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章
第 53 章
正月二十一,府衙開印,這一天,餘澤徇回來得格外早:“這第一天,衙門裏沒有什麽事,以後難得今天這樣清閑。”
他回來太早,以至廚房裏晚飯還沒來得及準備好,紅箋先端上點心讓兩人墊墊肚子。
餘澤徇見雯金手裏一刻不停地縫着孩子的小衣裳,伸手奪過,藏到自己身後:“你別一天到晚做孩子的針線,你陪我說說話。”
從碟子裏拿起一塊糕點,遞到雯金嘴邊,哄道:“吃一口。”
雯金張口接下糕點,兩三口吃完後就去夠餘澤徇身後的小衣裳:“你藏哪兒去了,你快給我,別揉皺了。”說時就向前撲去,可又顧忌身前的肚子,終究不敢動作太大。
餘澤徇看四周都鋪着軟墊,想來也摔不着她,玩心頓起,一時将手上的小衣裳舉高,一時又藏到身後讓雯金摸不着。雯金也不服輸,一下一下地去夠,最後實在折騰不動,撲倒在餘澤徇懷裏,咯咯嬌笑。餘澤徇則一手摟住雯金的肩膀。攬進懷中,另一只手放上她的肚子:“這小家夥還沒出來,你就不管我了,改日出來了,還不知要怎樣冷落我。”
雯金貝齒扣住紅唇,一掌拍在他肩上:“這不是你孩子?跟孩子争什麽寵。”
“這不是怕你有了小的,忘了大的,”餘澤徇抱怨一句,轉而和雯金說起正事,“去年年初,皇上重開史館,想要着手修撰前朝史書。但這一年,也未曾見什麽動作。今日荊王上奏,自請為監修,着手編撰前朝史書,皇上準允。”
自上次和荊王妃提過這個想法之後,雯金遲遲沒有聽到動靜,如今才知,王爺王妃已經采納了自己的建議。雯金臉上激動難掩:“這是我向荊王妃建言的!”
雯金将她那一番道理向餘澤徇細細道來。
餘澤徇聽罷,也緩緩地點頭贊道:“好一個以退為進…”
“沉下去,再以另一種姿态浮上來。”雯金喃喃說道。
·
這開春的天尚裹挾幾分寒氣,窗外枯枝敗葉,也沒什麽好景致。但雯金喜歡坐在窗下,半開窗牖,趴在窗棂上看着外頭發呆。
臨産的時間一日日地逼近,雯金心內焦慮,反倒開始想起幼時在揚州的時光。這樣初春的日子裏,揚州總不見晴天,烏沉沉的天上落下密密的細雨,雯金只能悶在房裏和奶娘翻花繩。一幕幕的景象雯金記得清清楚楚,仿若是在昨天。可回首一望,竟已十幾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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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粉衣的丫鬟從穿廊而來,待人走近後才發覺是方錦昕身邊的丫鬟桃杏。
桃杏看雯金開着窗,便不進屋,而是站在窗前說道:“二姑奶奶回來了,正在太太屋裏呢,請二奶奶過去一敘。”
雯金一愣神兒,随後一疊聲地讓銀雀給自己穿鞋,一面擡手整理頭上的發鬓釵環,一面和銀雀念叨:“一定是卓先生進京趕考,二姐也跟着來了。這一去兩年,總沒個信兒,如今可好了。”
走到席夫人的院子前,雯金就聽到裏面“咿咿呀呀”的童音。雯金這才想起,當初餘雙霄走的時候,是懷着孩子走的,如今算來,恐怕已經一歲多了。
門口的小丫鬟看見雯金,立即給她打起簾子,又朝裏喊道:“二奶奶來了。”
接着,就看見餘雙霄懷抱一個小男孩走出來:“就等你一個人呢。”
雯金定睛一瞧,見餘雙霄面如滿月,神采奕奕,手裏抱着的孩子亦是乖巧喜人。
雯金快步走到餘雙霄跟前,躊躇着如何開口,那小子已先開口叫“二舅母”。雯金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塞進孩子懷裏,摸摸孩子的頭,茸茸的軟發撓得雯金發笑:“真可愛,也不認生。這是舅媽給你的見面禮。”
餘雙霄也不和雯金客氣,招呼雯金進屋:“你還有身子,別站在風口裏。”
席夫人、方錦昕和餘雙露俱在,方錦昕手上抱着妍姐兒。
席夫人面色尚可,想來孩子都已經這麽大了,就算對餘雙霄當年私通一事有不滿,也不能擺在面上。
餘雙露眼圈紅紅的,看見胞姐回來,難免激動。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問餘雙霄進京後住在何處;花了多少時日趕過來;趕了這麽久的路,孩子可吃得消,等等。可席夫人絕口不提銀子的事,雯金也不好提。
聊到京中各人的近況,餘雙霄道:“我們雖不在京城,但都知道,前年父親被皇上派去東南平定倭寇。”
席夫人說:“是,前不久剛打了勝仗,下個月皇上準他回京一趟。”
餘雙霄拍拍懷裏孩子:“也該帶沖哥兒認認他外祖父。”
少頃,各人散去。餘雙霄再去雙露房裏坐一坐。
出了嘉平院,方錦昕回頭看看雙霄、雙露,看她往與自己相反方向行去,漸行漸遠,便迫不及待地把妍姐兒送到乳母手上,拉住雯金嘀咕:“你信不信,她一準兒是回來打秋風的。”
她雖與雯金不睦,可此時,她們同在“兒媳”這個身份上。
雯金搖頭:“我和二姐姐相處時日雖短,但我看她不像是那樣的人。再說,我看她穿衣打扮,應當也過得不錯。”
“她要見公爹,分明是瞅準婆母不理會她。她男人若是這次能金榜題名,去哪個衙門、得個什麽位置不都指望公爹,”方錦昕冷哼,“她都離開兩年了,兩年能變的事情可太多。”
雯金默然,一時間她也不敢為雙霄打包票,嘴上也不饒人:“是啊,這兩年能變的事情太多,能變的人也太多。”
說這話時,眼神向方錦昕身上飛去,自指她兄妹背信棄義一事。
方錦昕立刻無話。
·
這春天總是來得莫名其妙,在人不經意之間,鮮花已挂滿枝頭。雯金圍花園走上一圈,便有些氣喘籲籲。紅箋自袖裏掏出帕子,幫雯金擦去額上汗珠:“奶奶,咱們是再走一圈,還是回去歇息。”
雯金剛想回答,忽然腹部隐隐的痛感襲來。她眉頭一皺,扶住肚子,“哎喲”一聲。銀雀慌忙上前扶住她,結結巴巴地問道:“奶奶,可是要生了?這這這,我扶您回去?您還能走不能…”
第一次經歷生育,雯金也是慌亂無措,她又極快地鎮定下來,想起先前好幾個生育過的婦人都和她說過,要痛好幾遭才真正發動。于是她反安慰起身邊的丫鬟們:“沒事,先扶我去那邊凳子上歇一下,等這陣疼過,我們再回房。”
幾個丫鬟連聲應“是”,其中幾個又去告知席夫人,去請穩婆、大夫。
待這陣過去,幾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扶雯金回到房中。不多時,席夫人也來了,囑咐雯金不要即刻躺下,若是能走,就先在屋子裏轉一轉,待會兒能生快些。
雯金正在屋裏一圈圈慢走時,餘澤徇疾奔進房中,走到雯金跟前,想伸手拉雯金的手,又不敢妄動,手足無措地站着,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金兒,我告了假回來了。你現在覺得怎樣?”
雯金拍拍他的手:“還好,有些疼,但離生産還有一段時間,母親說讓我先走一走。”
餘澤徇從銀雀手上接過雯金的手:“那我來扶着你走。”
雯金初時還能在屋裏慢慢走一走,後來愈來愈痛,這疼痛來得也愈來愈密,實在堅持不住,躺回到榻上。席夫人又命人端上許多飯菜,讓雯金一定多吃,否則待會兒使不上力。
等到下午,李氏也從趙家趕來。
這痛一直将雯金從早上折騰到晚上,才算真正發動。雯金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疼得她分不出半點心神去聽穩婆的話。
席夫人趕餘澤徇出去,餘澤徇看雯金這樣,急得焦頭爛額,如何有心出去:“什麽男人不能進産房,我是她的男人,是孩子的爹。這兩個身份,我就該留在這兒。”
席夫人看他目光堅決,加上雯金那裏還亂着,也不再和他多說什麽,由他去了。餘澤徇守在雯金床邊,抓住她的手,
雯金喊過一陣後逐漸定下心神,開始聽穩婆的話,如何運氣、用力都有了章法。穩婆一時說看見頭了,一時又讓她再用力。
雯金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只覺精疲力竭,疼痛像是鑽進她的骨頭裏,她撇過頭,與餘澤徇兩兩相望,但沒力氣開口說話,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像是水裏剛撈上的魚。李氏、席夫人、穩婆都在催她使力,她不想再用力了,可是又被這痛折磨着,淚水混着汗水滴在枕巾上。
雯金猛地拉過餘澤徇的手,張嘴一口咬在他手上,下身使勁兒,一聲嬰孩的啼哭終于劃破這個悶熱難耐的夜晚。雯金松了一口氣,閉上兩只沉重的眼皮,口中松開餘澤徇的手,周遭紛亂的一切都暫時隔絕在她的睡夢中。
等雯金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幔帳輕垂,帳外隐隐綽綽有人影,還有窸窸窣窣的低語聲。
雯金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從喉嚨口發出一聲沉悶的“嗯”。
床帳挑開,現出餘澤徇一張疲憊的臉,可是嘴角的笑意是壓不下去的:“金兒,你醒了,”他坐到雯金身邊,從床頭的水壺裏倒了一杯水遞給她,“你是不是又累又餓,想吃什麽?”
“什麽都想吃!”雯金不客氣,乜他一眼。
“好,那就什麽都準備上,”餘澤徇揮手讓丫鬟們去準備吃食。
李氏和席夫人走上前,李氏眼睛紅腫,想來是哭過。
雯金看看自己的母親,軟聲安慰:“我一切都好。”
雯金想起昨晚生完孩子,累得歪頭就睡,還沒看過孩子,問道:“孩子呢?”
“在東間,乳母正抱着喂奶,”餘澤徇伸出兩只手,興奮地握住雯金的一只手,顫抖着說道,“是個姑娘,特別漂亮的小丫頭。”
雯金看他這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只覺好笑:“才生下來的孩子,哪裏看得出來好看不好看的。”
餘澤徇說:“我們倆的孩子,還能醜?”
雯金知道席夫人盼她能生個承繼家業的男孩,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席夫人,看見婆母并無不喜,稍稍放心。
席夫人說道:“正好老爺過幾日就要到家了,到家後給這孩子起個名兒。”
那頭乳母聽見雯金醒了,将孩子抱來。先前抱過妍姐兒和陸曼卿的孩子,雯金已有經驗,輕手輕腳地接過,捧在懷裏左瞧右看。倒也奇怪,明明和其他孩子生下來沒什麽差別,小老鼠似的,可雯金瞧着就覺得可愛,她也沒臉笑餘澤徇了,道:“我姑娘确實好看。”
席夫人離開房中,餘澤徇出去送一送。李氏才坐到雯金跟前,話還沒出口,眼淚又不自覺湧上眼眶:“昨天真是吓死娘了,看你那麽疼,娘恨不得替你受了。”
雯金抱緊懷裏軟軟的一個小身體:“好在菩薩保佑,總算是挨過來。”
李氏抹了兩下臉上的淚:“我已使人去給你嫂子、你姐姐報信,估計這一兩日就來看你。”
雯金點點頭,看李氏的淚止不住,怕她在這屋裏想到昨晚種種,觸景生情,便打發她先回去:“家裏離不開娘,哥哥又快下場,娘家去瞧瞧。若是想我,再來就是。”
餘澤徇剛送走席夫人,又将丈母娘送到府門。回來時,就見绡帳半垂,雯金坐在其中,懷抱孩子,溫柔地垂目凝視,嘴角挂着淺淺的笑意,耳鬓半縷發絲垂下。餘澤徇頓覺一顆心被填得滿滿的。
雯金擡頭,看他癡癡地站在那兒,不知想什麽,忍不住嗔道:“呆子。”
雯金喊乳母來抱走孩子,然後拍拍床邊,對餘澤徇說:“過來。”
餘澤徇依言坐到床邊,雯金抓起他的右手,輕而易舉地找到那個牙印,還泛着紅,有點點血絲痕跡。她用大拇指摩挲着那個牙印,翻了翻那雙如狐貍般狡黠透亮的雙眼,盯着餘澤徇:“疼嗎?”
餘澤徇翹起嘴角:“不疼。”
雯金哼聲道:“晾你也不敢喊疼。”
她用力按住牙印,賭氣一般地說:“我要你記住,我當時比你疼千倍萬倍!”
餘澤徇将雯金擁進懷中,手裏揉着雯金的長發,說話時噴出的氣息落在她後頸:“我知道,謝謝你。你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才有我們那麽可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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