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轉折3

轉折3

白天醫生給餘見做了檢查,診斷結果為心髒瓣膜問題引起的心力衰竭,餘見沒有在早期吃藥控制,所以代償期一過,症狀就會越來越嚴重。

醫生的建議是立即住院。

但餘見死活不肯,說什麽都不聽,醫生也沒辦法,只讓他多注意休息就放他走了。

中午收拾好東西,任時休提着一大袋中藥跟在餘見身後,兩人穿梭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頭,夕陽溫柔地落在餘見不太寬闊的肩胛上,宛如抖掉的煙蒂碎屑,褪色成大片大片的光陰。

任時休望着那人單薄瘦弱的背影,總覺得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外表下掩着一頭騾子,犟起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

直到兩人來到校門口,餘見才在火燒雲的餘晖中開了口,“你給我墊的錢,我會還給你的。”

這裏是他和餘見初遇的地方,當時餘見坐在種花的圍欄下,像一張被裁剪得單調的紙片,渾身鋪滿了垂死的黃昏,只有鴉羽般的晦暗與蒼白。

任時休故作驚訝地“啊”了一聲,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數了起來,“救護車三百,藥費五百,住院費七十五,儀器監測加檢查費七百六十三,加起來一共一千六百三十八,支付寶還是微信?”

餘見的手指一蜷,讪讪地道:“我先給你五百,剩下的下個月給你。”

“不行,我偏要現在給。”任時休雙手插兜,嘴角扯出一個玩味的笑。

餘見的聲音大了一點,“下個月我做家教的工資就發了!就下周!我一定還你……”

話音未落,任時休大步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拉住了他細長的手臂,“喂,我不是這個意思。”

結果餘見隐忍的表情映入眼簾,臉頰紅撲撲的,牙關也咬得死緊,如同一只耷着飛機耳的貓。

“那個我不是……”

餘見咬牙切齒地瞪了他一眼,“放開!”

任時休跟觸了電閘門似的收回手,“不是,你聽我說,我就是開個玩笑。”

餘見也不跟他廢話,拿起手機一通狂按,按完表情平緩了許多,“其他的下個月轉給你。”他走進校門,腳步邁得很大,似乎并不想和某人一起。

機械的女聲響起,[微信到賬,五百元]。

任時休的心髒一沉,根本顧不得查看,連忙跟上他,把手裏的藥抖出簌簌的響聲,“我是來給你送藥的,我爸給你開了藥,你看我都拎了一路了。”

餘見加快步伐,沒有搭理他。

任時休見他沒有排斥,躍躍欲試地擠出一個笑,“我寒假跟我爸學了半個月,我爸說只要我這個學期去醫院實習,他就會一直教我,而且你的病我也摸到頭緒了,心衰是能控制的,只要加強心髒泵血的力量,就能治!”

餘見還是沒說話,白得像玉的面龐被夕陽熏染出一分暖色。

任時休還在喋喋不休,“今天給你繳費的錢都是以前打游戲賺的,真不用還,你知道我嘴巴沒個把門的,什麽玩笑都往外說,而且從這個學期我就有實習工資了,用的也不是家裏的錢,以後我……”

他壓根就沒想要人還錢,只是希望餘見記得他的好,鬼知道這傻逼玩意兒倔得要死……

餘見駐了足,幾乎是從牙縫裏吐出去的一句話,“任時休,你到底想幹什麽。”

晚冬的風靜止在道路兩側,任時休站在一半柔光與一半樹蔭裏,交錯的分界線恰好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把僵硬的笑臉割裂出一絲苦味。

他索性不再扯動嘴角肌肉,毫不掩飾五官帶來的侵略感,被發絲半掩的眼沉沉地望着餘見,仿佛有森寒的戾氣在眼底打轉,随時會跳出一只猛獸,“我想照顧你,不行嗎。”

餘見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收攏成拳,“我有手有腳的不需要你照顧!”

任時休插着兜一步一步地靠近,面無表情地盯着他,“既然不需要我的照顧,那為什麽每次都被我救?”

餘見愕然地放大了眼眶。

他反駁不了……

任時休在他咫尺之遙的距離邁出一步,兩人腳尖對腳尖,近乎以一個極為暧昧的姿勢站在一起,“我救了你多少次,你數過嗎。”

餘見被他逼得退後一步,靠上了粗糙的樹幹,“那又怎麽了!我求你救我了嗎!”

“哦,原來對于你來說,我是在多管閑事啊。”任時休扯着吊兒郎當的笑,偏頭斜睨,黑棕色的瞳孔在暗沉的光線下猶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好像多看一眼就會被吸進去。

餘見不自覺雙肩顫抖,呼吸加重,他卻死守着底線不肯退,“本來就是!現在你可以走了!不要再管我了!”

誰知任時休陡然接近,伸手捶向他頭頂的樹幹,發出“砰”的一聲,就像故意要打斷他說話那樣,撩起額發,露出狹長的下三白眼型,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冷,“你他媽是真傻還是裝傻啊!”

餘見被吓得一抖。

任時休煩躁地攥緊拳,拳面連着手臂一根一根地凸起青筋,“有人要幫你的時候就該裝作什麽都不知道接受就好了!老子這麽大個人擺在你面前不是擺設!!叫你利用你就利用!哪來那麽多廢話!”

餘見不甘示弱地對上他的目光,眸子裏恍若有巨大的悲傷要溢出來,“我沒有要求過!是你要湊過來!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很讓人困擾!你這叫自我感動!從來不考慮我的感受!我他媽求過你幫我嗎!我這種人不要管不就好了!我死了就死了關你屁事啊!!!”

聽到最後一句話,任時休下颔的咬肌猛地漲大了一倍,他舉起手,怒斥道:“閉嘴!”

餘見害怕地閉緊眼,身體本能地一縮。

任時休:“……”

那只手舉在半空,愣是沒打下去。

想象中的掌掴并沒有落下來,餘見的眼睛眯開一條縫,見任時休頂着一張雷霆盛怒的臉,右手高高地舉着,一副想揍他又下不去手的模樣,劍眉星眸的五官絞擰出一團褶子,簡直要郁結得七竅生煙了。

餘見一時不知道該以什麽表情面對這一幕,瞅着他滑稽的樣子發呆。

任時休騎虎難下,憋得臉紅脖子粗,他一不做二不休,甩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聲幹脆響亮。

餘見的神色由呆滞變成驚訝,又由驚訝變成疑惑,繼而露出了一個看傻子的眼神。

“我算是怕了你了。”任時休萬般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乞求似的抓住他的雙肩,接着用同樣無可奈何的語氣道,“都是我的錯,你把所有的錯都歸在我頭上就好了……就當我欠你的,行嗎……”

他大概是沒有組織好語言,話音混進夕陽的尾巴從天邊溜走,夜色徹底涼下來,今夜沒有星辰。

遠處的城市燒着通天絢爛的燈火,晃過餘見秀潤天成的半張側臉,如同星河淌過他的眼窩、眉骨、唇峰。

青年的下颌線條順滑流暢,沒有棱角,卻精致分明。任時休看得出神,魂不守舍地低下頭,就似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碰到他的額頭,“我肯定是瘋了才會這麽怕你……”

餘見的眼睛一瞬間睜得老大,瞳孔震顫不止。他又想起在醫院被強吻的那一幕,這人滾燙的呼吸恍若摻雜了栀子花的香味,令人頭暈目眩。

他竟然不覺得惡心……

兩人面對面抵着頭,任時休的這個動作幾乎把人罩在身下,可他絲毫不敢用力,他怕力氣稍微一大點,餘見就會整個灰飛煙滅,出口的話語也變得無比輕柔,“我不是你表哥,我不會死的,我會把你救下來,跟你一起活下去。”

餘見在聽見“表哥”二字,突然感覺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戲臺子被人撕開了幕布,闖入者肆無忌憚地将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拉到陽光下,仿佛要把他最黑暗的心思一口一口地吃下去,頓時無可适從地擡頭和他對視,驚恐地道:“不!我沒有求你幫我!我不想讓你幫我!你滾!你滾!我讨厭你們這種人!我讨厭你們!!”

他一邊捶打任時休的胸口,一邊大聲地叫喊,就如同要把他這些年的苦痛喊個幹淨,“滾啊!!聽不懂嗎!!!”

任時休捱着戳髓灌骨的心疼地替他擦拭眼淚,感覺再這麽下去自己都要跟着哭出來了,趕緊咧出一個笑,“聽不懂,我耳背。”

“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我知道,我也沒有跟你開玩笑。”任時休見他緩和了些許,慢慢地撫摸他的背,從上到下撫過頸椎、胸椎、腰椎,一寸一寸地幫他捋順氣,“你說你讨厭我,讓我滾,我都無所謂,我就想告訴你,我沒辦法對你坐視不理,你就當日行一善,行行好,讓我幫你……讓我救你……”

話到末梢,他哽了。

餘見:“……”

任時休身上的氣味有一股栀子花的清甜,摻雜了一點冬日的煙火氣,他聞着這股味道,總覺得對方的體溫隔着羽絨服烘到了自己身上。

不知不覺困意襲上心頭,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回擁上任時休的背,低頭埋進了這個溫暖的懷抱,甕聲甕氣地道:“我……讨厭你們……”

讨厭你們自顧自地給出自己最值錢的東西……

任時休:“我知道。”

“我明明……”

不需要你們的犧牲……

任時休:“我知道。”

“我這種人……”

不值得你們這麽拼命……

任時休:“我知道。”

餘見的話斷斷續續的,聲音越來越小,不知道說了多久,他好像看到一大片純白色的栀子花,裹着夏日似火的驕陽,正如他“向陽生長”的網名。

最終他在彌漫着栀子花香的懷裏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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