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墜落海底

第24章 墜落海底

喬越做了東,在自家新開的私房菜館給聞溪晨接風洗塵。

酒過三巡,桌上的人倒了一半。

只有沈天遇清醒着,臉色如常,時不時看一眼手機。

喬越用胳膊肘頂他:“你今天怎麽心不在焉的。”

一身的酒氣,舌頭都大了。

沈天遇懶得理他:“吃你的。”

說不清楚為什麽,總是想起離家前,聞潭安靜坐在沙發上的樣子。

喬家的廚子今天水平也不行,每道菜都做得沒滋沒味的。

看來喬家這菜館子撐不到兩年又得倒了,沈天遇心想,也不知道聞潭吃胃藥了沒有。

聞溪晨酒量淺,被拉着灌酒,早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喬越喊了兩個服務生把聞溪晨擡到樓上的房間休息。

這兒是喬越的地盤,出不了事。

沈天遇站起身:“我有事回趟家。”

不顧身後喬越不滿的嚷嚷,開車回了家。

車在門口停下,等不及開進停車庫,直接下車進院子。

庭院裏一切如常,一樓客廳明亮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照在青草地上,成了一層銀白的霜。

但沈天遇就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他開了門,喊:“聞潭。”

聲音在空曠的別墅裏回蕩,沒有人回應。

沈天遇拿起手機撥通了聞潭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傳來冰冷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沈天遇的第一反應是,聞潭有事出門去了,大概是手機靜音着,沒有發現有來電。

他打電話給小區物業調監控。

出于安全考慮,小區四周每個方位都有若幹監控攝像頭,360度無死角覆蓋。

物業調出兩個小時前的監控,告訴他,他們一行人離開半個小時後,聞潭就穿起外套,走到小區路邊打車了,方向是向東。

向東……

聞潭的生活很簡單,人際關系也很簡單,沒什麽朋友,經常去的地方就是學校和市立圖書館。

學校和市立圖書館都是在西邊的方向。

東邊……會是去什麽地方?

沈天遇忽然意識到什麽,瞳孔緊縮,大步走出門去。

黑色風衣的衣角在晚風中呼呼作響。

——

天茂的規定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半,但加班是有加班工資的,部分還沒成家的員工寧可在公司多加一會兒,反正回家沒什麽事幹。

徐莉是夜班前臺,工作時間是下午六點到次日早上六點。

和白班同事交過班,徐莉到茶水間接了杯冰美式,打起精神,回到了工位上。

她前幾天和男朋友去外地爬山,中午才回來,連續十幾個小時沒睡,這會兒正困着。

打下今晚第三個哈欠,她揉了揉眼睛,看到“清純男大”從外面走了進來。

“清純男大”是網絡流行用語,一般用來指清爽不油膩的年輕男大學生。

但在天茂,它被專門用來指那個叫聞潭的年輕男孩。

誰都沒有在明面上說起過,但誰都知道,沈總在S大包養了一個年輕的男大學生,叫聞潭,經常進出頂樓的總裁辦公室。

聞潭一般都是白天來,給沈天遇送文件送飯之類。

徐莉之前只遠遠地看到過他的輪廓和背影,覺得不像一般小說裏寫的金絲雀那麽膚白貌美,看起來老老實實的,穿着也很樸素。

小職員們之間漸漸傳開,用“清純男大”來代指他。

進出天茂是需要專門定制的通行卡的,聞潭每次脖子上都挂着沈總的備用卡,可以随意進出公司辦公區內的任何地方,所以徐莉每次都能遠遠地認出他。

這天晚上也是如此。

徐莉看着聞潭走近來,連忙放下手上的馬克杯,挺直了背,做出一副認真工作的模樣。

“去頂樓,沈總辦公室,取一份文件。”

徐莉:“您登記一下。”

聞潭低頭簽了字,禮貌地和她點了下頭,刷卡進閘。

徐莉看到他的唇色發白,瘦得搖搖欲墜的樣子,還要撐着去樓上取文件,心想,看來有錢人也不是好伺候的呢。

由于聞潭之前來過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去頂樓的辦公室,徐莉也沒放心上。

天色已黑,公司也沒有太多人進出。

徐莉接了幾個咨詢電話,閑下來,借着登記本的掩護,偷偷玩起了手機。

時間慢慢滑向八點。

徐莉昏昏欲睡,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她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一擡眼,看到沈天遇神色冷峻地走了進來,腳步急促。

徐莉吓得立馬站了起來:“沈、沈總!”

沈天遇厲聲問道:“今晚有沒有人去過我的辦公室?”

徐莉結結巴巴:“有、有……”

不需要問了。

他略一低頭,看到了來訪人員登記本上,聞潭的名字。

沈天遇聲音不穩:“他人呢。”

徐莉:“六點左右的時候上去了,到現在還沒出來……”

如果聞潭出來的話,閘機會有響聲提示。

她剛才雖然有點犯困,但她的位置就在閘機旁邊,如果有人出來,她一定會知道。

——

推門進辦公室的前一秒,沈天遇還在想着,不會的,或許只是他想多了。

門開了。

辦公室裏亮着燈,沒有聲音,也沒有人影。

沈天遇走進去,一直到辦公桌旁,看到一個瘦削的、小小的身影坐在地上。

辦公桌左下角的櫃子開了。

聞潭膝蓋上放着一本攤開的冊子,地上散落着幾十張泛黃的舊照片,原先都緊緊地夾在冊子裏。

沈天遇瞬間攥緊了手心。

那是,他的畢業紀念冊。

散落的照片,每一張的拍攝對象都是同一個男孩,笑着的,生氣的,扁着嘴的,在窗邊寫作業的,穿着背心打籃球的,聚餐吃飯的,翹着腿打游戲的……

每一張,都是聞溪晨。

那些青春年少的歲月裏,無人知曉的心事,永無結局的暗戀……都被他隐藏在這一本紀念冊裏,打算百年之後帶進棺材裏去。

聞潭應該是聽到他的腳步聲了,卻又好像根本沒聽到。

他仍舊是安靜地坐在地上,垂着頭,一張一張翻看着那些照片。

他的頭發有些長了,軟軟地垂下去,遮住了側臉,也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沈天遇:“聞潭。”

聞潭一動不動。

沈天遇聲音沙啞:“你先起來,地上涼。”

聞潭微微動了一下,擡起眼睛,看着他。

只一眼,沈天遇的喉頭就堵住了。

聞潭眼眶通紅,眼睛裏蓄滿了淚水。

卻死死咬着嘴唇,忍着,從剛才到現在,一滴也沒有掉。

嘴唇被咬出了血,鮮紅的血絲從下嘴唇滲了出來。

他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仍舊是拼命咬着。

沈天遇強行把他嘴巴掰開,用自己的手指阻擋他:“不準咬了!”

聞潭麻木地看着他。

很快,沈天遇的手指也被咬出了血。

粘稠的鮮血順着指縫流下去,沈天遇眉頭緊皺,卻沒有躲。

聞潭看到刺眼的紅色,像是醒了,松開了嘴。

沈天遇的手指沒動:“你想,就繼續咬,咬到你舒服了為止。”

辦公室裏安靜了很久。

良久,聞潭像是找回了自己的發聲器官,身體微微動了動,奇怪的聲音從嗓子眼裏冒出來:“……這些照片,都是你拍的?”

被聞潭的眼睛看着,沈天遇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撒謊。

不知道是因為夜間氣溫驟降還是因為別的,聞潭的身體抖得厲害。

沈天遇要抱他起來,聞潭一下子躲開了,不肯被他碰。

沈天遇的手僵在半空中,片刻後,去沙發上取了毛毯過來,緊緊地把他裹住:“我們回家好不好,先回家,別的事回家再說。”

聞潭:“你先回答我,答完了,我再回去。”

沈天遇:“先回家。”

聞潭的語氣尖利起來:“這些照片,是不是你拍的,回答我!”

他的身體裏從來沒有發出過這麽歇斯底裏的咆哮聲。

答案顯而易見,可他就是想親耳聽他說出來。

沈天遇猶豫片刻:“是。”

聞潭的腦袋裏轟鳴一聲,忽然感覺腦部神經疼得厲害,喉嚨裏泛出猩甜的血腥味。

他瞠目欲裂,指尖顫抖,如野獸一般大聲嘶吼着:

“你喜歡聞溪晨。”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喜歡過我。”

“你總是誇我的側臉漂亮,吻我的左臉,是因為我只有左臉像小叔叔。”

“沈天遇,你到底把我當什麽?!”

聞潭終于支撐不住,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淚水模糊視線,什麽都看不清了。

他隐約看到沈天遇慌亂地拿紙巾給他擦眼淚,緊緊把他抱在懷裏,拍他的背。

可他只覺得冷。

京安市的春天,怎麽會這麽冷呢。

眼淚仿佛流不盡,決堤一般洶湧而出。

他對着沈天遇又哭又罵,恨不得把他高高在上的嘴臉全部撕開,像是把十幾年來受到的委屈全都發洩了出來。

他自己都驚異于自己的憤怒和粗魯。

他原本是習慣了委屈和傷害的。這麽多年來,父母的忽視,妹妹的嘲笑,同學的奚落,他都好像不在意了,自己都以為失去了激動和傷心的功能。

可就在這一刻,一切僞裝都撕開了。

他忽然明白,他從來沒有不在意過,從來沒有不傷心過。

知道發洩情緒也沒有人會在乎,所以才一直緊緊地縮成一團,把情緒都壓在心底。

曾經,一束光照亮了深海的小小角落。

他以為有人來拉着他向上游,以為終于有人救他于水火。

可是終究只是一場泡影。

泡影破滅,他再次向海底墜落。無聲無息,隕身糜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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