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破陣子·聚散（下）白狐篇

破陣子·聚散（下）白狐篇

白狐篇

（一）

帛城這次的劫難我始料未及，我确實沒有辦法脫身。唯一的希望，就是讓月影想辦法通知神機堂埋伏在帛城的暗哨，由他們向張枭傳遞消息。

臨出發來帛城之前，張枭告訴我北夏軍營內部和帛城城內各有幾名我們神機堂的暗哨，負責收集情報，我和清鈴到了帛城可以和他們聯絡。

考慮到萬一行刺失敗，還需要保留他們為大巽效力。為免節外生枝，我一直沒有找他們。

讓月影傳遞消息是一種冒險，我只告訴她其中一個暗哨的信息，不敢全部透底。

我只能賭，賭一個女人對孩子的愛，是不是大過對男人的愛。

又或者，她最愛的始終是她自己。

我相信以月影在深宮內多年的鬥争經驗，不會完全相信成宣的甜言蜜語。

所以我賭贏了。

原來，帛城的長史章業乃是詐降，他忍辱負重假裝投靠北夏，實則暗地找機會和大巽通傳消息。刺史府大牢中設有密室，原是用于關押重大要犯的，這個秘密在前刺史蘇炳和親信紛紛殉職後，只有章業一個人知道，北夏人一無所知。

我們被捕後，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峪城關，張枭帶着兩名下屬連夜趕路到了帛城，謀劃解救我們。

就在我們被押解入刑場之前的一個時辰，張枭在月影公主和章業的協助下，用一男一女兩名易容改扮的死士換走了我和清鈴。

當日，月影公主向成宣聲稱受噩夢困擾，來見我們最後一面以求心安，将獄卒遣走。張枭扮做她的随從一同前來，将章業預先安排躲在密室的兩名死士帶了過來。

清鈴看到兩名和我們體型相似的死士，連身上的傷痕和琵琶骨傷口都已做得不露痕跡，覺得不忍，堅決不肯讓別人替自己送命。

張枭二話不說點了她的昏睡穴，把我們送進了密室暫避。

這十年，張枭的武功進步很快。

兩名死士代替我們而死，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王大福和李娥。

王大福是張枭在峪城關的下屬，他說道：“白大俠，你們殺了成弼那個大惡人，為我們大巽百姓出了一口氣，我等佩服得緊。人都是要死的，我等不過是先走一步，鎮守峪城關就有勞各位了。”

李娥是神機堂中人，多年前與我曾有過一面之緣。她含淚道：“我全家都死于北夏軍隊之手，願白左使和夫人來日多殺一些鞑子，将他們趕出大巽，為我們報仇！”

我心中悲痛，點頭允諾：“必不負所托！”

成宣舉行完祭奠儀式，北夏大軍開拔，由五萬大軍一路護送成煜和月影返回北夏，成宣親自率領十五萬大軍，進攻峪城關。而峪城關的守軍僅有五萬。

清鈴醒來，為了死士的犧牲而難過不已。我告訴她我們目前還不能死，天降大任于是人也，幫助龔大哥守衛峪城關才最為要緊。她這才振作起來。

當晚，我們趁着夜色掩護，随張枭一起悄悄離開刺史府，經由水道出了帛城。

從帛城到峪城關五百裏路程，北夏軍隊人數龐大，行軍大約需要十天。我們之前到帛城是騎了快馬一天一夜趕到。如今回返峪城關，由于我和清鈴身上有傷，不能走太快，因此用了五天六夜時間，趕在成宣的大軍到達前幾日抵達了峪城關。

張枭給我們帶了各種江湖上的靈丹妙藥，幫我們療傷恢複功力。我體質好，路上恢複得很快，到峪城關已差不多恢複了七成；清鈴就略慢一些，大約恢複了四成。

我還曾經考慮過要不要讓人去劫持成煜，以此逼成宣退軍。考慮到月影這次幫了我們不少，再去綁架她兒子有點不地道；此外成宣對成煜沒有感情，逼急了魚死網破也未可知，還是由他們回北夏吧。

月影公主此後的路，就要她自己走了。

清鈴對月影的感情很複雜。她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她畢竟曾經真心對待過這個小妹妹，盡管寒了心，終究還是不忍。

（二）

建德七年秋，北夏燕王成宣率十五萬大軍陳兵峪城關下，大巽峪城關總兵龔啓率軍迎戰，展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峪城關保衛戰。

由于龔啓已提前收到消息做了準備，并沒有出現成宣所預期的那種守衛松懈的局面。

然而，峪城關加上先期趕來的援軍，兵力總共只有五萬，北夏兵力是大巽的三倍，龔啓已經于幾日前再次上書請朝廷馳兵支援，從南方再調援軍最快也要在七天後才能夠趕到，這意味着我們至少要堅守七天，力保城門不破。

三天內，北夏軍隊發動了四次進攻，有白天的正面攻城，也有夜間偷襲，一直打不開峪城關的城門，戰局僵持不下。峪城關守軍已折損了約一半人，大家拼死抗争，但氣氛日益凝重。

按這個速度下去，恐怕撐不了七天。龔啓的心裏很清楚，他本來臉色就黑，這幾日愈發黑成了木炭。若援軍能提前趕到那是最好，但将完全希望寄托于他人，也甚感無力。

我發現清鈴最近有點神神秘秘，似乎有深重的心事。

自從相識以來，除了早年因為誤會而隐藏愛意，其它時候她對我從來都是坦坦蕩蕩，毫不扭捏作态，這次讓我很奇怪。

她是個爽朗大方的人，藏不住事，于是我便直接問她。

“清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阿澈，有一件事我想與你商量，但是我希望你這一次，無論是什麽事都可以答應我，聽我的話好不好。”

我心中湧起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頭皮陣陣發麻，竟是前所未有過的恐懼。

清鈴對我和龔啓、張枭講述了她的計劃，我們都沉默了。

峪城關背靠峪山，我們曾在這裏和天魔教有過一戰，之後清鈴從峪山真人那裏得到了一本《峪山陣法》，上面記載了各種機關。

幾百年前，曾有世外高人在峪山布下重重機關，一旦催動便可以引發山崩地裂。

剛來到峪城關時，我也想到過峪山機關之事，因擔心山崩殃及峪城關和關內守軍，便沒和龔啓提及。

“這些天我細細研究了《峪山陣法》，它的設計極為精巧，有一部分機關布置在後山，催動以後不用引發整座山崩塌。我們可以誘敵深入，将北夏大軍引到峪山後山，使得一部分山體碎成巨石滑落，前後阻斷退路，便可令他們盡數命送此處。如此不會誤傷到峪城關自身。”

她把《峪山陣法》打開，指給我們看。

原來峪山後山的峭壁之上布了七個機關，正合北鬥七星。需要一名輕功高手攀崖而上，找到準确的方位，依次按下天樞、天璇、天玑、天權、玉衡、開陽、搖光這七個機關，便可打開北鬥七星陣法，引發山崩，落下巨石。

要行此法，一是此人要對峪山機關特別熟悉，能夠準确找到七星；二來這些機關都在峭壁之上，普通人難以觸及，需要一個輕功高手才能完成任務。然而，催動機關後，此人也無路可逃，将與敵人同歸于盡，身體也将被落石所掩埋，屍骨難覓。

我們這裏最熟悉峪山機關的人，只有清鈴。輕功最好的人，也是清鈴。

她對機關暗道十分感興趣，這些年在逍遙谷閑來無事，幾乎把這本冊子翻爛了，峪山所有機關布置在哪裏，每個角落有什麽，都印在她的心裏。

我知道這個計策是為峪城關解圍的良策，但我無法接受清鈴去送死。

“如果情勢危急，只能啓用《峪山陣法》，那我陪你一起去。”我思索良久，想不到別的辦法，終于狠下心來。我就陪清鈴一起安息在這裏。

“不，阿澈，你要留在峪城關，和龔大哥一起守城。”清鈴說。“北夏軍隊龐大，目前還有十萬餘人，我推算過，峪山後山最多只能進入七萬人。我們需要将他們的隊伍切斷，一部分用機關來對付，剩餘的人，還需要将士們奮力殺敵，将他們擊退。”

我堅決不同意和清鈴分開。在這種情況下，教我如何能離開她？

（三）

清鈴說要和我單獨談談，龔啓和張枭心中俱是黯然，便退去了。

清鈴正色道：

“阿澈，我們自相識以來一直同甘共苦，又做了十年夫妻。此生遇到你是我最幸運的事，我覺得我的人生很圓滿。若不是你，十年前我就已經不在人世了。在帛城，我們的性命是別人拿性命換回來的，更應該好好珍惜。此番事關大巽天下百姓安危，峪山機關只需要我和少數軍士去即可，你應該擔負更重要的使命才是，不能為了兒女私情而棄大義于不顧。”

她頓了一下，又說道：“赴死并不可怕，活着的人才最為不易。我把最難的事情留給了你，希望你為了我好好活着，做你該做的事。”

她眼中淚光閃動，緊緊抱着我說：“阿澈，我愛你。答應我好不好，這是我此生最後一個要求。我們在帛城牢中所說的話，我會永遠記得，生生世世，絕不背諾。”

她将額頭輕抵我的額頭，又捧着我的臉在我額上吻了一下。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經常做的親昵小動作。

我淚流滿面，說不出話來，只是抱緊了她，幾乎想要把她融化在我的懷中。

原來，人在哀傷的盡頭，腦中反而只是一片麻木和空白，深深的絕望和無力感将我包圍。

我的清鈴，終于還是要離我而去嗎？

清鈴她……到底還是青禾。

清鈴平日喜愛撒嬌對我溫存，實際上心性堅韌，極有主見。

我深知她的個性。這一次，我既無力阻止她，也無法拒絕她。

我們重新商議。張枭主動請纓，由清鈴在前面帶路，他率軍引誘北夏軍隊進入峪山後山。張枭是先鋒，已經在峪城關下和北夏軍隊交手過幾次，敵人對他十分熟悉，必定會緊追不舍。這意味着，張枭亦是有去無回。

他大笑道：“為國征戰何懼一死？大丈夫若不能馬革裹屍還，青山埋忠骨也是極好的歸宿。”

他又說：“楚楚已有身孕，我對不住她。今後我的家眷就拜托兩位大哥多加照料了。”

張枭娶了名滿京城的微雨樓花魁霍楚楚，也就是茜娘的徒弟，我和清鈴都為他高興。如今一想到張枭孩子出生便見不到父親，大家心情沉重無以複加。

“白大哥，你武功高強，應當與和龔将軍一起，多殺一些敵人，切莫浪費自己的實力。”他怕我說要替他，搶先堵住了我的口。

他私下又和我說：“若我有機會幫嫂子争取一線逃生的機會，定當義不容辭。” 張枭以前都管清鈴叫“清鈴姐”，峪城關重聚後改口稱了“嫂子”。

我知道他們二人逃生絕無可能，不過是一種安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四）

接下來兩天，龔啓命人到峪山後山遣散了附近的百姓。

我陪清鈴去提前勘察地形，一一找到了“北鬥七星”七個機關的所在之地。

清鈴看我情緒低沉，便極力逗我說話，回想起我們當初一起闖江湖時，她屢屢闖禍而我來善後的日子，又講起在京城過年、雁城送親、泛山養傷、逍遙谷隐居的生活，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明白她的心意，只得強顏歡笑。

清鈴只是普通的凡人，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懵然不知。

我雖然知曉一切，但如果要我在心愛的妻子清鈴和崇拜的神女青禾之間做選擇，我依然會如同之前一樣，毫不猶豫選擇清鈴。

可她自己選擇了做回青禾，我便只能尊重她的選擇。因為，我太愛她！

只是，我是真的很害怕失去清鈴。

我不知道青鸾山的青禾神女，是否會如清鈴這般愛我。

這種痛苦複雜糾結的心情無法與人訴說，只能深深埋在心裏。

每晚我都緊緊抱着清鈴入睡，她如同嬌弱的小貓一樣蜷縮在我的懷中。

這天深夜，我聽到清鈴用輕柔如夢呓一般的聲音地對我說：“阿澈，此生我最遺憾的就是沒有為你生下孩子，留你一個人在世上，我好不舍得。”

她抱緊了我，又喃喃道：“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我感覺到有濕濕的淚滴落到我胸口，又怕惹她越發難過，只好緊咬牙關，繼續假裝熟睡。

窗外夜雨闌珊，悲歡離合總無情，我的心痛楚得仿佛在滴血一般，點點滴到天明。

（五）

次日便是北夏攻城的第六天，峪城關守軍僅剩不到一萬，對方還有十萬大軍，在城下又一次發動了聲勢浩大的猛攻，我們不得不兵行險招，開門迎戰，誘敵深入。

張枭與清鈴帶領一千軍士虛張聲勢，誘使北夏的前路大軍進入峪山後山。龔啓與我率領其餘守城将士，與成宣坐鎮的後路軍隊展開激戰，一時間煙塵滾滾，火光沖天，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忽聽得天崩地裂般的一聲巨響，頃刻間，峪山後山的山體轟然崩塌，無數巨石滾滾砸下，北夏軍隊哭爹喊娘，你推我搡，互相踐踏，無路可逃。一千大巽義士與北夏七萬大軍一起葬身峪山。

我只覺一顆顆巨石如同砸在我身上一般，心神俱碎，滿腹哀痛化作瘋狂的鬥志，拼了性命沖向敵軍，恨不得在戰場上力竭而亡。

北夏剩下的大軍被山崩吓破了膽，以為遇到了天譴，紛紛落荒而逃。我騎馬揮劍一路殺将過去，如兇神惡煞一般極其恐怖，吓得北夏軍士們連連後退，反而令我毫發無傷。

我在亂軍中一眼看到了駕戰車倉皇逃竄的成宣，立刻驅馬過去，甩出馬鞭套住了他的脖子，将其生擒。

成宣沒想到我被“五馬分屍”後還活着，以為見到了鬼，吓得暈了過去。

統帥被捉，北夏大軍更是如鳥獸散，敗兵們紛紛繳械投降。

峪城關保衛戰打得慘烈，大巽以少勝多，打贏了這關鍵的一仗。第二天來自南方的援軍趕到，與峪城關守軍合力，又再接再厲、乘勝追擊，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相繼收複了北部的所有失地。

在收複帛城時發生了意外：城中百姓誤以為章業投降北夏，視他為奸賊，憤恨不已，趁亂放火燒了他家，妻兒老小無一幸免。章業在迎大巽軍入城後便拔劍自刎了，留下遺書說愧對家人，無顏茍活。我和龔啓得知後嘆息許久，深深敬佩他是一條漢子。

（六）

北夏輸了戰争，元氣大傷。月影回到雁城後，以美色俘獲了渤王成宥的支持，又拿着成宣的令牌，接管了他經營多年的勢力。

九歲的成煜順利繼位，月影做了太後，成宥當上了攝政王。聽說成宣得知自己一番籌謀落空，反倒為他人做了嫁衣，滿盤皆輸，氣得大口吐血。

由于成煜年幼，又是大巽皇帝的外甥，上表向大巽請罪要求通好，不再起兵戈，年年納歲貢。人間又迎來了短期的太平歲月。

南逃的大巽百姓們陸續回到家中重新開始生活，安居樂業。帛城等城鎮沒幾年便恢複了生機。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鬥，世間的兵戈不可能永遠停止，我們盡力做了我們能做的，便足矣。

成宣為人奸詐陰險，我恨極了他，便飛書給總管太監徐芳，向皇帝提議将他軟禁在大巽，切莫縱虎歸山。

皇帝聽了我的話，對成宣每日好酒好菜招待，不到一年，成宣就從一個英俊青年變成了腦滿腸肥、體态臃腫的油膩胖子，四年後病死在了大巽京城。

自始至終，北夏太後獨孤月影都未曾向大巽皇帝求請放成宣回去。

七年後，十六歲的成煜親政，月影已為他暗中鋪墊好一切，母子聯手将攝政王成宥軟禁。又過了十五年，西域人出身的北夏大将呼延崇肅擁兵自重，建立了新的政權，國號為秦，北夏一分為二，內亂頻仍，國力日漸衰弱。

分合更疊在史上總是重複上演，這些都是後話不提。

我為大巽立下大功，皇帝感念我的功勞和昔日的情分，幾度下旨讓我回朝做官，被我堅決謝絕了。我把所有封賞都贈給了代我和清鈴而死的兩名死士及峪山義士們的家眷。

皇帝在峪山建了忠良祠，追封清鈴為“護國夫人”，張枭為“忠敏将軍”。

五年後，龔啓被皇帝調回京城任職，我一直留在峪城關，以閑散江湖客的身份輔佐繼任總兵鎮守邊關，未曾離開。

徐芳每年都會在朝廷勞軍的時候，遣太監給我送禮物。

燕沖和茜娘一起來看望過我。茜娘做了神機堂的總護法，依然沒有成親，她是個要強的女人，看上去熱愛事業更勝過男人。

我帶他們去了峪山後山憑吊故人，燕沖老淚縱橫，茜娘泣不成聲，我的淚早已流幹，一直在安慰他們。之後，我們秉燭夜飲，一醉方休。

霍楚楚為張枭生了一對龍鳳胎，八歲時把兒子送到峪城關拜我為師，說這是張枭的遺願。我知道他們是為了讓我餘生有個寄托，便把一身武藝都傳授給了這孩子，讓他做一個如父親般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雖然一直不知道究竟清鈴葬身在峪山何處，但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每日我都會到峪山後山的亂石堆處，想象着她的模樣，陪她說說話。

時間久了，峪山亂石堆慢慢又形成了新山，被百姓稱作“義山”。

這一世，有愛人，有朋友，闖過江湖，入過朝堂，戰過邪魔，保過家國。

最重要的是，我如願以償找到了清鈴，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愛，我的人生很圓滿了。

我一直記得烈瀾的話，不敢自殺，只能苦苦等待着回青鸾山的那一天。

一等就是二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