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他來殺她
他來殺她
一幕幕場景, 如同親歷。
雲滿霜大口喘息。
刀絞般的劇烈痛楚不斷淩遲他的心髒,相比喪妻喪女的痛徹心扉之苦,周身鮮血淋漓的傷口竟也算不得什麽了。
他猛然擡起了左手。
“铮——咔!”
青霧中襲來的貫心一槍, 被他硬生生用手掌卡住。
槍尖透掌而過,雲滿霜怒聲咆哮,扭動五指重重一握, 以斷骨抵住槍頭, 手臂一抖,順勢借力,向下狠狠一拍、一擰!
“啪。”
對方猝不及防, 長-槍從手中脫出,尾杆打在了地上。
雲滿霜帶槍疾退數步, 咬牙發狠将它從左掌中拔-出, 一揮、一挽!
“嗡嗡——铮!”
胸口仍在抽搐,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掌緊緊擰絞,沁着血的劇痛湧遍周身。
窒悶、鈍疼。
與之相較, 斷掌碎骨之痛,竟只能道一聲——
“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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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滿霜仰天狂笑。
一面狂笑, 一面淚若湧泉。
“铛!”
身後死魂一劍刺來t, 被他揮槍擋下。
雲滿霜震聲喝道:“雲滿霜!不要再自我感動了!你以為死便能一了百了嗎?!你所謂的贖罪,阿秀與昭昭根本不買賬!”
“嗡……”
他挽槍起勢,槍尖緩緩劃過濃霧, 帶起一重重實質般的音波震顫。
霧中一片死寂。
雲滿霜大口喘息着, 提步探向周遭, 槍尖微顫, 不斷帶出殺意逼人的“淩淩”聲。
他冷笑着,聲聲逼問藏身濃霧中的死魂。
“你以為自己默默扛起一切是為了她們好?”
記憶畫面摧心剖肝。
“你可知道自己的信物一直就落在嚴嬌手上!你可知道她背地裏會如何在阿秀面前炫耀!你可知道在阿秀眼裏, 矯揉造作的嚴嬌從來都是你的真愛!哈哈哈哈——你真愛是嚴嬌!你真愛是嚴嬌啊雲滿霜!阿秀至死,以為你真愛是嚴嬌!”
所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正是如此了。
雲滿霜吐血狂笑之時,濃霧之中也傳出了動靜。
一聲踉跄的腳步,以及一個熟悉的嗓音:“不,不是那樣。”
找到了!
幾近癫狂的大笑聲陡然一收,雲滿霜虎目如電,身形如箭,攜風帶雷,挽槍直貫!
“铮——嗤!”
刺中了!
只是對方反應也快,立刻擡手握住了槍杆,雲滿霜進,他也進,雲滿霜退,他也退。
雙方一時僵持着,相互奈何不得。
“昭昭呢?”雲滿霜冷笑,“你以為自己忍辱負重扛下一切,昭昭就能過得好?親娘被人害死,親爹竟偏心呵護着仇敵母女,你可曾想過昭昭的感受!你以為自己只錯在上了溫暖暖的當?醒醒吧雲滿霜!你可知在昭昭眼裏,你與溫暖暖一路走來是如何父女情深!哈哈哈哈——昭昭至死,都在看着你們父女情深啊雲滿霜!”
槍杆那頭傳來的力道陡然一松。
霧中的死魂再度喃喃開口:“不,不是那樣。”
即便此刻危機加身,雲滿霜也不禁抽了抽嘴角,心下一陣無語。
這是個回音壁嗎這是。
趁着對方心神失守之際,他手臂一震,操縱槍尖,在對方體內狠狠擰絞!
“嘩啦啦——”
霧中傳出青金流瀉的聲音。
雲滿霜嘗到了能說會道的甜頭,果斷乘勝追擊。
他長臂一挽,身軀前掠,借力壓上:“想想你做的那些事,有哪一件值得被原諒!阿秀至死恨透你,昭昭至死恨透你!你以為拼死找到燭龍筆,九泉之下的阿秀就會原諒你?變成厲鬼的昭昭就會原諒你?”
濃霧散去大半。
槍尖那一頭,挑着與自己同樣面孔的死魂。
死魂目光渙散,口中喃喃:“不,不是那樣。”
它握住槍杆,用力将它拔了出來。
“嘩啦啦!”
傷處青金流淌。
死魂疾退幾步,揚手招出一面方天畫戟,劈頭蓋臉斬向雲滿霜:“殺啊——殺!”
它恨透自己,一心一意要殺了自己。
雲滿霜手挽長-槍,正面迎上。
“轟——铛!”
槍與戟架在了一處,反震之力令兩個雲滿霜虎口迸裂,雙耳流血。
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容近身交錯,幾乎臉貼着臉。
雲滿霜厲聲道:“你以為死了就能被原諒?做你的春秋大夢!你死在昭昭面前,她可曾多看過你一眼!”
死魂瞳仁一下一下地顫,手也發抖。
雲滿霜自己也絕不好受,他與它,本就是一體。
傷敵一千,自損何止八百。
但他非常清楚,想要治愈傷口,必須忍受錐心之痛,剜盡爛肉。
他必須回去,必須活着回去。
“我與你不同。”雲滿霜冷笑誅心,“你的雲暖暖,到死也未能踏我雲山半步,更休想入我雲氏族譜!我與阿秀名下,永遠只有一個昭!”
死魂怔怔擡眸。
雲滿霜傾身壓下:“阿秀身染渴疫,你竟還有閑心調查什麽所謂‘真相’,而不是一刀砍了嚴嬌!我與你不同,我與阿秀同生共死,挽回了她的心!”
死魂眸光劇震。
阿秀從來收着心不肯給他,他心中一清二楚。
他從不敢奢望,竟有一日還能挽回她的心。
雲滿霜氣勢如山:“呵!迷陣之中,晏南天想要傷我昭昭,是我一記掏心老拳轟得他吐血三升!我的昭昭本不必死!本可以好好活在世上!”
死魂驀地一震,張口吐出一串串青金沙。
多少次午夜夢回時,淚濕枕巾。
多少次悔不當初,承受剜心掏肝之痛。
雲滿霜放聲大笑:“你這個廢物連溫暖暖都殺不掉,自己反倒落得那般下場,是你活該!我與你不同,我替昭昭擋住晏南天,讓我們昭昭一刀捅死了溫暖暖,何其痛快!”
死魂緩緩咧開了唇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雲滿霜死死盯着那雙痛苦的眼睛,一字一頓告訴自己:“我與阿秀,幸福美滿。我們昭昭,健康平安。我這輩子也不會走上你的老路,我們一家三口,永遠有商有量!”
死魂的眼睛裏淌下一行又一行青金淚。
雲滿霜盯着曾經的自己,震聲暴喝:“雲滿霜!是你的剛愎自用,害死阿秀,害死昭昭,害死你自己!此時此刻,你還要自作主張、執迷不悟麽!還不速速醒悟,更待何時!”
死魂倒退一步。
槍戟相壓,誰先卸去力道,誰便輸得徹底。
雲滿霜抿緊雙唇,告訴對方,也是告訴自己:“我家昭昭,聰明絕頂。遇事之時,永遠記得多問一句——昭昭,你怎麽看?”
死魂雙眼直勾勾回望他,口中喃喃:“昭昭,你怎麽看……昭昭,你怎麽看……昭昭,你怎麽看……”
方天畫戟上傳來的壓力徹底消散。
雲滿霜眉眼壓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自己最後一眼。
“昭昭,你怎麽看……”
長臂挽槍,蕩開戟杆。
“昭昭,你怎麽看……”
死魂手中兵器墜地,口中仍在無知無覺地重複。
“昭昭,你怎麽看……”
雲滿霜旋身,挽槍,雷霆一擊刺出,正中死魂額心!
它緩緩咧開了唇,臉上露出釋懷的微笑。
“昭……昭……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
“噗咳咳咳咳!”
覆滿周身青金硬殼陡然碎開,雲滿霜發出撕心裂肺的嗆咳。
若不是有一身真氣支撐的話,憋也能把他活活給憋死。
“阿爹!”雲昭激動的聲音響徹耳畔。
雲滿霜驀地擡眸,顫抖着視線,望向自己“失而複得”的閨女。
心口鈍痛難耐,他狠狠壓下淚意,安撫女兒:“昭昭別擔……”
——昭昭別擔心,阿爹好好的。
雲昭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快,先把老柳喊回來!”
雲滿霜:“?”
不是,剛剛死裏逃生,閨女關心的怎麽是老柳?
雖然不解其意,但他還是老老實實聽從閨女的吩咐,盯向那個擅自走到遠處的親衛。
“柳老八給我滾回來!”
老柳背影微微一震,很利落地滾了回來:“将軍!”
雲滿霜一臉不爽。
他比老柳更早一步遭遇自己的死魂,并不知道對方也出了事。
他只知道這家夥沒事亂跑,害得閨女都不關心自己了。
他盯着老柳,冷笑:“跟在我旁邊,半步也不準離開,聽清楚沒有!”
老柳無腦服從軍令:“是!”
雙足重重一并,手扶刀柄,靠向雲滿霜,像他的影子一樣,緊挨在他身後半步。
雲滿霜邀功地望向雲昭。
她正在對着空氣說話:“救不回來了嗎?那老柳以後也只能做鬼啦,趙叔叔多關照他一些吧。”
雲滿霜:“?!!!”
他猛然回頭,鬼親衛老柳沖着他咧嘴一笑:“将軍放心,我定半步不離你身旁。”
雲滿霜:“……”
頭暈目眩。
*
雲滿霜的遭遇讓雲昭更加确定,所謂“天命劇情”,果然很不簡單。
“我和我娘死了以後,阿爹很快也死了。”她百無禁忌道,“難怪遺産都歸了溫暖暖。像她那種廢物,最後必定是全都便宜了晏南天!不愧是主角,所有好處都叫這對狗男女占盡了!”
雲昭說着說着把自己給氣笑。
鬼神捏了捏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你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雲昭一下一下點頭:“不錯!還好有我這個鬼。”
“對。”鬼神深以為然,“還好有你這個鬼。”
趙宗元&老柳:“……”
明明挺凄慘一事兒,到這兩位這邊,怎麽就莫名歡樂了起來。
*
雲昭沒走幾步就累了。
她後知後覺偏頭看,發現鬼神把一條死沉死沉的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
雲昭譴責地盯向他。
他一臉正色,反倒把她攬得更近了些,整個人都快被摁進他懷裏。
他恐吓道:“你就不擔心遇上自己的死魂t?”
雲昭恍然:“是哦!”
雲滿霜死的時候,她的鬼就在他旁邊。
“我看着你。”東方斂點點頭,更加明目張膽地握緊她的肩。
這人手大,手指又長,摁着她肩膀,還能護住她手臂。
實在很有安全感。
目睹整個事件經過,陳平安激動得狂拍大腿。
“活人怎麽可能有死魂!活人怎麽可能有死魂!還能為什麽!還能為什麽!當然只能有一個原因啊!”
遇風雲很老實地捧哏:“什麽原因?”
陳平安東張西望,賣足了關子,吸引住衆人視線,這才老神在在道:“神器,創世級別的神器!唯有這個等級的神器,方能混淆時間與因果!”
既能開辟出黃泉鬼域,還能攪亂時間因果。
陳平安雙目直勾勾:“怕不是真叫我們找到了盤古大神的開天斧!”
“不,”雲昭叫醒他,“你并沒有找到。”
陳平安:“……也是哦。”
恐怖的氣息無處不在。
無處不在,換句話說就是哪兒都不在。
這通天機緣仿佛就擺在手邊了,但就是看不見也摸不着。
叫人心如貓撓。
“昭昭!”雲滿霜疾步上前,“我有事與你說。”他若無其事偏了偏頭,“老柳你站遠點,別瞎偷聽!”
老柳稀裏糊塗:“哦。”
這只鬼退開幾步,雲滿霜的肩頭總算是往下松了松。
呼。
“死魂的記憶裏,我死在夜照。”雲滿霜告訴雲昭,“這鬼城自涼川綿延至夜照,所以我游蕩了過來——死魂感知不到歲月流逝,并不确定在這裏待了多久。”
他抿緊唇角。
靜默半晌,他緩聲道,“想找你們,一直找,找不到。”
他很用力壓抑着聲線,沒讓自己帶出一絲哽咽和顫抖。
雲昭悄悄在心裏嘆了口氣。
她彎起眼睛,大聲笑道:“都過去了!那種事,永遠不會再發生!”
雲滿霜點頭感慨:“是,過去啦。”
他猶豫着擡起手,試着揉了揉雲昭的腦袋。沒舍得收手,又揉了揉。揉了又揉。
雲昭乖乖任老爹撸。
雲滿霜心下一陣暗喜:臨死前想碰閨女一下都不行,如今居然連摸腦袋都可以!
他一邊揉亂她的發絲,一邊沉吟着告訴她:“我在這鬼城中游蕩時,倒是發現過一處十分異常的地方,似是藏有另一方天地。”
雲昭:“嗯?!”
老柳飄過一個腦袋:“将軍說得對,俺也看到!”
雲滿霜氣到跺腳:“死也改不掉偷聽老子說話的毛病!”
老柳憨笑:“嘿嘿嘿。”
“走,去看看!”
*
衆人順着綿延無際的青金鬼城一路東行。
地下無歲月,由涼川長途跋涉至夜照,只覺這一路看見的鬼,都快趕上這輩子見過的人那麽多。
雲昭偷看東方斂。
立刻就被他察覺,他偏過頭:“怎麽?”
看上去倒是沒有一點不耐煩。
雲昭驚奇地挑了挑眉。
像他這種閑不住的人,竟能老老實實走在她身邊,攬着她走了這麽久。
她道:“你當年便是出了涼川,前往夜照殺人。”
他有一會兒表情沒動。
半晌,緩緩挑了下眉尾,“嗯。”
陳太監說那個北天神君活到了最後,讓他有點心虛。
萬一打得不好看……嘶。
守隴陽道的時候,他還沒什麽修為,大概就跟雲滿霜差不多。
在涼川城以殺入道,也就是初入道途,還未修成本命劍,未必打得過那些老牌仙神。
說不好得給人按在地上揍。
他淡定移走視線,不看她眼睛。
*
半道上看見不少毀損嚴重的地界。
一望那些通天徹地的劍氣痕跡,便知道是神身幹的好事。
雲昭問:“你幹嘛打牆?”
走在一旁的老柳呵呵笑道:“鬼,鬼打牆,鬼打牆。”
雲昭&雲滿霜&東方斂:“……”
往前不知行了多久,忽一霎,景象不再一成不變。
遠遠地,只見青金鬼城與無數冤魂的盡頭,浮現一處世外桃源。
衆人心神一振,疾步趕到近前。
眼前似是一面巨大的水鏡。
波光粼粼晃動。
這一側無天無地,處處是幽冥般的青金色。而那一側,有山,有水,有樹,仿佛是黃泉通往人間的出口。
“夜照。”有人認了出來,“那些是雪樹,夜照獨有。”
他遲疑地撓着頭,“就是哪裏有點怪,又說不上來。”
另一人笑道:“氣候嘛!夜照終年覆雪,你幾時見過有鳥語花香的時節?”
雲昭盯着眼前美景看了片刻,眯了眯眸,回頭望向身後青金鬼城。
她遲疑道:“感覺整座城的活氣,都在這裏。”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有絲絲縷縷看不見的霧氣,自四面八方淌來,湧入這一方水鏡世界。
陳平安雙眼一亮:“說不定器靈就藏裏邊兒?!”
來都來了,自然沒有望門不入的道理。
“我去一探究竟!”
雲昭與鬼神對視一眼,提步踏了進去。
*
好一陣長長久久的眩暈失神。
恍惚之間,雲昭聞到了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緩緩擡眼望向四周。
見多識廣的人間富貴花,竟生生被眼前景象震了下。
這是連她都沒見過的仙境。
半空有金燦燦的音波流淌,奏出天籁般樂音。
七彩浮雲飄在身側,華光絢爛。
錦鯉從玉般的泉水裏躍出,落進浮空的雲團,濺出貝殼般的彩色水珠。
大團大團的花朵在池邊綻放,就好像花瓣是裙子,它們正在揮動着裙擺跳舞一樣。
“神女,您有什麽可擔心的!”
身旁有人用甜膩谄媚的聲線對她說話,“區區一個凡間修士罷了,他還能真的殺上北天神殿不成?您煉化涼川做陣,也是那些賤民的福氣呀!那凡間修士膽敢壞事,神君必會将他碎屍萬斷!”
雲昭:“……”
這話聽着怎麽哪哪都熟。
北天?涼川?做陣?
她緩緩轉頭,望向身邊這個侍女模樣的人,很直接地問:“我跟北天神君,什麽關系?”
侍女谄媚道:“神女說笑呢,神君自然是您父君呀!”
雲昭:“……哦。”
很好,進入水鏡之後,她成了北天神君的閨女,殺神的仇敵。
他,大約正在趕來殺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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