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章

第 43 章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會是外婆最後一次生病，因為外婆生病次數太多了，很危險的情況也有好幾次，有次她在病房突然開始吐血，姨媽被吓得手機號碼都按不了，護士幫她打了一通又一通電話，所有小孩都以為那是最後一次見面，醫生也是說醫院沒有床位，治不好了，還是帶回家吧。甚至姨媽給外婆算命，她能不能挺過那次，連算命的都說那邊有人要叫外婆過去陪她了，活不成了，但是外婆就是奇跡般存活來下來，我以為這次也是如此。

只是這次生病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去醫院是外婆主動提出來的，舅舅他們根本就不想管她，我根本無法想象當時的外婆有多絕望。那一年，是我姐姐結婚的那一年，也是我考大學的那一年。外婆就抓着舅舅的手，說她有錢，把她的錢都取出來，她自己花自己的錢去治病。我知道她不是害怕死亡，她在鬼門關走過太多趟了，她只是想親眼看到我姐姐結婚，親眼看到我考上大學。

她的後半生真的過得很不容易。她哪有很多的錢，只是政府每年給老人發的一點錢，她都沒有舍得用。這次住院舅舅他們真的把外婆存折裏面的錢都取了出來，就好像他們只是順帶把一個老人送到了醫院。這也是某種程度上，上個世紀封建家庭下面有多個兒子的悲哀吧。

媽媽那次在外婆家照顧了她很多天，直到外婆身體看起來大概是逐漸好轉了一些才回來。媽媽住在外婆家時總是要去舅媽家做飯給外婆吃，外婆家的竈臺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積累了厚厚一大層的灰。媽媽覺得總是去舅媽家也不是很方便，既然外婆身體逐漸好轉，便讓舅舅他們輪流給外婆送飯。

回來那天剛好是周末，我和媽媽還有姐姐一起吃午飯。聊到外婆，媽媽說她走之前外婆一直在跟自己說，她這次可能熬不過去了，“阿娘總是要走的，你們就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那麽累，錢怎麽賺都是賺不完的，少賺點就少用一點。孩子也都會慢慢長大的，我之前帶你們七個小孩都活得下來，你就不用老是那麽擔心，能讓自己快活一點就好了。廠子裏的活難幹的話，就不要做那麽多年，你都五十來歲的人了……”媽媽每次聽到外婆像講遺言一樣的和她交代事情的時候，媽媽就會哭，媽媽一淚眼婆娑外婆便拍拍她的肩膀說：“哭什麽，不要哭，阿娘不走，阿娘會慢慢好的。”但是誰都知道，這只是一句安慰罷了，總有人要先走。

聽着媽媽在飯桌上講的這些，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很想哭。我吃完，放下筷子，打開門，一個人在馬路上晃悠了許久。

外婆去世後大家聚在一起聊起往事的時候才發現她在離開之前，不止對我媽媽說過這樣的話，她早已經默默地把自己最後一絲關心、擔憂說了出來。

她和大姨媽說不要把自己搞得那麽累，活是幹不完的。外婆在有力氣的時候，最喜歡四處走走，她曾經說過：“你們來看我，發現我不在家，這就說明我身體還好，還能走，要是你們來我都在家裏，那我大概是真不行了。”所以外婆沒事總會走路去大姨媽家坐一坐，但是大姨媽很忙，經常沒有時間陪外婆說說話，外婆就看着大姨媽在院子裏忙來忙去的，大姨媽也嫌外婆唠叨，不願意聽她講這些，還會回外婆，“這些活我不做，誰做？”其實外婆只是想在她走之後，她的兒女們都會活得輕松一點而已。她不會把心疼說出來，她只是一切都看在眼裏。

二姨媽很少去外婆家，她也嫌棄外婆老了，說不出什麽好話，她覺得外婆偏心，不顧她。所以每當媽媽去的時候，外婆總是會把之前堆在肚子裏面沒有講的話講出來。但是我們兩家相隔太遠了，媽媽在那兒呆不了很長的時間，外婆又怕媽媽太晚騎車回家不安全。總是說，“趁着天還沒黑，趕快回去吧。阿娘沒事的。”接着拄着拐杖站在一條窄窄的巷子裏，她揮一揮手和媽媽告別，看着媽媽騎車遠去的背影，然後佝偻着背，低着頭慢慢往回走。

在媽媽回家的那段期間，外婆曾用舅舅的手機打過一通電話。她是來報平安的，姐姐問她想吃什麽，她到時候去看她的時候就給她帶。姐姐每次去的時候總會買很多東西，甚至有些吃的連我都沒有吃過，她說，“這是買給外婆的，貴就貴一點。”最後媽媽打開外婆放吃的東西的大紙箱，裏面還有好多好多姐姐給她買的零食……

外婆在電話那邊笑着說，她要吃好吃的，要吃很好吃很好吃的東西。其實她根本不曾知道叫什麽名字。媽媽問我要不要和外婆說話，我說，“算了，她又聽不見。”跟外婆打電話總是要吼，我嫌麻煩。我想着外婆身體也快好了，總會有再見面的時候。我從來沒想到，這是和外婆打的最後一通電話。我可能在放棄這次機會的時候開始就錯了，如果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會大聲地喊：外婆！直到她聽見為止，直到她開心為止。

那天之後發生的事情就像是開了倍速，快得讓我難以接受。我就從這個決定開始一步錯，步步錯，直到發生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

那天是周五的中午，我在學校午睡前不知怎的就想給家裏打一通電話，是姐姐接的。我問她，媽媽呢？她說媽媽去照顧外婆了。我疑惑，外婆不是快好了嗎？她說，又嚴重起來了。姐姐的語氣很低沉。我意識到不對勁，給媽媽打了通電話。

“你在外婆家嗎？”我問。她說：“是的。”媽媽讓我跟外婆說幾句話，我的第一反應竟然又是：我說了她又聽不見。媽媽還是堅持讓我跟外婆說幾句話，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外婆會真的沒有回應。

我以為只要我大聲叫她外婆，她會像以前一樣回答我，但是沒有。我不管室友的存在，用着喊話的聲音和她說：“外婆，我是招娣，我現在在寝室裏。我剛吃了午飯，等下要午睡了。外婆！外婆！”電話那邊沒有任何反應，我只聽到媽媽哭了，我知道這次事情發展得非常嚴重。媽媽跟外婆轉述着我說的話，她不斷地叫着，阿娘，并且不斷問她聽不聽得見，我不斷地叫着外婆，我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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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電話前我問媽媽：“外婆這次會好嗎？”她抽泣着回答我說：“外婆這次可能好不了了。”

我是個不愛出門的人，之前總是覺得外婆家好遠，要吹好久的冷風才到。但是這次我和媽媽說明天星期六，下午我會放假，讓老爸來接我吧，明天我要去看外婆。這是我印象中第一次主動提出要去看外婆。以前我經常會催媽媽去看看外婆。因為我覺得外婆一定會很想自己的女兒。但是我沒有想到，外婆也會想外甥女，我一直忽略了這一點，才會越長大越少去見她。

挂了電話我躺在床上，眼淚止不住地流。我的直覺告訴我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但是我想明天就能見到外婆了，再熬一熬，很快就過去了。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會不會有那麽一幕——我在踏進外婆家門的那一刻，她走了。但是我不相信這麽戲劇性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不再往壞的方面想。我害怕自己這樣的想法會導致外婆陷入不好的境地，我第一次虔誠地祈禱：希望外婆會好起來，不要那麽快帶走她，如果她的壽命真的快到終點，我願意把我自己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壽命給外婆。我抱着最後一絲希望，一絲外婆還會好起來的希望，一絲老天會聽到我的祈求的希望。

我從來沒有那麽期待第二天的到來。我睡在窗戶邊，稍稍撥開了窗簾。我擡頭望着黑色籠罩的天空，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一顆星星，我是真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