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

第 11 章

聽到這事,李氏話還未出口,眉頭先攢皺了起來,拉住雯金一個勁兒地倒苦水:“我也不是沒有留心,說過幾個人家,你爹看得上的,人家看不起咱們;人家看得上咱們的,你爹又看不上。”

好歹小女兒的親事可謂至善至美,見過一回後也對餘澤徇放心許多,李氏眼角眉梢都染上心滿意足的笑,眼尾些許皺紋笑得堆疊在一起:“有了你這樁婚事在前,你爹要求更高了,”李氏一手摟在雯金的肩上:“今天童總管帶人去量了屋子打家俱,說是那屋子闊大,屋內擺飾陳設繁花似錦。”

前幾日餘松庭攜席氏親自來下了聘,順便定下了年正月十六為婚期,而後幾天趙家便請了家具匠人前去量新房,預備打家俱。

雯金在母親跟前,無需羞澀腼腆,便大大方方地莞爾:“縱使他們家在官場上不如從前,但日子上總不會拮據,”她又收起笑,悠悠送吐出一口氣:“只不過大哥的婚事,娘你确實難辦。”

接下幾日,雯蘭日日回家中來,陪伴在馮氏左右,雯金偶爾去馮氏那裏請一次安,原來是心內畏懼馮氏嚴肅,現下是不忍再去看馮氏那雙眼,那雙凄婉中蘊着無數哀情的雙眸。

這日雯金正坐在屋裏臨窗炕上,預備着新婚時送給夫家人的針線鞋襪,不知陸曼卿從哪裏站了出來,猛然出聲:“這襪子上的小狗繡得真好看。”這一聲吓得雯金手上的尖針險些紮進肉裏,雯金慌忙将鞋襪塞進針線笸籮中,佯怒:“你總是這麽愛打趣捉弄人,何時來的?”

自從二人相交為善,便經常去對方府上往來走動,時日一久,兩家門口的小厮看了也不再攔,直進直出。

陸曼卿挨着雯金也在大炕上坐下,悶下頭不答話,蔥蔥玉指撥弄着笸籮裏的針線,雯金連喊了她兩聲,她才擡起頭。不知為何,一雙瞳仁兒已浸在滿滿的一汪淚中,盈盈的眸子仿佛下一瞬就要滴出淚:“雯金——我娘最近身子越來越不行了。”

雯金愣了片晌,而後伸手将人摟進懷中,輕撫其背。心中又不免疑惑,二人相識已有三月了,從未聽她言及母親身體不佳,如今又是怎麽回事。

陸曼卿抽抽噎噎地解釋,原來她娘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已然是行将就木之人,家中都被一個妾室把持在手裏,她母親已經看淡,可唯獨放心不下膝下這女兒,怕丈夫扶正的妾室會苛待女兒,故而苦苦撐着一口氣。

陸曼卿手上攥着錦緞鲛绡,掩住兩只眼,那淺粉的帕子已被淚水浸透,洇成了深色:“我日日看着母親那副模樣,我心裏也難受,才來你這裏坐一坐。”

雯金暗嘆,平日見她總是笑臉迎人,不曾想是獨自一人吞下苦痛,更嘆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吩咐丫鬟絞了一塊熱帕子,塞進曼卿手中:“那姐姐也該振作起來,好讓伯母放心。”

“如今她一心要給我說個人家,說是才能放心去了,所以那次宋國公府秋宴,她逼我去,我卻偷溜出去與你玩。”

雯金拍拍她的肩:“且等一等,總會有好的、合适的。”

雯金見人雖止住了淚,但久久鎖眉不展,便想着法兒逗她開心,引她去花園後部的花房玩。

花房不比房外的寒冬,渾然還是溫暖如春光拂面,花房中的花皆是應季而綻。火紅嫣然的大麗花開得張揚繁盛,恰似一位妖冶生姿的女子;純白無瑕的昙花白日不發,故還是一個花骨朵兒,好似一個含羞半掩面的姑娘;山茶的花瓣則更令人驚喜,白紅相間,如白色的軟圭上嵌了一塊嫣紅的鴿血紅寶石。

曼卿看得興味盎然,暫将思母的愁苦擱置一旁,不時伸出手去觸一觸柔軟的花瓣,再轉頭和雯金品鑒一二。

花房中花架重疊掩蔽,一眼望不盡頭。這廂二人還頭湊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讨論,那廂花架後冷不丁轉出個人來。将雯金吓了一跳,定目一看,竟是馮氏的侄女、馮博書的親妹馮璐真,不由就驚呼出一聲:“表姐?”

少見馮璐真在府裏走動,她與馮氏感情之深,不亞于雯蘭,又或許是有避開宗淮之意,故而整日寸步不離馮氏病榻前。雯金稍稍一吸氣,就聞得眼前人身上沾染的悠悠藥草香,使得原本就靜婉內斂的女子更顯沉靜。可正因在病榻前服侍久了,馮璐真拉耷眼角,周身萦繞着莫名的憂愁憂愁感傷之氣。

面對雯金,她倏地張皇失措,急切地解釋:“是姑母…姑母讓我搬兩盆花送到表哥房裏。”

雯金這才發覺她身後跟着兩個花匠,手裏各捧一盆山茶和未開花的昙花。雯金知她此身也是半點不由自己,不欲為難,便給她讓出一條道兒。馮璐真輕聲道謝,擦身疾行而過,偏偏在路過曼卿時,頓了頓腳步,眼神在曼卿臉上轉了一輪。

馮璐真攜兩名花匠行至趙宗淮的玲珑館,輕扣門扉,得允後入內。桌後正為破題絞盡腦汁的趙宗淮一擡頭,看見馮璐真,臉色不覺就冷了下來,比制藝更令人苦惱的,大抵是母親的亂點鴛鴦譜了。

“什麽事,若是母親又讓你送東西來了,放下就走吧。”

馮璐真神色黯然,指着窗棂并窗下的一個長幾,淡聲吩咐身後花匠:“把花擱那兒吧。”她兩手緊緊相扣在一處,糾結許久,還是一股腦兒把心中所想盡數道出:“表哥放心,我從沒有那些心思,只不過不敢違逆長輩之命。再者說,我今日看金兒妹妹帶着一個從前未見過的大家小姐在逛花房,恐怕表哥也是好事将近了,我不久就會跟着姑媽回揚州的。”馮璐真低聲絮言,盡力讓語調波瀾無驚。

趙宗淮似有動容,擱下手中兼毫筆,擡眼看了看,只答了四字:“如此多謝。”

馮璐真福身退下後,趙宗淮卻也不提筆,一人歪在椅中出神發愣,蹙了蹙劍眉星目,不知娘和雯金又給他相看了什麽人。他現無心于此,不管遵父母之命娶了何人,豈不都是耽誤人家了。

念及此,他從椅中直起身,縱步前去李氏的望山樓。步經雯金所居的海棠春塢院,他腳下步子陡然變快,若是在此撞上人家姑娘,那才尴尬。誰知老天爺偏偏不遂人願,前面蜿蜒曲折的花廊中變戲法似的,前一刻還是空空如也,下一刻便從曲折處轉出了兩個豆蔻韶年的女兒家,自然是雯金和給他相看的那一位姑娘。

雯金見長兄從對面而來,方欲叫住,誰知人家如見了鬼一般,轉身就走。雯金揚身喊住:“大哥!怎麽一見了我就跑?”

趙宗淮自知逃不脫,只能再回身上前。

“唉?公子不是那一次在花園裏…?”曼卿驚喜地豎起一指,指向趙宗淮,下一刻又覺得過于失禮,放下了手指,但對着趙宗淮仍是一張笑臉。

聞聲後趙宗淮亦擡頭對望,先是看着那燦然的笑愣了半天,随後笑出了聲,嚴肅端方的表情也活泛了不少:“原來姑娘你和金兒認識,這…這真是緣分吶。”

曼卿勾摟上雯金的臂彎,朱唇一張一合,隐隐看到兩排皓齒:“那日在方家,我被那小丫鬟帶着兜野圈子,就是你兄長帶我走出那個花園的。”

雯金眼中一亮,心中有了計較,目光在二人之間逡巡幾圈:“原是這樣…”

趙宗淮目送兩人走進海棠春塢院,再想提步去望山樓,已提不動腿了。奇妙的感覺躍上他心頭,他搖搖頭輕笑,返身又回自己的玲珑館。

雯金心中有意要将趙宗淮和曼卿配成,可難免瞻前顧後,一個是書香門第,不知看不看得起她們商戶之家;另一個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就差去廟裏做和尚。因此雖然心中有主意,卻猶豫要不要和李氏開口。

這幾日猶豫可急壞了趙宗淮,他每日飯桌上都故意将話題引到“成親”上,比如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又抱了一個女兒,同在國子監的監生前幾日才定了誰家的姑娘。誰知李氏和妹妹從不答話,連一向愛插話的宗漸都只是望着他而不出聲。

可璐真明明說了,那陸姑娘就是為他相看的。一向沉穩的趙宗淮也有耐不住性子的時候,趁着讀書之餘休憩的空隙去了雯金的海棠春塢院。

時值冬月,外頭的風是又烈又寒,真像刀子一般割着人臉,雯金每晚睡前用香膏抹面時,都一陣火辣辣地疼。于是便極少出去,多在屋內做針線活,香囊汗巾,鞋襪繡帕,皆是為成親後預備下的——她與餘澤徇的婚期已定了來年的正月。

宗淮到了妹妹屋裏,忽而不知如何和妹妹開口,于是他信步走到窗棂下,先撚起一株山茶,又去撥弄一下未開的青蔥水仙。雯金妙思,在養水仙的水裏摻了紅墨水,待來日養出的花便也能泛起淡淡的紅色,像是女兒家玉面上薄敷的一層胭脂。

趙宗淮形似無意地問道:“最近你那姐妹陸氏怎麽沒來找你?”

埋頭繡花的雯金乍然擡起頭,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家兄長:“外頭怎麽冷的天,你讓一個姑娘怎麽過來?”

宗淮啞然,不住地點頭:“嗯,對…是我欠思量了,欠思量了…”

雯金看他神色,似對曼卿有意,但又不敢确定他心意究竟如何,是而有意探問:“大哥你看這窗下的花如何?你是喜歡這水仙呢,還是喜歡這山茶?”

宗淮見雯金莫名問起這花,心中不明,略作忖度,才漸漸明白過來,垂首直盯着那兩盆花:“我喜歡茶花,顏色好看,抱綽約親昵之态。”

“哦?我總以為你這般模樣的人,該喜歡那清新淡雅的水仙。”年少而慕少艾本是常事,但思及前幾日在馮氏房前聽的那一席話,不得不多留了個心眼兒:“既如此,我也不同哥哥繞彎子了,我想知道,你對曼卿,是全然出于喜歡呢,還是看上了她爹國子監司業的身份?”

宗淮沒有着急回答,他唇線緊抿,胸口微微地起伏着,認真地思索了,才回答道:“确實…那一次在方家花園裏我是聽說她是國子監司業之女,才主動上前給她帶路的,”他的語氣倏爾惶切:“但我現在對她有意是真的,覺得她明媚可愛。和旁人定親我都不大願意,可唯有她…”

對此回答,雯金尚算滿意。

“我和你坦白了,你呢…?“宗淮沖雯金颔首挑眉,很期待雯金如何回答他。

“什麽我?”

“你對餘澤徇又有幾分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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