹭到梁昳鼻子上:“五分鐘都不能等了嗎?”
“一分鐘都不能等。”梁昳肯定道。
周景元只好先去洗手間洗手,一邊脫下上班的一身裝束,一邊告訴她——
去年,自梁昳跟段小靜五嬸在家具廠門口吵了一架之後,周景元便讓餘田時刻留意着段家五嬸。一是防備着她故技重施,又拉孩子來打工,二也是為了捏住張奇及其擁趸的把柄。因為梁昳來鬧了一場,段小靜五嬸沒再打孩子身上的主意,但餘田還是沒有就此放松。
他說着,人已進了淋浴室,留了一線縫隙,繼續說給梁昳聽:“這次段小靜被錄取的消息就是餘田從她五嬸那裏得來的。”
伴着淅淅瀝瀝的水聲,梁昳笑着朝他道:“沒想到你還有這麽長的後手。”
“起先只是不想工廠內部管理再出纰漏,後來嘛……”周景元探出濕漉漉的頭來,看着她,“純粹是因為你。”
梁昳想到他當初笑話自己的熱心腸,問他:“因為我,你也染上熱心腸了?”
周景元又回到水下,迅速沖幹淨身上的沐浴露,關了水閥,一邊擦一邊回答她:“多虧你的熱心腸,不然段小靜可能真的就被賣了。”
“什麽……她想把人賣去哪兒?”梁昳不由地渾身冒起了冷汗,話問出口的當下,她自己心裏就有了數。
十四、五歲的窮女孩,生活無以為繼的當下,最容易被親戚以打工貼補家用為名騙到外地,賣到窮鄉僻壤給人當老婆。
只是,梁昳沒想通的是:“她既然要把小靜賣了,為什麽又要帶她來家具廠打工呢?還幫她塞一大筆人情?”
這不符合常理,并且以五嬸的性子,決計不會為小靜下這樣的血本。
“如果這筆人情費有人替她出呢?”周景元套好 T 恤、短褲,走出來,摟着她往客廳去,“你要知道,想要騙走一個讀過書、聰明能幹的女學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帶她來打工,是為了穩住她,慢慢給她洗腦,也為了掙點錢,将來貼補一下撈不着嫁妝的婆家。”
“禽獸嗎?”梁昳怒不可遏,“她到底想把小靜賣給誰?”
“餘田說,段小靜五嬸是嫁過去的,娘家離段小靜家很遠。去年開春,娘家親戚來遙城打工,聯系上她五嬸。兩人休息時經常約在一起逛街、吃飯,清明休假時親戚跟着五嬸回了段家,也就是那次,見到了段小靜。親戚家有一個傻侄子,瘋瘋癫癫的,一直找不到媳婦兒,自打見了段小靜後就動了歪心思。”
後面的事,不用細說,梁昳也知道了。
周景元看她悶着不說話,扶着她的肩一起坐下。他緊了緊胳膊摟住的人,對她說:“所以,是你救了段小靜。”
梁昳轉頭看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果她沒有接到學校的反饋信息,如果她犯懶不去管,如果她沒有窮追段小靜的去向,如果她沒有去家具廠要人……如果,有任何一個萬分之一,段小靜如今早不知被囚在哪個破瓦舊屋身陷暗無天日的日子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縮進周景元的懷抱裏,心有餘悸道:“好險好險……”
“我說要感謝你的熱心腸,不是嘲諷你,是真的感謝。因為你的熱心腸,世上少了一個失學的少女,也少了一個痛苦的女人。”
梁昳輕輕撥着他的衣領,仰臉湊上他的下巴,輕聲說:“也謝謝你。”
周景元輕輕鉗住她的下巴,唇貼着唇碾了碾,問:“謝我什麽?”
“謝你的正義,謝你幫段小靜。”
“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只是為了我自己?”
“嗯?”
“為了你領我的情,為了你不讨厭我。”
“那也是為了我呀……”
周景元笑她“笨”:“為了你喜歡我啊!”
梁昳低落的情緒被他無厘頭的邏輯打敗,亮着晶晶亮的一雙眼睛問他:“想不想讓我更喜歡你?”
周景元笑着點了點她的鼻尖:“講。”
梁昳暫時離開他的懷抱,拖鞋都沒穿,光着腳咚咚咚地跑進房間,拿出一個文件袋遞過來。周景元拉她坐到自己腿上,從文件袋裏取出一份《項目策劃書》,裏面詳細地羅列了項目名稱和背景、募捐款項、實施計劃等。
他浏覽完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字,将視線從策劃書中移開,直直落到梁昳臉上。
不等他開口,梁昳主動吻住他。
周景元好笑,明知故問:“這是幹嘛?”
梁昳白皙的臉上兩片薄薄的紅暈,她摟着他的脖子,聲音輕輕的軟軟的,說:“找你化緣。”
周景元抵住她的額頭,眨了眨眼:“需要我做什麽?”
“兩個村小的課桌椅換新,你能給我成本價嗎?”
“能。”周景元想也不想就應下來。
“不用跟廠裏商量一下?”
“我連這點權利都沒有的話,怎麽混啊!”周景元繼續問她,“還有什麽要求?”
“新學期前能交付嗎?如果……”梁昳自知要求多少有些過分,在商言商來說,根本不可能,“如果新學期開學前,款項沒有籌齊的話,可以先讓孩子們用上課桌嗎?”
“能。”不僅能先交付,周景元還承諾她,“款能籌多少算多少,籌不齊的,我來補。”
“真的?”
“真的。但是……”周景元笑着看她,看她眼中閃着光,純淨又明亮,誘得人忍不住想沉入。
“但是什麽?”她問他。
“化緣不是這麽個化法的,”周景元笑,滾燙的呼吸和身體一起壓下來,“我教你。”
熟悉的沐浴露的香氣将梁昳纏住,她躺在沙發上,似乎陷入無邊無際的深海,被周景元擁住,也被彌漫的海水淹沒。她渾身被海水濕透,耳畔只聽得見潮來潮往,周景元的聲音忽遠忽近——
我愛你,我愛你……
如沉吟也如轟鳴,反反複複,無窮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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