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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與阮時風分別後, 朝輕岫徑自回到房中,如一尊雕像般坐在桌前, 動也不動,只是沉默地凝視着放在桌子上的油燈。

燈焰搖曳出不同的形态,就像她心中飛快變幻的思緒。

朝輕岫緩緩合上雙目。

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那麽多,不然很容易被牽扯到其中。

丹田中的內勁緩緩流轉,撫平了朝輕岫的心緒,她想,如果自己開頭修習功法的不是《清心訣》, 那想要練出真氣必然沒那麽容易。

朝輕岫靜坐了片刻,仿佛已經與房內的陰影融為一體,直到街上傳來打更的聲響, 才像驚醒了似的, 擡掌輕輕一揮,桌上的油燈随之熄滅, 整間寝室陷入到一片昏暗之中。

*

郜方府內河道的清理工作尚未結束, 天亮後, 李遙跟李逸還要出門做工。

臨出門前,李遙謹慎詢問:“姑娘今日要不要去城中逛逛?”

宅子裏忽然來了一堆陌生人, 當中還有不少是練家子,哪怕朝輕岫為人沉穩, 又通曉醫術,李遙也覺得有些不安。

就是不知道她在擔心哪邊對哪邊下手。

朝輕岫搖頭, 笑道:“我躲在房中看書, 想來也不會礙到他們的事情, 你且放心。”

她倒也不是特別相信自己待在宅子裏的安全性,主要是對自己上街後的安全性有些懷疑。

萬一為了躲事情出門, 出門後卻偏偏碰上案子了又該怎麽辦?

李遙一向少言,此刻也沒有多勸。

不過在她看來,雖然朝輕岫神色乍瞧上去與往日并無區別,不過李遙總覺得,對方今日有些心事。

等李家姐妹出門後,朝輕岫果然如之前所說,一個人窩在房中翻閱《岐黃書》,誓要将好好學習進行到底。

李逸擔心朝輕岫閑着無聊去拆還沒腌制好的野果蜜餞,昨天特地多炒了一些河蚌肉出來,用油浸了,讓朝輕岫能當做零食吃。

朝輕岫接受了李逸的好意,安安靜靜的待在房間內,邊吃零嘴邊翻書,除了看的是醫學書籍這一點顯得有些過于上進了些,其它跟穿越前在家裏吃薯片刷視頻差不多。

她沒去關注宅裏的外客,只是大致知道那些人要麽親自出門,要麽派手下外出,去街上購置了一批香燭紙馬。

上官幫主的牌位不在明思堂中,而在總舵中的英傑堂內,他們打算在兩個地方都燒點紙錢,祭奠一下曾經的老大。

阮時風将祭品裝進籃子內,準備好了要出門,英傑堂那邊久無人居,屋宇早被野草遮蔽,不過以她的身手,過去應當不成問題。

然而就在此刻,她卻接到了一張帖子。

阮時風看了眼帖子上的落款,閉了閉眼,随後轉身向廳上走去。

正午時分,前來祭拜的自拙幫前幫衆齊聚明思堂會客廳中,氣氛異常肅穆。

顏開先當日在幫內排行第二,此刻排開衆人,直接站到了最前頭,樂知聞瞧她一眼,嘆息一聲,倒是沒有多話。

蕭向魚詢問:“顏護法,你下帖子喊咱們過來,是有什麽指教麽?”

顏開先面色如冰,她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腰側的長刀,忽然間将頭擡起,對着廳上其他人一字字道:“當年咱們曾立下誓言,今生今世,不替老幫主報仇誓不罷休,雖然已經過去了十數年,姓顏的卻一時一刻也沒忘記老幫主的血海深仇。”

田長天皺眉:“你自然沒忘,難道我們就忘了當年的事情?”他将牙咬得咯咯作響,“要是忘了,咱們今日又怎會聚在此地!”

樂知聞也道:“若是咱們不曾将老幫主的仇記在心上,大可像幫中其他人那般,去過自己的日子。”接着道,“按照武林盟中慣例,自拙幫已經連着一紀無人掌管,那郜方府一帶便算是無主之地,我前些時日曾聽聞,白河幫已經有意在此建立分舵。”

其實随着自拙幫人去樓空,白河幫早就可以吞下郜方府這塊地盤,他們之所以多年來按兵不動,倒不是顧全江湖義氣,而是自己家裏也有些亂子,所以遲遲未能在勢力擴張上有所作為。

江湖中幫派衆多,地盤吞并是常事,只是昔年那位上官幫主就是被白河幫中高手所傷,回想往事,蕭向魚等人都有些憤憤,不願叫白河幫順利在此建立分舵。

蕭向魚:“樂四哥的意思我曉得,是希望咱們先放下成見,推舉一人出來統領大局,等将白河幫的事情打發了,再細細探查當日的兇手。”

換做上官晖剛去世那時,蕭向魚必然不肯答應樂知聞的意見,但此刻想到當日自拙幫的情況,心中忽然泛起一陣凄涼之意,話風自然軟了一些。

阮時風開口:“老幫主在時,我便在幫中敬陪末座,如今又入了六扇門,已然不算綠林中人,今日前來,只盼着能尋到真相,其餘事情不敢多言,諸位要推舉人掌事也好,不願推舉人掌事也罷,阮某都沒有外話。”

顏開先掃了其他人一眼,道:“那依諸位看,此刻該推舉誰做幫主?”

田長天看向她:“老幫主去世後,咱們曾在她的書房內找到一份手書,上頭寫了,若是她一朝逝世,幫主之位就由顏護法接掌。”又道,“老幫主的吩咐,我不敢不依從,只要顏護法不是殺人兇手,姓田的便推舉你做幫主!”

關藏文怒道:“你是何意!”

田長天冷笑一聲,轉過頭去,并不理會。

樂知聞看着兩邊的情狀,欲言又止,片刻後才嘆氣了一聲。

顏開先冷然道:“我既然身為繼承人,那老幫主去世後,自然是我得利最大,所以不怪諸位心生疑慮,所以依在下之見,原來的遺囑不必多論,無論是誰,只要找到殺害老幫主的兇手,便是下一任幫主。”

“……”

衆人一時無言,末了還是阮時風開了口:“顏護法的話十分有理,只是我等無能,十來年間沒有絲毫t建樹,迄今為止,仍然弄不清當時情況,而白河幫之事又迫在眉睫……”

樂知聞也苦笑起來:“咱們都想替老幫主報仇,但若是一日找不到真兇,幫主之位便一日空懸,那等白河幫打上門來,難道咱們當真要将幫派基業拱手讓人?”

顏開先沉默片刻,随後道:“既然如此,咱們且在此立個誓言,不管誰當了幫主,若是将上官大姊的仇抛諸腦後,不肯費心查詢兇手,日後必遭五馬分屍之刑,在江湖上被人人唾棄。”

樂知聞立刻道:“顏二姊這話說得很是。”

顏開先站起身:“既然如此,咱們就在此歃血為盟,關兄弟,你去打些水來。”

按照慣例,歃血為盟需要用酒,但因着上官幫主的事情,顏開先等人全部滴酒不沾,所以便用水代替。

眼看關藏文就要出門,阮時風卻道:“且慢。”

顏開先瞧她一眼,冷笑兩聲:“阮捕頭,你有什麽見教?”

阮時風搖頭:“如今兇手未知,大家都有嫌疑,那水還是請旁人來打的好。”

顏開先倒是沒有反對,只道:“此地并無旁人……罷了,只好勞煩一下那位朝姑娘。”

其餘人也沒有反對,昨日他們雖然有些奇怪,為什麽明思堂會被人租下,不過朝輕岫如今年紀不大,十多年前當然更小,明顯與老幫主之死無關,也就默認了請對方幫忙。

接到消息的朝輕岫想了想,最後還是答應了客人的要求。

倒個茶而已,她親自動手,反而可以将事态掌握在自己的控制當中。

不到盞茶功夫,朝輕岫就帶着水壺進了廳堂。

壺內裝着李遙臨走前替她煮的涼茶,朝輕岫覺得顏開先等人應該不太介意飲料的類別,而重新燒水又過于費時,就直接帶了過來。

阮時風接過水壺,道:“辛苦朝姑娘了。”

朝輕岫:“舉手之勞。”

面對外人,顏開先也收斂了面上的冷意,客客氣氣道:“姑娘既然來了,不妨也留在此地,為接下來的事情做個見證。”

朝輕岫微一欠身,随便挑了張位置相對靠門四腿還算健全的木椅坐下,饒有興味地看自拙幫的幫衆做事。

顏開先倒了一碗茶,然後拔出匕首,割破手指,将血滴入碗中,然後再将碗遞給下一個人,到了最後,連跟随顏、田二人過來的下屬都有樣學樣,滴血入碗後,衆人才各自飲了一口血茶。

田長天一抹嘴,随後三指向天,道:“我田長天在此立誓,今後必定用心……”

他話音未落,忽然身形一個趔趄,倒回椅子當中。

與此同時,蕭向魚、阮時風等人也都紛紛站立不穩,面露驚詫之色。

樂知聞在幫內一向以雜學見長,此刻試着運氣,發現丹田內的真氣滞澀無比,一身功夫須臾間如猶如冰消雪融,至多只剩一二成,難以與人動手。

他擡起頭,首先看向朝輕岫,卻見明思堂如今那位主人也正看着他們。

有些驚訝,但情緒不明顯,反而透着種該來的果然還是會來的認命。

……這姑娘怎麽回事,難道平時就經常能遇到意外嗎?

朝輕岫的目光在其他人身上一一掃過,她研究《岐黃書》已經有些時日,略懂了些醫學常識,發現那些自拙幫的幫衆有一個算一個,此刻全都一副中了毒的模樣,發現樂知聞正望向自己,也看向對方,一本正經道:“閣下放心,此事并非我做的手腳。”

蕭向魚右手按着扶手,面上血色盡褪,片刻後道:“非我定要懷疑,但……但若不是姑娘,又是誰動的手腳?”總不能說是茶葉質量有問題罷?

就在此刻,顏開先毫無溫度的聲音從上首傳來:“自然是我做的。”

樂知聞面露驚駭之色:“顏護法,你……你怎會用下毒的招數?”

顏開先冷道:“換作以前,我也想不到我會用下毒的法子,只是姓顏的無能,十來年了,一直沒法替老幫主報仇,只好出此下策。”又道,“當時幫中曉得老幫主養病忌諱的人,不過我們幾個,今日大家一道去死,總能将那人帶着一塊去見老幫主。”随後緩和了口氣,“至于其他人,乃是無辜受到牽連,我冤殺了自家姊妹弟兄,犯了自拙幫的幫規,照例以死相謝。”

衆人聽了她的話,全部張口結舌,不曉得該如何回應。

半晌後,阮時風苦笑:“罷了,老幫主待我恩義深厚,今日縱然賠一條命在這裏,也算不上冤枉。”

樂知聞低聲:“所以顏護法自己也服了毒?”他瞧一眼碗中的血茶,“我方才卻沒看出茶裏有什麽問題。”

顏開先:“我将藥粉塗在請帖上,其實那藥本來無毒,只要服下一個時辰內不沾生血,便什麽妨礙也沒有。”然後像是忽然想起朝輕岫似的,對她道,“朝姑娘莫怪,此刻若是叫你出去,只怕會通報官府,還請在此多坐片刻,我随身帶了些金銀,事後全都賠給姑娘壓驚。”

朝輕岫微微搖頭,道:“顏護法義氣深重,在下十分佩服,只是在此坐一會,并無妨礙。”她再怎麽沒有摻和的打算,到了此刻,也無法置身事外。

顏開先打量她一會,道:“姑娘好膽氣,只可惜顏某将死之人,沒法交姑娘這個好朋友。”

田長天忽然道:“顏護法的功夫比咱們都高,若是大家毒發身亡後,你獨自服下了解藥,那又如何?”

顏開先看他一眼,抽出佩刀,倒轉刀柄遞了過去:“你若不信,直接動手便是。”

田長天看那刀一眼,閉了嘴不再言語。

朝輕岫開口:“請問顏護法,從中毒到毒發需要多少時候?”

顏開先:“大約半個時辰。”然後安慰了一句,“中毒之人将逐漸虛弱而死,過程并不痛苦,諸位無須憂慮。”

朝輕岫覺得其他人聽到顏開先的話,應當不會特別快活。

她沒料到顏開先的思路如此清奇,一下就把老相識故地重游的劇情推進到為老幫主殉葬的節點,面上神情不變,只向顏開先笑道:“反正此刻大家都沒旁的事情要做,不妨談談昔日之事,或許能夠理清些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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