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章
第 27 章
餘雙霄從床下翻下身,連鞋子都還未來得及蹋,就跪倒在雯金身前。雯金心中一顫,大概已經猜到餘雙霄要求她何事,但她佯裝糊塗,将餘雙霄扶起身坐回塌上:“姐姐這是做什麽,何至于行如此大禮?”
餘雙霄緩緩仰起頭看向雯金,雯金看到她的臉色,誠然是吃了一驚。
幾日未見,餘雙霄比之先前,憔悴了許多,面容消瘦枯黃,更沉得襯得兩眼溜圓,可終歸是眼中無神,只是眼中包着一汪淚水,晶瑩剔亮,很是惹人憐愛。
雯金将她攙扶上床,又給她蓋好被子,替她墊好軟枕,才拉着她的手問:“姐姐,究竟是什麽事,你先說。”
餘雙霄嗚咽着用帕子捂住嘴,悶着頭哭得兩肩聳動,一面搖頭一面揩區去眼淚,卻不好意思擡頭看一眼雯金,抽噎着說道:“好妹妹,我是個糊塗人,我…我有身子了。”
“啊?”即使之前已有猜測,可聽人親口說出,不免還是訝異,雯金一下子就叫出聲兒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大概有多久了?”
餘雙霄擡起頭,兩手狠拽住雯金,生怕人溜走一般。她搖搖頭:“具體日子我也說不清,三個月總是有了。此事除了我的貼身丫頭和雙露,再無旁人知道。”
“那二姐你打算拿這孩子怎麽辦?”
“我要生下來!”
雯金先前以為雙霄會将這孩子打掉的,因而雙霄話出口時,雯金驚駭得不能言語。
餘雙霄溫柔似水的眸中忽而閃過與平日性情脾性不符的堅毅。她死死拽住了雯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語氣也突然高昂慷慨,懇切而炙熱:“我從小就受人擺布,婚姻大事上,受父親母親擺布,嫁給人沖喜;丈夫死後我想過繼一個孩子在婆家過活,母親去找我婆母,讓她放我歸家;她現在又想讓我嫁鞏昌侯府當填房,我不能如她所願!”
她眼神中似熊熊的火苗噴射而出,幾乎是能灼傷了雯金。雯金也被她吓得愣住,只聽她又凄哀地添上一句:“我的命就不能由我自己做一回主嗎…”
雯金心中隐隐有些動容,遲疑着探問:“那…這孩子的爹是誰呢?”
“卓必钊。”餘雙霄沒有刻意的隐瞞,直截了當地交代了對方名姓。
竟然是卓必钊,餘澤徇與餘澤徽請在家中讀書的那位先生。
雯金顯然來不及反應這一個又一個接踵而至的消息,張大的嘴好半天都沒能合上:“那…二姐現在尋我來,是做什麽。”
餘雙霄朝外張望了一下,透過窗戶紙,可見外頭融融春光下的庭院,綠樹抽芽,花朵含苞,下人們站得遠遠的,都在忙着各自手中的事,雙霄悄聲道:“我想讓你幫我逃出去,我走後,家裏對外可稱我病亡,這樣一來,也不會耽擱下頭的雙露說親。”
“二姐,你這也太…在這事上,我恐怕不能幫你。”雯金眉頭一擰,拂開雙霄的手,從矮凳上站起身,走到窗前,漸而平息下懷中似小鹿亂撞的心。
“妹妹,我瞅準了你是個膽子大,有能耐的,才來求你,你…”
房內檀香味清幽淡雅,在這香氣中,雯金平舒一口氣,腦中将這事兒的來龍去脈捋清,猜想若是雙霄真能逃走,各方又是什麽反應。猛然想起公爹餘松庭,心弦一緊,神色更差,堅定地搖了搖頭,心說:不行,這件事若是讓公爹知道了,怕是我也一并吃不了兜着走。
此次之所以能将婆母的那幾個掌櫃撸掉,正因為婆母對公爹有敬有畏。公爹最是個講求家風正派,家族臉面的人,且對我印象又不錯,若我幫二姐逃出去,豈不涼了他的心。
躊躇了這一陣,雯金滿面歉意轉身正對着人,弱聲道:“實在對不住,二姐我不能幫你。實在不行,還是同父親母親坦白吧。”
餘雙霄似是萬念俱灰,無力地靠在枕上:“他們要是将我趕出去、打出去,我都不怕,怕就怕他們為了家族臉面,把我這孩子打掉。”
她枯瘦的手隔着薄被撫上小腹:“我知道你也有難處,我不怪你,你先去吧,還有許多事等着你呢。”她仰起臉來朝雯金溫煦一笑,與方才炙熱的她又是判若兩人。
因聽聞二奶奶去了二姑娘院裏,原本早晨來回事的仆婦丫鬟們又不得不下午再來了。在二奶奶手下幹了這些日子的活兒,又見二爺一氣撸掉了好幾個外頭的掌櫃,皆是有頭有臉的太太親信,這些個仆婦丫鬟便漸知道了二爺、二奶奶夫妻二人的厲害,常說原來最随和不過的二爺娶來個夜叉似的奶奶,怎就由菩薩變金剛了。雖然心裏有些怨艾,但一個個當差莫敢不妥帖小心。
專管裁制衣服的陳氏前幾日為夏衣的事來禀過雯金,這幾日去走了兩趟布莊,今日便來和雯金陳說道:“我前幾日去布莊走過了,他們這幾日就帶着布料來,讓主子們選料子。”陳氏話間停了一停,續問:“先前奶奶說對裁制衣服的套數要再想一想,不知奶奶,現下可想好了?”
雯金本意是想讓餘澤徽少做幾套,可這事兒不得不去問婆母的意思,而這幾日的事多且雜,還未曾顧得上此事。現在看來卻不能再拖,故道:“明兒個,明兒個一定能定下。”
“是。”陳氏退下。
理完這些事兒,在這紫檀雕花嵌琺琅扶手椅上已坐了許久,腰背都好似要散架,見左右皆是心腹,便懶慢地伸上一個懶腰。
誰知事還未完,墨文又上前來:“奶奶,今早上那幾個陪房,我已經都安排妥當。魏通財的女兒我安排在了廚房裏,正好有一個缺;虞家的大兒子虞洲海在外院的莊園處,也是聽他爹說,他們一家更懂種田農務。”
雯金聽罷,分外贊賞地朝人點點頭。
正立在一旁的紅箋奇怪地和雯金念叨:“我真不明白,怎麽虞家舍得把那麽瘦小的一個丫鬟送進來當差。我送他們出去時,虞田雨家的還在抱怨沒能把孩子送進來,被虞田雨訓了兩句。”
一邊的清硯又說:“誰知道,估計是家中缺錢。別說送進府當差,咱們當時被爹娘賣掉的時候還不及這孩子大呢。”
傍晚時分餘澤徇回屋吃晚飯,進屋就問今晚吃的都是些什麽,雯金卻答:“我已經遣人去母親那頭說了,咱們今晚去母親那裏用飯。”
餘澤徇立即洩了氣,蔫蔫地說:“為何要去母親那裏?誠心要我吃不好飯?”
“因有事情要和母親商議。”
不過最後一坐上桌子,雯金瞥了一眼滿桌的菜,心中叫苦:這哪裏是他吃不好飯,明明是我吃不好飯。
平日在自己房中吃飯時,多會安排些淮揚風味的菜,可今日來婆母這裏,不知她是有意無意,這些菜或燒或炖,又多以牛羊肉為主,雯金提箸半天,卻遲遲不知何處動筷。
“去和廚房說,加個炒春拌來。”餘澤徇寒着臉吩咐丫鬟,雯金低頭抿嘴,梨渦裏釀出了一抹笑意。
雯金先扒了一小口米飯入口,然後掀起眼簾慢掃一眼桌上衆人,徐徐開口:“娘,我聽下頭人說,往年三叔的夏衣是裁制六套。兒媳私心想着,就算孩子長得快,可萬萬也是要不了六套的,兒媳想,做四套也盡夠穿的了…”
席太太停下手上夾菜的動作,怔怔地将筷子放回桌上,紅木筷與桌面碰出極清脆的一聲。雖然聲兒不大,莫名滲出了一股嚴肅不滿的意味。一向調皮的餘澤徽都悶下了頭,只敢用餘光看向素來寵愛自己母親。
雯金面色如常,拿起公筷把方才婆母沒夾進碗中的那筷子菜給她夾進碗裏:“娘,您吃菜。”
席太太冷不防也輕笑了起來,笑得搡動了一下雙肩,幽幽地說:“金兒看着辦就是,如今我既然讓你幫忙操持家務,自然是以你的意為先。”一看就知這是皮笑肉不笑的,話裏話外多有諷刺雯金的意思。
可雯金才不顧她什麽弦外之音,立刻一臉堆笑:“多謝婆母,我常說,婆母是再通情達理不過的。”
正巧此時那道炒春拌端上了桌,黃蛋皮兒,綠韭菜,還綴着一二猩紅的小蝦。雯金挾了一筷子菜按進米飯中,就着菜扒拉了半口飯,韭菜雖素,卻有河蝦為佐,倒也加了許多鮮香氣。
餘澤徽也夾了一筷子炒春拌,吃了一口也覺出些滋味來,贊道:“上回卓先生教了我一首詞,今兒個我才算是知行合一了。”接着搖頭晃腦地吟誦:“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雯金聽見“卓先生”三個字,心下一跳,趕緊又吃了幾口飯勉強平下心緒。
“古有守仁格竹,今兒我們徽哥兒是格菜致知了。”餘澤徇笑着打趣一句,桌上幾人都“哧哧”笑起來,氣氛一時輕松。
晚上雯金和餘澤徇已經洗完澡躺下,雯金才和餘澤徇說起今日雙霄找她過去的事:“我想二姐雖可憐,但是這事兒我實在是不敢插手,若是讓父親知道,還不知要怎麽惱我。”
前世餘澤徇并不關心家中事務,因此這般時節,也聽說二姐犯了錯,被母親關在屋裏幾日,後便由父母做主匆匆與鞏昌侯府定親,卻不知将她關起來是為着什麽事,今看來多半是有了身子,又被母親強令打掉。
“你做的沒錯,我們自當是先顧着自己的。”餘澤徇心中感慨非凡,不知這一世二姐命運又當如何,他嘆出一口氣:“平日瞧着卓先生也是個端方君子,知禮儀,懂進退,卻不想他也…”
雯金不知二人之間究竟什麽情形,也不知卓先生待雙霄是真心還是假意。不好評說二人感情,只喟嘆道:“古今傳奇上的、畫本子裏的癡男怨女,咱們瞧着也覺匪夷所思,可若是自己深陷其中,恐也有不能左右自己個兒行為的時候。”
雯金這話說得平常,不過是就事論事,但落到餘澤徇耳裏不由勾起了前塵往事的回憶,當初兩人一是國公府世子,另一個是寄居國公府的下堂妾室。縱知二人身份懸殊,為世人不容,可二人還是無法抑制心中感情,只求相守足矣。
腦中如是想着,圈着雯金的臂彎不知不覺就收緊了,雯金輕輕一拍,想将他的手打掉:“抱這麽緊,怪熱的。”
餘澤徇抱歉一笑,一手卻不安分起來,向條小魚似的往雯金衣擺下頭鑽,嬉笑:“哪裏熱,我幫姐姐松一松。”
突然外頭有人急匆匆地拍門:“快開門,快開門吶,老爺太太請二爺二奶奶過去。”
接着就聽到守夜丫鬟“啪嗒啪嗒”的腳步聲,跑去開門。
雯金推開餘澤徇,“蹭”一下坐直身子,下意識喊道:“不好,怕是二姐。”
兩人穿戴好衣服,趕往嘉平院。果見正屋燈火通明,雙霄跪在堂屋當中,神色頹唐萎靡,眼眶通紅,淚水已幹,但淚痕依稀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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