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小時候,杜若瑤是那種最讓老師放心的好學生,成績優異,文靜乖巧。

她清清瘦瘦,極其溫馴,說話慢條斯理。青春期那幾年,同齡人看言情小說、愛情電視劇的時候,杜若瑤戴着大大的眼鏡片兒看丹·布朗、老舍周國平和中國近代史,一不小心就掉進自己的世界裏去。

同學都說她像是塊木頭。

杜若瑤也嘗試着去看那些情情愛愛的劇情,也試着和班級裏的女生一樣去看韓國男團勁歌熱舞,可是她總也是領略不到她們為何如此癡狂于此,于是也就默默認領了這麽個稱號。父母親自然認為這是件省心的事情,孩子成績好,不用操心青春期的躁動,真是再好不過了。

母親李秀寧自豪地說:“我家孩子就是晚熟一些,什麽時候就做什麽樣的事。”

杜若瑤于是自我感覺良好,也以為自己只是對于感情相當晚熟罷了。直到她在書店裏由于某些契機拿到了一本英文原著,極其漂亮的封面上印着Price of Salt.

她絕對不是故意的,因為她開始閱讀時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本講述兩個女人之間愛情的小說,這是杜若瑤第一個從頭讀到尾的言情故事,也是從這一本開始,她開始迷戀上挖掘此類題材的英文原著。聰明的她也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她并不是晚熟,而是生來屬于性取向比較罕見的那一類罷了。

沒錯,“生來屬于性取向比較罕見的那一類罷了”,小說裏如此客觀而平淡地說道。

可是在無比真切的現實中,無論是初二的杜若瑤,還是高二的杜若瑤,無論試探着向母親探詢,抑或是暗喻着和同學們談起,大家的态度卻惡劣多了。

杜若瑤與母親的第一次談話并非她主動提起。那時候李秀寧和她的生父杜君剛剛離婚,帶着她借住在相熟的朋友胡阿姨家,飯後三個人坐在沙發上談天說地,胡阿姨談起與她的馬來西亞經理,說她中文說得不錯,對待下屬很大方,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居然是個同性戀。

李秀寧聞言色變:“天哪,其實我之前見她就覺得有點反常,但是沒敢這麽猜!”

胡阿姨笑道:“有點反常?她那頭發、衣服都那樣了,才有點?一看就是不正常好伐?”

李秀寧撇嘴:“不能理解。”

胡阿姨:“那種同性戀,我覺得就是很荒唐的!”她拉起李秀寧的手,然後又松開,“打比方講哦,我和你,兩個女人,我和你有愛情?在一起?怪也怪死了。”

李秀寧被她嫌棄的模樣逗笑:“你還嫌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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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看着她心情不錯,杜若瑤狀作無意地說,“那如果讓你選不能離婚和爸爸過,或者和一個女人一起過,你選哪個?”

李秀寧狐疑地看着女兒,毫不遲疑:“那還是和你爸過吧。”

“可是他打你,”杜若瑤一頓,機械地說,“也打我。”

李秀寧皺皺眉:“那我也不要當同性戀,多丢人。”

胡阿姨附和道:“就是,很變态的呀。”

女孩的聲音飄忽不定:“可是書裏都說,我們要尊重、理解……”

“對外當然這麽說,馬來人還給我發工資呢,我上次見她和她的那個女的對象一起,我還誇她倆般配呢,”胡阿姨拍拍自己的胸膛,“但是打心底裏誰能接受呀?反正我是不行,伐來塞的呀,對伐?”

李秀寧:“就是說。”

杜若瑤就只有媽媽一個人了,她不想讓媽媽傷心。于是她一步步考上了母親希望她考的大學,找到了母親希望她做的崗位,成為了母親希望她變成的樣子……可是她早就知道,從大一母親縱容弟弟扔掉她的小狗那年,不,也許更早,從高二母親忙着照顧弟弟再也沒時間參加她的家長會那一年開始,從初三母親忙着和繼父洪叔叔約會一次次忘記了給她的試卷簽字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她的家裏留給她的位置已經近乎于沒有了。

如果說她的生父杜君是散漫透頂的男人,那麽她的繼父洪海便是一個正經到嚴苛的形象。他們家似乎是有個家族企業的,在杜若瑤能夠看見他的時候,他永遠都是西裝革履。杜若瑤雖然乖巧地叫他一聲爸,可是卻陌生到聽他叫自己“瑤瑤”時都感受不到任何的親昵感。

于是她把自己的感情偷偷埋藏起來。

親情也好,愛情也罷。只要不去想,不去念,就不會受傷。

特別是當自己的愛,還是如此畸形的愛。

然而就在她成為實習老師的第一年,婁夏猝不及防地出現了。

矮小的高中生,頂着亂糟糟的短發,就像是一團火,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真誠而熱烈地照亮溫暖着她蜷縮在的那塊兒陰暗的角落。她大聲地喊着她喜歡女性,她自豪地宣布着她愛慕她的班主任,這真誠而熾熱的愛,像是一道光,像是她的太陽,她大聲告訴她,你看!沒事兒的!不要自卑!喜歡女生也是可以開誠布公的事情!

從那一刻起,不受控制地,杜若瑤心裏僅僅設定了性別的那個理想人選,漸漸地具象化起來。

她喜歡那個倔得像頭牛的軍訓殺手,那個橫沖直撞的黃鶴樓cp粉,那個背不出英語單詞的數學課代表,那個辦成醜角逗大家笑的文藝委員……她喜歡她喜歡到肯幫她去追求一名直女倆字已經寫在臉上的女老師。

第一次成為老師的杜若瑤把所有的喜歡歸為對于學生的寵愛。特別是在知道婁夏的父母把更多關心給了她精神不健全的哥哥後,她把幼時從未得到的東西,一股腦地傾瀉到了婁夏身上。

正是由于這種無條件的喜愛,在婁夏不說一句話就落荒而逃時,太大的落差感鋪天蓋地地包裹住她,原來她的那些真誠、坦率的愛意,都只是源自于幼稚的沖動和無知,原來她七年的喜歡,都僅僅是泡沫,看起來夢幻美麗,一戳就破。

杜若瑤是第一次如此信任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對一個人如此失望。

于是她變本加厲地在周圍築起了高牆,她删除了婁夏的微信,下決心不再和任何一名學生有過多的接觸,從此把教學視作任務,和生活完全隔離開來。

漂亮得體的女老師,這麽多年來不可能毫無桃花。不如說她的追求者一直絡繹不絕。大部分是欣賞她外貌與談吐的男性,也有那麽一兩個是女性,可是最終都被她堅硬冰冷的高牆堵了回去,有些不再聯系,有些像姜晚清一樣,在她身邊做一段有一些單向暧昧的朋友。杜若瑤不是不好相處的人,同時她卻從未讓任何一個人真切地參與她的生活,她的身邊熙熙攘攘,她卻始終孤單一人。

相隔如此之久,杜若瑤和婁夏的重逢就像橋到船頭自然直一樣的順利。婁夏變了很多,并非指年歲給皮囊留下的痕跡,更是指她的個性。她的那些張揚的鋒芒被刻意收斂了起來,從前直來直去的腦腦回路多了很多彎彎繞繞。她擡頭挺胸站在那兒,服帖而有造型感的長發,凹凸有致的身材,極其合身的穿搭,從表面看起來,她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個講究的女人了。

可是這個成長版的婁夏卻又會在遇上自己時頻頻露餡兒,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會做出異想天開的事、說出不經思索的話,就好像還是當初那個不計後果的、幼稚的高中生一樣。

可偏偏對于這樣的她,杜若瑤依舊控制不住地渴望,難以抑制地心動。

但她偏偏又是最清醒的人。

飛蛾會因為趨光性而撲入火燭,粉身碎骨,杜若瑤不是飛蛾。

她多麽想把她占為己有,可是卻又無時無刻地不在自我提醒着,她已經不再年輕了,此生已經近乎成為定數,她沒有時間再來一次。如果世事恒久不變,她可以在永夜裏生存下去,可是如若體驗了陽光的燦爛,她不能保證自己能再一次把自己重新放進永夜裏。

過去的一切擺在面前,婁夏是一個多麽輕易就能放棄的人,她勸說不了自己去相信,更何況這一次的重逢已經讓她們成為了家人,讓她們成為了“失控世界”裏著名的大腿和挂件……有時杜若瑤想,知足常樂,這樣便足夠了,她不舍得、也沒有那個勇氣再去踏出新的一步了。

……從來如此,便對麽?

此時此刻,當她被擁入懷中,當毛茸茸的腦袋伏在她的頸窩低語,當溫熱的氣息劃過耳畔,一切的預設都崩塌了。

如果可以的話,原來她還是想被她看見啊……

她最終沒能推開她。

細弱的手臂克制地停在空中半晌,最終還是落在了婁夏的背部,杜若瑤動用最後一絲理智輕輕拍了幾下,自欺欺人地把這個擁抱的氛圍限制在師生的範疇內,她深吸一口氣壓下聲音裏的顫抖: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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