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莺與玫瑰2
夜莺與玫瑰2
“你要出國!!!”任時休猛地站起身,絲毫不考慮自己的處境,腦袋撞上桌底,把木桌從裏到外一掀——
轟隆的巨響,玻璃碟碗打翻在地,噼裏啪啦鋪了一層碎鑽似的光。
食客們的目光瞬間彙聚,收銀臺的服務員面露菜色,慌忙跑進後廚去叫老板。
鄭雯雯發誓這輩子的尴尬都在這一刻用完了,無數張眼睛刺得她如坐針氈,她還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餘、餘見……我可以解釋的……”
餘見先是驚愕地看着這一地狼藉,聽到聲音才轉動清淩淩的眼珠,“雯雯,你怎麽在這。”
鄭雯雯剛要說什麽,只見任時休一把抓住餘見的肩,眼中的不安和煩躁似乎快要滿溢而出,“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們不是都……”
餘見生怕他說漏嘴,趕緊大聲說話蓋過去,“哥!這就是我之前提過的,任時休,他幫過我很多。”
任時休這才注意到對面還有人,男人一身收腰皮質大衣,腳踩英倫範的商務皮鞋,全身上下除了一只老舊的腕表看不出牌子,其他細節連頭發絲都造型得很精致。
是那種“成功人士”的模樣。
男人聞聲而笑,看向餘見的目光轉到任時休周身,仿佛以極快地速度把人掃視了一遍,而後波瀾不驚地收回去,“我們小餘受你照顧了。”
任時休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帶有敵意,幾乎是本能地排斥,“你是他什麽人。”
男人走近了伸出右手,“我叫葉舟,你可以和餘見一樣叫我哥。”
他的身高和任時休大差不差,下颌棱角分明,五官英氣俊朗,雖然笑得禮貌,但舉手投足間都透着屬于“大人”的優越感。
任時休最煩這種道貌岸然的裝逼怪,要不是餘見在場早就甩臉色了,但他現在非但不能發作,還得裝成友好的樣子,內心和表面一頓拉扯,一張帥臉就扯成了皮笑肉不笑的陰陽怪氣,“哥哥好,哥哥和餘見是親戚嗎?”
餘見剛想回答他,倏地被鄭雯雯拽住了手臂,眼看女孩瞳孔放光的八卦之魂熊熊燃起,他就知道鐵定是任時休跟她說了什麽。
“雯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邊兩個二貨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地交鋒,唇槍舌戰鬧得如火如荼,這邊已經上演了一出真情在人間的戲碼。
鄭雯雯雙手蓋住他的手背,大而有神的杏眼撲閃撲閃,嬰兒肥的面頰浮現紅暈,一臉吃瓜吃到正主身上的興奮,“放心,我不是那種心思狹隘的老古董,你們能苦盡甘來我可太高興了!”
都說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她随意的祝福讓餘見一顆心幾近血流成河。
他們在一起,永遠不會有回甘。
任時休炸炸哇哇一頓輸出,全然沒注意身後的餘見狀态不對,“原來只是親戚的朋友啊!那您怎麽還有臉讓人家叫哥哦,因為您年紀大嗎?”
他一想到這人是如何趁自己不在給餘見灌迷魂湯,勸說人家出國留學的,就一陣憤懑。
餘見的病這麽重,留學壓力那麽大,豬腦才會這給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提議。
“你聽過江明軒嗎。”然而葉舟不卑不亢,行雲流水就化開了他的攻擊。
“江明軒?”任時休咀嚼這個名字,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待到靈光一閃,他驀地回想起,餘見的資助人不是就叫“明軒哥”?!
葉舟上前拍拍他僵直的肩,用勝利的口吻道:“江明軒最好的朋友就是在下,臨死前曾将小餘托付給我,這麽算下來,我也是他半個監護人,現在明白了嗎。”
任時休瞳孔都瞪大了,仿佛不敢相信這只花枝招展的雄孔雀滿身國際名牌,是怎麽跟江明軒這種沒錢沒勢的普通人混一起去的。
“我之前在美國走不開,好不容易回國一趟,當然想把小餘接到自己身邊啊。”葉舟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在故意殺他的威風,眼神藏了一絲試探的意味,“還是說怎麽,你覺得我們小餘孤苦伶仃一個人,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下手了?”
任時休:“我沒有這麽想過!”
“夠了!”
結果餘見驟然一吼,叫停了争論不休的兩人。
也叫停了餐館看戲的衆人。
周圍陷入短暫的安靜,任時休以為他終于來給自己撐腰了,嘴角揚起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如同在說叫你得意,我們餘見可緊張我了。
而一旁的鄭雯雯表情凝重,感覺事情可能沒有他們想的那麽簡單。
果然下一秒就應了她的猜測,只聽餘見沉聲道:“我們走吧,哥。”
任時休連忙回頭,“我呢餘見,你不叫我?”
餘見的眸光垂得低低的,額前的碎發半掩半開,教人看不清表情。
葉舟轉身掏出黑色皮夾,從裏面拿出幾張嶄新的百元鈔票,遞給一直在後廚門口看戲的老板,“菜就不必上了,實在抱歉。”
老板半信半疑地接過來一數,整整八百,于是美滋滋地放他們走了。
任時休眼睜睜看着葉舟摟過餘見削瘦的肩膀,摩挲他柔順的頭頂,頭也不回地把人帶走了……
直到天色轉暗,鮮紅的夕陽燒遍雲朵,夜幕籠垂,華燈初上。
任時休一夜無眠。
第二天他照常早起上課,把這些天漏掉的知識都補了回來,順便去一趟教務處把休假條銷了。
第三天泡在實驗室寫論文,桌上放着學妹送的生煎和奶茶,涼了也沒動一個,只是面無表情地敲打鍵盤,瞳孔倒映出綠幕熒光。
第四天他穿上白大褂回到醫院值夜班,一直到淩晨兩點,路燈接觸不良地閃出碎光,他卻不知疲憊,宛如一個得了失心瘋的病人,被大霧彌漫的街道吞心噬魂。
許是下過雨的緣故,燈光射進霧霭宛如秋水風波掀起漣漪,将光線截斷成離散的點。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只知道這路上的石板縫鑽不出生命,枯萎的玫瑰樹開不出花朵,夜莺用血澆灌也得不到價更高的愛情。
青年一廂情願以為教授女兒喜歡玫瑰,夜莺一廂情願以為一朵玫瑰能換來青年的忠貞。
事與願違的本質,是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對方想要什麽。
橋下河水漲落,任時休不知不覺走完了全程,望見不遠處有手電的光忽明忽滅,仿佛有人逆行而來,他慢慢停下腳步。
光柱如晝投入死水般的黑夜,晃過任時休倦怠的下半張臉,餘見的眼底有一絲詫異轉瞬即逝,步伐随之停下了,“任時休,你今天上夜班嗎。”
任時休扯出一個苦笑,“嗯,馬上就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吧。”他重新擡步上前,與餘見擦肩而過。
誰知餘見匆匆轉了身,“等等。”
任時休沒有駐足,也沒有回頭,“有什麽話白天說吧,我累了。”
話音未落,一句帶了倉惶的語調入耳,瞬間擊潰了他好不容易築起的銅牆鐵壁。
“我看了你的排班記錄,知道你今天上晚班。”
“……”
片刻沉默過去,餘見輕輕地道:“我是來見你的。”
·
後來,餘見把他帶到一個破舊的出租屋。
出租屋年老失修,面積不大卻空蕩蕩的,家具總共只有一張床和一套桌椅,椅子斷了一根腿,桌角的漆也開裂了,地面的木質板磚褪色卷邊,腳踩上去一陣吱呀吱呀地響。
任時休脫了鞋跟着餘見來到房內,見他撿起天花板掉落的牆皮,扔進垃圾桶,以為他是來拉自己搞衛生的,拿起拖把就問:“水在哪,我負責拖地。”
餘見噗嗤一笑,“放下吧,我上周剛打掃過,只是看着髒,你随便坐。”
任時休只得放下拖把,非常不自在地坐上了那個瘸腿椅。
既然不是拉他來當苦力的,那是來幹嘛的?
這夜黑風高的,孤男寡男共處一室……雖然地方差是差了點,但好歹有張床,擠擠也不是睡不下。
等等……
餘見他,不會吧!剛啵完嘴不認賬!現在又要更進一步?
任時休頭腦風暴、血流成河地想是可忍孰不可忍!吃幹抹淨了再翻臉的事絕不可能發生第二次!就算你再漂亮!再懇求!再喜歡我都不行!
餘見在床頭櫃拿出一個相框,“這裏是明軒哥生前的工作室,以前有空就會來接些私活,他走以後我續了房租,這裏也就空出來了。”
相框裏是一個男人伏案畫畫的場景,白熾燈的黃調光鋪滿紙面,映襯到男人的側臉,勾勒他清俊疏朗的五官。
任時休只捕捉到幾個關鍵詞,這裏是“明軒哥”住過的地方。
內心頓時天崩地裂——
在逝者的房間滾床單是要被浸豬籠的!
餘見把照片遞過去,“你看,他就是明軒哥。”
任時休讷讷地接過來看了一眼,登時愣住了,“他……和你好像啊……”
即使只有側臉,也看得出江明軒的神态、氣質透着一股清冷,不同于餘見的柔和,他的眉眼認真而尖銳,有一種與生俱來拒人千裏之外的高冷。
餘見笑了,“很多人都以為我們是親兄弟,他說他長得像我媽媽,我也像媽媽。”說着他走上前,一手按住任時休的肩,另一只手指向照片,“你看明軒哥眼角有顆痣,跟我媽媽一模一樣。”
任時休猝不及防,扭頭就看到餘見白皙的脖頸近到幾乎快要貼上來,被按住的肩頭一陣火熱,腦子裏嗡嗡作響。
餘見全然不察,沖他莞爾一笑,“怎麽樣,我哥帥吧。”
任時休橫豎不清醒,把“哥”字自動忽略了。
什麽怎麽樣啊!你就算再帥我也不能夠啊!這是大不敬!大不敬懂嗎!好歹……好歹……
他糾結得抓心撓肝,感覺不多時就要原地飛升。
好歹咱換個賓館都好啊!
餘見抽走他手裏的相框,眼光忽然黯淡下來,“葉舟是明軒哥從小到大的朋友,他說很想帶我回家,就像五年前的明軒哥不顧衆人反對,帶我回家一樣。”
姓葉的名字出現的剎那間,任時休瞳孔放大,立刻就清醒了。
是了,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大問題沒解決。
餘見打開相框背後的支撐架,輕而又輕地放在桌面,就像害怕打擾他的清淨,連說話都不敢大聲,“明軒哥沒有将我托付給任何人,包括葉舟。”
任時休疑道:“你怎麽知道?”
“明軒哥是個細心的人,雖然平時話不多,但他把我照顧得很好,葉舟讓我跟他回美國,卻對我的病情一概不提,說明他并沒有從明軒哥那裏得到過消息。”餘見說得理所當然,眼神停留在照片上舍不得挪開。
任時休再次感嘆他一顆七竅玲珑心,竟能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那你為什麽不戳穿他,還說要考慮一下?”
餘見的眼皮垂下,撫了撫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小字,淡淡地道:“或許,他想要帶回家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我,而是明軒哥吧。”
這行小字飄逸緊湊,赫然寫着——
[葉舟攝于二零一五年,贈與江明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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