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章

第 28 章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醫院，走也走不到頭。我一路上很開心，想着等下見到爺爺一定要讓他陪我玩一整天。推開那扇沉重的門，我看到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真不敢相信那就是平日裏威風凜凜的爺爺。我叫他，再怎麽叫他也沒有回答我，他甚至都不能摸摸我的腦袋。姑姑覺得我在搗亂，要把我從床上拽下來，本來微笑的爺爺瞬間神情嚴肅，瞪着她，姑姑再也不敢碰我了。我就這樣靠在爺爺旁邊，靠了很久很久，那是我最後一次枕在他的懷邊。

後來爺爺被送回家了，他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了。接着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過着子女媳婦輪流照看的生活，直至生命的終點。他是那樣驕傲的人，如今卻需要別人擦身、喂飯、把屎把尿。爺爺開始時非常不習慣，常常發脾氣，發出可怕的聲音。後來他已經慢慢接受了自己的身體。

由于爸爸媽媽得上班，奶奶又沒有心思照看我，我提前被送進了幼兒園，我每天早上走都會去跟爺爺說：“我走啦，回來就來找你。”爺爺很和藹，對我笑，和以前一樣。

日子一天天過去，爺爺身體越來越糟，他經常吃不下去東西，或者剛給他喂完飯，他就全吐了出來。他的身體也因為不能動而慢慢長瘡流膿甚至腐爛。阿嚒，也就是我伯伯的老婆，我肉眼可見地感受到了她們對爺爺的嫌棄。她們給爺爺擦身體的時候的表情，就像我吃到一顆不甜的糖，眉頭緊皺，急于想吐出來。媽媽不這樣，長大後聽媽媽說是因為爺爺對我真的很好，她不忍心那樣去應付一個老人，而且她們都已經慢慢感受到爺爺時日不多了，可以算是一種積德的意味。

我上的幼兒園是從周一到周六。我一點也不愛上幼兒園，但是我會堅持去上幼兒園，除了那天。那時候已經到了深秋，一個周六的早上，來接我的校車已經停在了我家那個路口，姐姐沒上學，她使勁催促我起床。我第一次拒絕去上學了。她問我是不是不舒服，因為她知道我不會平白無故不去上學。可是我偏偏不會撒謊，“我就是不想去。”我反複地說着這句話，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我當時不想去幼兒園，直到長大後我才明白，也許就是一種感應，一種最親的親人之間才有的感應，這種感應在十三四年之後再一次被驗證了。

姐姐那天被我氣的不行，她找了根竹鞭，二話不說往我光溜溜的腿上不斷地抽着，我又嘴硬，就算哭到喘不過氣，嘴裏也要說：“不疼！我一點也不疼！”終于，我用滿腿鮮紅色的抽痕，換了那天不去幼兒園的福利。

中午的飯爺爺又沒有吃下去，我一直在他旁邊，不想去別的地方玩，也不想做什麽，我只想待在他旁邊，靜靜地看着他，因為我沒有辦法跟爺爺對話。

那天傍晚，是陰天，我記得很清楚。爺爺走了，沒有任何征兆。姑姑要給他喂晚飯，他的手腳已經冰冷了。最後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我，我卻不知道他具體什麽時候離開，我以為爺爺只是在睡覺。随之而來的是一陣又一陣的哭聲，很強烈，很強烈，可是我沒哭，我也沒害怕，我不知道他們在跪着哭什麽，不會吵到爺爺睡覺嗎？村裏好多人來燒香紙，盡管姑姑眼淚已經流完了，但是每到有人來燒紙，姑姑就會哭上一段，說那個人來看爺爺了，讓爺爺要保佑他，接着就是村裏人安慰奶奶的環節。奶奶很傷心，我從來沒見過她那樣。

“爺爺死了！爺爺死了！你快去看！”我在媽媽工作完回來的必經路口等着她，我拼命拽住她，想讓她不要拖着自行車走，那樣好慢。可能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死亡，只是想讓媽媽去看看那個場景。一進門，媽媽也開始哭了。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家裏，看着周圍好多人每天忙來忙去的，我也老是上蹿下跳，找些之前沒見過的東西就拽來玩，當然，每次被媽媽逮住就是一頓臭罵。

我更多的時間是花在了爺爺的那個房間裏，他在床上繼續躺了一星期，那時候天氣剛好涼快，也不用擔心遺體會腐爛。我一有空就去給他燒香紙，因為媽媽跟我說，那是爺爺以後花的錢。我想，爺爺那麽愛打麻将，一定要多給點他。房間不太透風，每次燒香紙就煙霧缭繞，異常刺鼻，但是我不在意。我能聽到村子裏的人在我旁邊議論：她的膽子真大，這麽小也不怕死人。他是我唯一的爺爺，這有什麽好害怕的呢？被煙霧嗆了幾天之後，我開始咳嗽，媽媽開始管控我了，她漸漸不讓我跑到那個房間，直至爺爺活化，直至那個房間再也沒有人。

爺爺的衣物都被燒掉了，他蓋過的被子、床褥也全扔了，我們穿着白色的披風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可是我戴不住那個帽子。爸爸給小姑姑撐着黑色的雨傘，大伯伯捧着爺爺的骨灰盒，後面跟的是爺爺的黑白照，大家都面無表情，只有我在追逐這新鮮的東西。最後我被姐姐揪住了，我知道我犯錯了。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爺爺已經不在了，我總是問奶奶，爺爺去哪了。每次問到爺爺，奶奶就老是哭，後面我慢慢意識到了，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之後爺爺總是出現在我的夢裏，再之後，他連我的夢裏也不來了，現在，我連爺爺的臉龐都記不起來了，只有那張爺爺晚年時期的黑白照能勾起我的些許回憶了。我與爺爺連一張合照都沒有……

爺爺走之後，再也沒人叫我“八妹”了，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那樣無底線地愛我。我最快樂的一年結束了，的城池營壘塌了。

我真正上幼兒園其實是在我六歲的時候，爺爺病重那段時間嚴格來說，我被扔在了一個托管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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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幼兒園的第一天，我被抱上了車。那個幼兒園在離我家好遠好遠的地方，我們是好幾個村子裏的小孩一起包車的，這包車的方式，一包就是七年，直到我上初中。我還沒坐上車，就聽到一大堆小孩的哭喊聲，坐在副駕駛座的是園長，她懷裏還抱着一個孩子在安慰。我向來是不愛哭的，我愛安靜，所以我只覺得當時的場景好吵，吵得不行。

我只上了一年幼兒園，我們分班不按年齡，只看身高。我進去就是中班，另外一個比我小的女孩，她高了我一個頭便被安排去了大班。幼兒園雖然離我家很遠，設施卻是不錯的，我本來最喜歡走出班門就能直達一樓的那個滑滑梯，是紅色的，好長一條。但是有次我被一個男孩踹了下去，我回去後也沒跟媽媽告狀，只是後來我再也沒有滑過那個滑梯。

第一天上完幼兒園回去爸爸媽媽都已經下班了，他們兩個人都在路口等我，我開心地跑回去，驕傲地跟他們說：“今天只有我沒哭哦。”那天之後爸爸媽媽就讓我自己走回家了，我在想，要是我哭一會兒鬧一會兒他們應該還會每天在那裏等我回來吧。可是，我這麽酷的小孩，怎麽可以哭哭啼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