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一生之敵

一生之敵

雲昭親眼看到了神話般的景象。

古樸滄桑的黑色巨柱崩斷為兩截, 呼嘯着,交錯着,緩緩向下砸落。

天空破了個大洞, 洞口邊緣游走着紅與紫的閃電。

海水直灌而下,如天河倒瀉。

青黑巨龍用尾部盤曲在斷柱上,迎着那道傾天白練, 舒展遒勁龍軀, 任憑暴雨沖刷一身血淋淋的傷口。

他昂首發出清嘯龍吟。

龍吟聲、風雷聲、水體呼嘯聲、天柱崩毀聲……

重重聲浪壓迫着呼吸道,令人喘不上氣。

雲昭立在破碎天幕下,與晏南天遙遙對視。

她的衣擺和黑發在亂風中獵獵飛揚, 她眸中的傲意熾烈如火。

她驕傲到了極致。

她用最張揚的眼神向他挑釁:我連這天與海都能斷,何況區區一段情!

他死死盯着她, 一瞬也不舍得眨眼。

心頭熱血滾燙, 周身難抑顫抖,愛意傾瀉如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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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嗡——”

龐然巨柱與萬鈞海水轟然向下墜落。

兩截斷柱的鋸齒邊緣相互摩擦,發出刺耳怪聲, 拖起百丈長的火光。大小碎石被點燃,轟隆隆拖着焰尾, 天火流星一般不斷砸落。

恐怖的沖擊波令整個空間猛烈震蕩。

那通天巨柱還未抵達地面, 底下已經開始地動山搖,宛如末日景象。

“轟——嗡——”

可以想見,待巨柱落地之時, 将會輕易擊碎腳下這片大地, 拖着整個樓蘭海市沉入海底。

身處這一方世界, 人變成了蝼蟻, 生死由不得自己。

雲昭餘光瞥見一抹人影。

最高的那座神殿殿頂上,坐着一個人。

鬥篷的罩帽被狂風拂到了身後, 遠遠看不清臉,但能看出骨相清絕。

他仰頭望着天空。

這一幕,大概是讓他想起了當初推倒不周山的景象。

他看起來很寂寞。

雲昭震聲:“……寂寞個鬼,我要死啦!”

他偏頭望了過來。

他并沒有動手幫忙的意思,只擡起白慘慘的手,往遠處一指。

轟聲如雷鳴,海水到了。

支撐海市蜃樓的巨柱一塌,水便從四面八方漫灌過來。

“嘩啦啦……”

白浪奔騰,湧過昔日的神殿和祭柱。活屍們被沖得東倒西歪,像一截一截枯枝,在奔流的漩渦裏面不停打轉。

天上銀河傾洩墜落,地面一片蒼茫汪洋。

放眼望去,哪裏都是無邊無際的水。

晏南天倒提長劍,疾步掠向雲昭。

他要把她抓回懷裏來,再不許有片刻分離。

“轟隆——”

只見黑龍借着水勢從天而降,甩擺長尾直取晏南天,将他一連逼退好幾步。

侍衛們立刻回護上前。

遇風雲擰過龍頭,望向雲昭:“吼……”

[你先走,不用管……]

只見那個沒心沒肺的家夥早已經跑了——她迎着漫過來的海潮倒跑幾步,身軀向後一躍,“噗通”一聲落進了大海。

姿勢标準得活像個龍鯨寶寶。

遇風雲:“……”

各自逃命,知道了。

遇風雲龍尾一擺,長身在水中滑了個鏟,靈巧越過侍衛們身邊,把他們甩得東倒西歪。

路過小太監陳平安身邊時,他很自然地張開嘴巴,随口把小太監一叼。

龍游入海。

*

身後傳來一陣陣可怕的震蕩。

巨柱墜到底了。

幸好地面已經被海水淹沒,有了極大的緩沖餘地,但可怕的沖擊波還是一浪又一浪席卷四方。

“轟——轟——”

神殿、祭柱、拱頂、泉池……

所有建築都如薄紙一般脆弱,被那傾天巨柱輕易壓碎,大段小段石壁沉沒入海,就像一段又一段逝去的歷史。

遇風雲畢竟是個龍,他很快就追上了雲昭,龍頭一拱,把角遞向她。

雲昭熟練地抱住龍角,蹲在他腦袋上。

他身軀一展,頃刻破開千重海浪,在海底肆意穿梭翺翔。

雲昭感覺自己在天上飛,不,比那還要更暢快!

龍的眼睛在深海就像兩只大燈,金燦燦地照亮前方。

他時而順着海淵巨壁飛速掠過,時而驚飛一群又一群懶散的游魚,時而穿過珊瑚叢,惡劣地故意撞碎它們。

雲昭張着嘴巴無聲大笑。

她已經非常适應水下環境了,海水湧入口中,涼絲絲滑過口腔,然後順着兩側嘴角流走。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真正的龍鯨。

遇風雲開始往上浮游。

雲昭很不滿意,用力拍它的龍角,把那鹿茸似的角尖拍得前後搖晃。

她還能憋很久呢,不想回海面,還想繼續玩。

這憨龍卻完全沒能領會她的意思,反倒游更快了。

咻咻咻咻……

海水從黑變成墨藍,再變成深藍,然後變成淺藍。

淺白的光芒開始泛濫時,耳畔響起“嘩啦啦”一聲脆響。

出來了!

雲昭痛痛快快長吸了一口海風。

“呼……”

遇風雲也把龍頭昂出了水面。

兩條龍須左右翻飛,他甕聲甕氣地說:“我聽到那邊動靜很大,來了不少戰艦,還有行天舟,要送你過去哞?”

傳說故事裏,龍的聲音如金如石,充滿威嚴。

然而眼前這龍開口說話卻像個笨牛,還是嘴裏含着湯圓的那一種。

雲昭笑得前仰後合。

遇風雲:“你笑什哞?”

雲昭:“噗哈哈哈!”

遇風雲生氣不說話了。

雲昭笑過一陣,擡手拍了拍他的角:“不,我要你陪我去幹一件大事。”

他憋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回道:“什哞事?”

雲昭快樂地說道:“炸太上廟!”

“什麽?!!!”

雲昭雙耳被震得嗡嗡響。

她無語道:“有必要這麽激動?”

一聽要炸太上廟,居然哞都不哞了,從粗嘎公牛嗓變成了尖細公公嗓。

只見龍嘴側面擠出半截身子——還真就是個公公。

小太監陳平安抱着一根獠牙,閉着雙眼,義憤填膺地搖着頭大喊:“住手!誰敢傷害太上,我,我跟他拼啦我!”

雲昭:“……你先從龍嘴裏出來再說話。”

一炷香之後。

雲昭和陳平安并排坐在龍頭,擠在兩支龍角中間。

小太監一臉倔強:“我陳平安,堅貞不屈!誓死不從!休想收買我!就算你們龍類喜歡藏寶,擁有很多金葉子金錠子金镯子金……”

雲昭面無表情:“不,他沒有,他是個窮龍,身上衣裳打補丁。”

陳平安:“……”

遇風雲:“……”

“總之!”陳平安大聲道,“我絕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你們幹壞事!除非你們把我打暈!”

雲昭:“……”

她敲了敲龍角,問遇風雲:“你救這家夥幹嘛?”

遇風雲悶悶地:“我見你跟他總湊一塊,一個順嘴……”

雲昭:“那你順嘴滅個口。”

“啊!你們懂什麽啊!”陳平安四手四腳扒住龍角,放聲大喊,“你們以為太上廟是那麽好炸的嗎!你們知道裏面有多少封印,有幾重機關?你們知道封印魔神的骨灰壇埋在哪個方位?你們什麽都不知道!還想炸太上廟!”

雲昭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這不是有你嘛。”

小太監悲憤地抿住嘴:“太上宅心仁厚,一定知道我是被逼的!哼。”

*

海水漸漸變得有一絲透明。

身邊侍衛折損了幾人,晏南天并不關心。

陽光艱難穿透重重海水,映在他慘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幽藍。

順德公公抓着溫暖暖潛了過來。

他探出一只胖手,指了指這個憋到快要抽抽的女子。

一對胖腿用力踢蹬,順德比比劃劃地告訴晏南天:她不接受別的男人給她渡氣。

晏南天冷冷瞥過一眼。

只見她可憐兮兮地望着他,清純的面龐上寫滿了嬌弱和痛苦。

她倔強地用手掩住櫻唇,寧死也不讓別人碰。

晏南天微虛雙眸,定定看了她一會兒。

忽地笑開,用口型說——

‘那就去死。’

薄唇微勾,涼薄到了極致。

連阿昭都知道不可以用死來威脅他,這玩意兒哪來的臉?

想到那個姑娘,不禁眼眸發紅,心口滾燙。

他知道阿昭不會這麽輕易死去,她注定要成為他畢生摯愛,以及……一生之敵。

他返t身向上浮游。

順德公公眨了眨眼,望向眼前失魂落魄的女子。

她也望向他,眼神哀哀地,幽怨地,向他追問——為什麽,為什麽?他為什麽那麽絕情?

順德公公:“……”

這種事,你問一個太監?

*

“不要什麽都問我,我只是個太監!”

陳平安被迫講了兩個時辰上古衆神們的風流韻事,終于忍無可忍。

“哦,”雲昭又問,“所以怪獸都是衆神和野獸雜交出來的——牛啊羊啊我都忍了,蜥蜴水蛭他們也不放過啊?”

陳平安:“……只是野史!野史!”

雲昭:“那要這麽說的話,樓蘭海市那些屍蝼蛄,難不成也是沾了神族血脈?哇,那個蝼蛄,這麽點大,殼子又硬……”

她比比劃劃。

陳平安心喪若死:“我們還是來計劃一下怎麽炸太上廟。”

雲昭笑了。

她身後那人也笑了。

大反派愉快地問:“嚴嬌的記憶看不看?”

這人說話向來是不管別人死活。

好像她活該就要聽得懂。

雲昭反應了一會兒,想起溫長空對着落水的溫母喊“嬌嬌”的畫面,懂了。

是溫母。

雲昭腦子裏迅速閃過幾個念頭——死掉的刺客,死掉的溫長空,死掉的鯨,死掉的溫母。

他可以拿到死人的記憶畫面?不愧是個魔,技能邪邪惡惡的。

不過卻好用。

他現在,手上有溫母的記憶。

溫母和阿爹……

雲昭心跳全亂了,臉上卻故作淡定:“我還欠你一個人情,本想先幫你炸了太上廟還清。”

殺溫母的思路是他給她的,她可不會賴賬。

遇風雲大驚:“你哞欠我啊?!”

陳平安也大驚:“不是,你欠我人情你為什麽要炸太上廟啊啊!我想給太上上香啊!上香啊!上大龍香!”

雲昭:“……”能不能把這兩個自作多情的家夥扔出去喂魚?

大反派捧腹大笑。

他把一只冰冷堅硬的手摁在她的肩膀上。

雲昭心道:哎喲,又敢碰我啦。

偏頭瞥過一眼,視線微頓。

他的膚色是那種死人霜白,但這只手着實是生得好看。

大約是因為硬而瘦,他的手指要比普通人長得多。

指節修長,像冷玉刻出來的竹節,指骨分明得很,骨筋堅硬勁道。

抓在她肩頭,好像輕輕一用力就能把她捏碎。

雲昭:“啧。”

眼前驀地一花。

她眨了眨眼,看見了自家年輕的爹。

*

雲滿霜名字像個好看的女子,實則是個非常嚴肅古板話少的男人。

他坐在雕花紫雕木椅中,抿着唇角,望向面前年輕嬌俏的女子。

雲昭循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嚴嬌,也就是溫母。

年輕的嚴嬌相貌與死時差不了多少,有龍丹滋潤,甚至後來還要更嬌嫩些。

雲昭見識過這人對付男子的手段,又知曉自家老爹會跟她發生些什麽,心頭不禁一陣作嘔。

好惡心。

嚴嬌走近雲滿霜。

“見過雲姑爺!”

出乎雲昭意料,嚴嬌并沒有擺那些嬌柔作态,而是規規矩矩地保持着距離,不咬唇,不擰腰,端端正正向他行禮。

“您看過小姐的信了吧?”嚴嬌問。

雲滿霜不愛說話,只點了點頭。

她很正派地笑了笑,又福了福身,語氣大方耿直:“大小姐知道您向來最守規矩,就生怕您連這種糟粕規矩都要守,便遣我來看着。還請您原諒則個,千萬勿怪。”

雲滿霜終于開口了:“你回去,告訴她我不那樣。”

嚴嬌道:“您還是別,這還有十五日呢,我要是回去了,大小姐難免又要想七想八、患得患失,生怕家中又給您安排什麽通事丫頭呢。”

雲滿霜皺眉:“我不那樣。”

雲昭:“……”

阿爹年輕的時候好像個回音壁。

我不那樣……我不那樣……

嚴嬌又福了福身,端正站在一旁,老氣橫秋地勸:“大小姐都知道了,您上面那一位長輩,咳,太過傳統,盼望你與妻子相敬如賓,而不要耽于情愛。我若走了,那位勢必又要隔三差五往您這兒塞人,您就不煩惱哪?”

雲滿霜抿住唇,沒說話。

“請您放心。”嚴嬌坦言,“我這條命是大小姐救的,這麽多年來大小姐待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唯一的期盼便是大小姐樣樣都好。您二位既有媒妁之約,彼此又是一見如故,自然應當和和順順成就一對天作佳偶呀!婚前這點小磕絆,擋路小石仔兒,便由我來給您二位掃喽!”

她語聲清朗爽快,馬屁又全拍在點子上。

年輕的雲滿霜雖然還繃着臉,眉梢眼角卻已悄然浮起了愉悅之色。

雲昭知道,爹想娘了。

那麽漂亮一個大媳婦,即将進門了,誰不得度日如年,心如貓抓?

這當口家裏給安排什麽膈應人的通房,媳婦牽腸挂肚不舒坦,他自己也着急。

既然媳婦派了個這麽信得過的人過來擋事……那也行吧。

大約是這般想着,雲滿霜點了頭,同意嚴嬌留下。

雲昭看得一陣難受,心裏又揪又火起。

這是個白眼狼啊!白眼狼!

阿爹哪裏鬥得過她?

雲昭恨不得跳出去把嚴嬌踹飛,可惜她現在沒有腿——她現在是個蠟燭,和身邊的大反派蠟燭一起,擺在檀木置物架上。

接下來的日子,嚴嬌規矩得不行,每日過來問個安,點個卯,替湘陽大小姐悄悄遞個消息。

就連雲昭都不禁開始有點懷疑,這個嚴嬌與阿爹是不是根本就沒有發生任何糾葛,純粹碰瓷來着?

事後諸葛尚且如此,年輕的雲滿霜更是卸下了防備。

成婚前三日,事來了。

湘陽大小姐突然鬧起了任性脾氣,非要在婚前與雲滿霜見個面。

她很不高興,要親自和雲滿霜一起在婚前學會“人事”。

嚴嬌不得不愁眉苦臉替自家大小姐安排。

雲滿霜雖然覺得不太妥當,但是既然媳婦堅持,他當然……也想媳婦。

于是他和嚴嬌一起敲定種種細節,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坑。

怕他太過緊張,嚴嬌請他先飲了些酒。

夜裏燈火全滅,只在外間點着雲昭和大反派兩只蠟燭。

燭火幽幽,帷幔裏的雲滿霜似乎有些頭疼,他的影子一直不安地晃動,一直在摁揉額角。

暈沉沉間,一角烈火般的裙擺進了屋。

熟悉的香味襲來——那是他曾聞過寥寥幾次,卻已經刻入骨髓的氣味。

“湘陽姑娘……”

她柔聲嗯一嗓子,合身進了帷幔……

嚴嬌。

次日,嚴嬌哭哭啼啼跪在地上,意有所指地控訴雲滿霜認錯人,硬拉她上榻時,他只冷冷逼視她。

雲滿霜總算還沒傻到家,他知道自己遭算計了。

他扔給她一袋錢。

他警告她,這一輩子都不要出現在他和湘陽面前。

否則他必親手殺了她。

年輕的雲滿霜,終究還是太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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