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薔薇入v萬章
薔薇入v萬章
被強行送進車廂裏, 謝懷隽是刻意照顧她的,沒有太使勁, 可她身上的雨衣淩亂軟趴趴地墜蓋着, 腳上包裹的鞋子又濕又臭,說不上的膈應難受。
尤其當車門扣緊,倪薇感覺整個車廂都彌漫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她想開窗, 而另一邊,謝懷隽咔地扣上自動傘,随意将傘放置腳邊, 從扶手裏抽出一張毛巾,示意她:“雨衣脫了,容易着涼。”
說是着涼,倪薇倒是想涼快些。她的體溫正以不正常的速度上升,臉頰是燙的, 耳根是紅的, 嗓音也滞澀至極。
她遲鈍不說話, 謝懷隽就以手背測量她的額頭, 冰冰涼涼的,很想就這麽貼着。
但他很快便收回手,目光深邃, 聲線和緩:“還是我幫你脫。”
是詢問,也是陳述句,更偏向通知。
幫忙脫掉一件雨衣不是難事,可是聽到這句話, 倪薇腦海裏像是有一根繃緊的弦噌地斷開了。
“我、我自己來就好。”她甕聲甕氣地說, 從上而下扯開紐扣,塑料揉作一團的窸窣聲不絕于耳。
脫掉才發現, 這件雨衣肩處被刮壞了,裏面的防曬服也被浸濕,再裏的吊帶同樣濕了一片——但幸好有半透的防曬服做遮掩。
接過男人手中的毛巾,倪薇先是擦擦臉,然後抹掉脖頸上的水漬。
最糟糕的部分是那雙鞋,倪薇越聞越覺得丢臉,謝懷隽大概也意識到問題所在,讓她脫了鞋。
轎車疾馳在高速公路上,不能随意停車丢垃圾,那雙鞋最終被破爛的雨衣包裹着塞在最下方。
倪薇沒穿襪子,雙腳冰涼,用擦過全身的毛巾包裹着。
她整個人都蜷縮在座位上,像濕漉漉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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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隽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遞給她,嗓音低沉:“防曬服也是濕的。”
倪薇頓了頓,雖然不太願意,但手已經悄悄擰着衣角。
謝懷隽看得出她的猶豫,按下前方擋板,将外套提攜展開:“脫好了,我把外套披在你身上。”
他也不像平常那樣沉靜從容,是停頓幾秒才這麽說的。
外套展開作為倆人之間的屏蔽板,倪薇先是一愣,又莫名覺得好笑,抿平要上揚的唇角,低頭把鏈頭往下拉。
拉鏈分離的聲音停滞在衣擺上方,再往下就得靠扯的,倪薇有些傻眼,這件衣服才剛穿幾天啊,怎麽拉鏈這麽難用。
她試圖蠻力破開,餘光時不時瞥西裝內襯,覺得不好意思就這麽讓小叔叔拎着,兩只手臂就先從袖口裏抽出,稍稍起身,将防曬服脫至腰下、大腿下。
西裝外套只遮擋住車椅內的場景,謝懷隽偏過頭,看見衣袖邊,倪薇白皙圓潤的小腿探出,防曬服随之塌落地墊上。
他的目光只停留一息,暗了暗,偏開視線。
“我好了。”
倪薇小聲說,聲線被霧氣氤氲,軟軟的。
謝懷隽默不作聲地将外套蓋在她身上,如同蓋棉被一樣,閉了閉眼,淡聲:“穿上。”
倪薇看他莊嚴肅穆的模樣,哦了下,老實地穿好,甚至悉心地系上每一粒紐扣。
西裝自帶墊肩,倪薇靠着椅背,瞥見兩邊凸出去的肩膀,感覺自己像個漫畫礦工。
再看向謝懷隽,他像平日阖眼小憩一樣。
倪薇抿抿唇,主動打破沉靜:“也穿好了。”
謝懷隽嗯了聲。
倪薇看他沒有要睜開眼的意思,很想上前戳戳他的臉頰。只可惜,她不敢這麽做,渾身上下唯有鼻尖不經意擦過。
羞赧的餘熱還未散,倪薇不想話題就這麽落下:“你怎麽來了。”
謝懷隽語氣恢複平靜,清清淡淡:“你在這裏。”
倪薇忽地想起行李,有些緊張:“我在旅店的行李還沒收拾,就這麽走了會不會不好。”
“在後備箱。”謝懷隽頓了頓,“你朋友收拾的。”
倪薇抿抿唇:“我還以為你去忙工作了,只有崔助理來。”
她的語氣不夾抱怨的置氣,更偏向已知的陳述。
謝懷隽睜眼,偏頭看她,十指交疊放在膝上,只說:“晚上一起吃飯,你想吃什麽。”
倪薇不知道這個話題怎麽就跳到晚飯了,以為是謝懷隽餓了,搖搖頭道:“都可以,我不挑。”
但她想先洗個熱水澡,髒髒臭臭的,好難聞。
謝懷隽略一颔首:“嗯。”
空氣又恢複沉靜,可能他們之間就是沒有什麽話題能聊的,倪薇本以為他會問她怎麽走丢的、手機為什麽要關機、登山前不看天氣預報的嗎,諸如此類的話。
可是他就這麽安安靜靜的,把她抱到車上,囑咐她脫掉濕衣服,全程沒有過多情緒。也許她在電話裏聽到的急切,僅僅是沒見到本人、自尊心作祟的幻覺。
胸腔下的心髒仍然不規律,時輕時重,突突墜着,連帶她太陽穴也疼。
“車程很長,你可以閉眼休息一會兒,覺得冷或者熱,可以提前調溫,以免睡着沒注意。”謝懷隽說道,從後方拿了一張毯子,遞給她。
倪薇還沒做出動作,謝懷隽便将其展開,蓋在她身上。
其實她身上穿着一件西裝外套就足夠保暖了,何況七月末的雨天,潮濕還悶熱。
但她沒拒絕,主要也為裹着暴露在空氣裏的雙腿。
她很乖,從始至終沒過多要求,謝懷隽以為她會像上次那樣,要求枕着他臂彎入睡。
看來這次她頭腦清醒得多,懂得分寸了。
謝懷隽的指尖脫離開扶手,還沒放下,倪薇側身面向他,老實巴交地問:“我可不可以靠着你,小叔叔。”
謝懷隽默然。
倪薇在心裏祈禱他不要再用這種眼神看她了,她會承受不住,也更希望他不要拒絕,不然她會覺得很羞恥。
她感覺心底裏種下了一顆不正常的種子,在以無法言喻、難以預料的速度破土而出,生根冒芽,長出新葉,竄高長大,褪去敗壞的枯枝,一點點的、一步步的,長成蒼天大樹。
也許是她不怎麽和異性相處的緣故,一點肢體觸碰、稍微的示好,就會讓她面紅耳赤想入非非。她快壞掉了,所以想尋求證實,證明自己是正常的。
而正常的侄女,是不會在意和叔叔合乎常理的貼近,當然,她也不可否認自己的确是想靠着他睡,這是敗壞腐爛的私心,也是她僭越的小小訴求。
請求的話像潑出去的水,但這僅僅是一滴沒什麽分量的水珠,會很快滲入地表,再被風幹,不會有人在意的,大概。
在幾秒鐘的拉鋸中,她輕輕地落下自己的上半身,打算正過來坐好。
謝懷隽卻是默不作聲地揭開扶手,将前方通風處的空調擋板往下偏了偏,又是摁下打開她椅下擋板的按鍵。
這是允許了。
倪薇手指蜷縮,還未靠近,聽見他說:“好好睡一覺。”
-
其實她并不困,只是在絞盡腦汁找話題和睡一覺之間,更想選擇後者。
靠在他身上,好像也沒什麽。
倪薇閉着雙眼這麽想,可是不自覺的,想到上車前的擁抱。
——那個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嗓子眼都要跳出來了。
應該是被吓的吧。
倪薇努力讓自己不那麽在意,轎車還在平穩運行,她閉着眼,不說話,就這麽度過安靜的十幾分鐘,逐漸有了昏睡的念頭。
裝睡很痛苦,可是萬一睡着了,日有所想,也許會夢見奇怪的事。
大腦裏的小人又開始左右博弈,倪薇忽然很希望自己的想象力沒有這麽誇張、亂七八糟的。
越是安靜的環境,越是會放大五感。他身上清冽冷清的木質香,他帶有薄繭的溫熱掌心覆蓋在脖頸上、肩膀處,他時起時伏的均勻呼吸,以及雨滴打在窗上的聲音,噼裏啪啦。
她同樣也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拿着鼓槌卻不熟稔的鼓手,沒有規律、不帶節奏,時輕時重快慢不一地敲擊胸腔。她努力讓自己的氣息平穩下來,可生理上的紊亂根本不聽從大腦把控。
手機震動打破了寂靜。
倪薇睜開眼,一只手遮着上方視線,清晰和緩的嗓音落下:“抱歉,我的電話,你接着睡。”
她根本沒睡着,也不至于被電話震動吵醒,她只是想到,自己還沒給曲儀青報平安。
不過這個點了,她應該還在飛機上。
謝懷隽沒接電話,挂斷放一邊。
倪薇稍稍偏過頭,借着他指縫窺看,見他阖眼小憩,小聲問:“不接電話嗎?”
謝懷隽沉默片刻,淡聲解釋:“不急。”
電話又震動了幾下,謝懷隽仍舊選擇無視,倪薇不想打擾他工作,緩慢起身說:“其實我不困了。”
謝懷隽睜眼,閑睇向她,見她的确意識清醒沒有困意,只是伸手整理她鬓角的碎發:“不是很重要的事,下車後我會處理,以免感冒發燒,你應該好好休息,倪薇。”
謝懷隽稍頓,溫聲詢問:“又或者說,你現在已經開始發熱,呼吸道不舒服。”
倪薇确實覺得身體在發熱,但她不認為是被雨淋的,這種事又說不出口,只能磕磕巴巴地含糊過去:“我現在狀态很好。”
“就是有點餓。”她補充道。
從下山等車坐車到現在,已經有六七個小時沒吃飯了。
謝懷隽默然,極輕地笑了下。
倪薇被他打量的有些不舒服,正過身躺在自己的椅子上,裹緊小毛毯,還想把頭埋進去。
她也的确這麽做了,從後方掀毯包裹,整個人掩蓋在輕薄寬大的羊絨針織毯下,雙手摸着後耳廓,直至脖頸臉頰,冰涼的手與之溫度相差極大——耳朵、臉,都好燙,她一定是病了,但應該是心病。
倪薇顧自為自己确診,她不敢這麽說,心裏隐隐擔憂,又有小小的開心,她擔心是害怕被發現,開心是覺得自己很聰明,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的緣由。
當然,她也沒有膽量再回去靠着謝懷隽了。
謝懷隽低眉發送消息,看眼裹得死死的倪薇,沒說話,任由她如此。
接收到消息的崔文林,讓司機留意街邊商場,而他也着手聯系。
這會兒雨已經停了,但因為天色稍晚,天邊仍舊暗淡無光。
轎車已然駛入新城市區,倪薇幹坐着很無聊,就掏出手機清理消息。
窗邊掠過的景色逐漸熟悉,是通向西湖別苑的路,最終停在一處獨棟別墅前。
倪薇稍稍揭開身上的毯子,白淨的雙腳虛懸在地毯上,輕輕晃蕩着,準備下車,但身側的男人只是将她身上毯子拉好。
她沒太明白他的行為,直到車門由司機拉開,一個穿着像是櫃姐的阿姨将紙袋送來,笑着說:“先生女士,你們要的鞋。”
司機接過袋子,放到倪薇座位前。
倪薇看眼紙袋裏的鞋盒,怔了怔,偏頭問:“你給我買的嗎?”
謝懷隽側身彎腰,将鞋盒從中抽出,打開盒蓋,嗯了下:“你可以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可以再買一雙。”
他不清楚倪薇喜歡什麽樣的鞋,只是按照鞋櫃裏常穿的款式,讓崔文林聯系鞋店櫃臺備一雙。
讓別墅裏的阿姨把鞋送過來,又或者打開後備箱,拿出另一雙鞋也沒問題,可是他總覺得弄髒了一雙鞋,是該給倪薇彌補。
她說希望他對她好些,溫柔些,這并沒有标準答案和參考,只要他想到,就這麽做了。
倪薇依舊蜷在毛毯下,見到鞋盒裏的那雙皮鞋,脖子不由得向前一梗。
很漂亮的鞋,她怎麽可能會不喜歡。
為表矜持,倪薇刻意抑制上揚的聲線,但唇角卻止不住上翹:“挺喜歡的。”
袋子裏還有一雙嶄新的棉襪。謝懷隽從中抽出,拆開标簽,遞給倪薇。
倪薇雙腳落在皮質椅上,把那雙襪子穿好,剛巧遮過泛紅的腳踝。
再擡起頭,謝懷隽将鞋盒放在地墊上,親自松好皮鞋上的綁帶,一只一只放在上面。
他默不作聲地做着,似乎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倪薇将兩只鞋穿戴齊整,嶄新但并不膈腳,很舒服,也很好看。
她仍然踏着鞋盒的板子,雙手放在膝上,交疊擰在一起,剛打算說點什麽,謝懷隽卻拉開車門從另一側下來,繞她跟前,擡手示意她。
他身上的襯衫單薄且挺括,不笑時面色一如既往的肅冷。
倪薇按着他質感極好的襯衫料子,從車上下來,低眉看着襯衫,視線再往下移,只要再偏一分,就能握到他寬厚溫熱的掌心。
她不是沒有和他握過手,可是從來沒敢主動去握。
可是現在,倪薇忽地莫名心生幻想。
她是不是,可以再靠近一點點,就像請求靠在他身上那樣自然。
倪薇沒有和異性牽手的經驗,她也不知道如何神不知鬼不覺、順其自然的握着他的手。
等躊躇不前的她想通時,謝懷隽已經揭開她的手,讓她聽從阿姨的話,把預防感冒的藥吃了。
西湖別苑裏,煮飯阿姨在布菜,管家阿姨幫她搬行李,崔文林随謝懷隽去了書房。
她窩在沙發上喝藥,這輩子沒感覺到這棟別墅是這麽的熱鬧。
什麽旖旎的心思,在各自忙碌的情況下,被一點點地消磨殆盡。
倪薇把藥喝得一幹二淨,上樓洗澡之前,想敲門通知一下謝懷隽,但她想了想,又不好打擾,便讓管家阿姨等小叔叔出來後說一句。
她害怕一洗完澡又見不到小叔叔,即便他會留下來陪她吃飯,計時泡澡,沒有過多拖延,利索地起身裹好浴巾,吹幹頭發。
帶來的睡衣有好幾套,倪薇就像士兵統領一般,在衣櫃前來回踱步挑選,太暴露的不能穿、太幼稚的不想穿、穿過的沒興致……
沒有一件是取得青睐的。
全員陣亡,倪薇只好從平常穿的長裙裏,挑了一件淡黃色的。
她很耐心地編好偏分羊角辮,在別上發夾時,是迫不及待地邁步下樓梯。
書房的門沒關緊,倪薇站定在門板交界線外,後腳跟墊起,作附耳偷聽的模樣。
她能聽到裏面的交談聲,但也就細微的一兩句,還不太清晰。
就在倪薇為自己偷聽事業一籌莫展之時,門縫倏然被推開,入眼的是男人帶着腕表的手,以及他偏頭低眉落下的目光。
偷聽被發現,任何人都會尴尬。
倪薇确實也尴尬了一秒鐘,但她沒有表現得特別心虛的樣子,而是作敬禮姿态,報告道:“我洗完澡了,想喊你一起吃飯。”
“還是說你還有事要忙?”她故作為難,皺眉問。
表演痕跡很重,但不可否認,很生動可愛。
謝懷隽并不會和她計較這些,擡手摸了下她的頭:“嗯,吃飯。”
他走向餐廳,倪薇也跟着他一起去,邁腿的頻率一致,是她刻意仿照的。
阿姨已經布好菜,滿桌都是倪薇愛吃的。
廚房裏還能聞見一絲絲甜膩的氣息,倪薇探頭望去,謝懷隽不着痕跡地為她盛了一碗湯:“飯後有甜點,你可以稍微留點肚子吃。”
倪薇看眼他放在手邊的排骨湯,聽見他又說了句:“是你喜歡的慕斯蛋糕。”
視線上移,謝懷隽面色平靜,語氣不鹹不淡:“前兩天,你不是打電話告訴我要一起吃晚飯。”
提及這事,倪薇才想起那道閑得無事幹,開玩笑而留下的電話留言。
手裏的勺子輕輕攪動骨湯,倪薇心裏泛起一絲絲尴尬。
當時作為當事人,她是覺得好玩,可是一旦過了玩勁兒,她就覺得……好難為情。
可是小叔叔居然會記得。
倪薇幹笑兩聲:“那你今天是來特意和我吃飯的嗎?”
謝懷隽嗯了聲。
他回應的很幹脆,好像煞有介事。
倪薇慶幸自己還沒喝湯,不然她就要被嗆到了。
原來小叔叔這麽好約的嗎?那她以後是不是可以經常這樣?
倪薇沒有問,遵守食不言的良好美德,默不作聲吃完這頓飯。飯後的小甜點,她其實吃不太完,但太久沒吃蛋糕,又是特意做的,再怎麽着她也會努力塞進胃口裏。
晚間謝懷隽又要離開,比上次走得匆忙,基本是吃完了就走。
倪薇蛋糕剛吃一半,立馬放下刀叉,跟着上去到玄關:“你要走了?”
謝懷隽:“嗯。”
想挽留的話到了嘴邊急剎車,倪薇抿抿唇,說:“那我可不可以去你的公寓,我有要緊的東西沒拿。”
這個他總不會拒絕。
謝懷隽默了默,偏過頭說:“不是回公寓。”
倪薇稍怔,還沒反應過來,謝懷隽又予以妥善安排的建議:“如果你想拿什麽東西,我可以讓人幫你代取。”
倪薇這下沒話講了,追問道:“這麽晚,你要去哪裏?”
還是說他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住處?又或者是要回公司?
她雙眼睜得大大的,明亮而灼熱,謝懷隽不覺得自己有什麽義務告訴她,但他不想敷衍了事,照實說了:“喬松園,爺爺奶奶家。”
“不是什麽重大的事,不用擔心,在家好好休息,倪薇。”他說着,臨走前擡手輕撫她的頭,解開了密碼鎖,往外走。
倪薇沒有跟上去,而是透過客廳的窗戶,目送他轎車遠去。
一般來說謝懷隽會在大晚上走得這麽匆忙,那應該是家裏老人生病了。所以倪薇又拾起手機,撥去喬松園管家的電話,詢問二老身體是否安康。
-
謝懷隽此次去往喬松園,的确不是因為二老的身體狀況,只是先前處理彭睿的事,在謝景山看來太過不顧情意,加之拂了喬家人的面沒去赴宴,大大小小的事積攢在一塊兒,謝老爺子說什麽都要他到喬松園負荊請罪。
沒能如約抵達喬松園,謝景山自然又會有了微詞,他本是不願與謝景山起任何争執沖突,至少不想因為一件輕如鵝毛一般的事。
可是倪薇在萬蘅山那麽遠的地方,他作為監護人,是該親自去接送。很多時候他會覺得,與倪薇相處是那樣的輕松愉快,令他心裏久違的感到平靜,這對成年人而言是奢侈品,沒有人會不喜歡。
他記得她發出邀約共進晚餐的電話,所以說什麽都會履行諾言。在産生壓力之前,提前透支一部分快樂,也沒有關系。
夜間道路通暢,不到兩小時的時間,便已經在山腰公路窺見喬松園的燈火通明。
邁巴赫出現在第一道攝像頭前,鐵門便提前做好準備敞開,所以轎車很快便通暢無阻地駛過大門,停在階梯前。
謝懷隽風塵仆仆地趕來,謝景山也在茶室候着。
相比起半個月前的平和以待,氣氛明顯凝重了許多。
但對于謝懷隽而言,這才是常态。
和通話裏預料的情況相同,謝景山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話。
謝懷隽默不作聲地聽着,斂眉沏茶。
在謝景山看來,他這個不怎麽熟悉的養子,一直都是如此。沉默寡言,不茍言笑,表面看着順從,實則內裏主意比誰都正。
三年前将景行集團實權交托給他,謝景山也是看着他逐漸牢牢掌握、穩步拓寬自己的勢力,甚至是比他優秀,這意味着他并沒有看錯人,但同時也具備風險——他無法再輕松拿捏他。
彭睿的事,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需要謝懷隽給一個良好的态度。
但這些天來看,謝懷隽的态度,明顯不合格。
謝景山本欲說些什麽,但提及去萬蘅山接倪薇耽擱一事,他眉眼也跟着柔和了些,接過他倒的茶,緩緩道:“剛剛倪薇打來電話,問你這麽晚來喬松園做什麽。”
“他以為是我和嚴溪倆人誰生了病,所以你大晚上的來看望,管家說都沒事,她還偏不信,非要着重确認一下,還是嚴溪給她報了平安才放心。”謝景山抿了口茶,放在茶幾上,語氣明顯平和了許多,還帶着幾分笑意,“她說她去萬蘅山,給自己求了財,還給我們全家,我、嚴溪、你、宛桦……都求了平安健康,不應該不靈驗。”
謝懷隽低眉聽着,唇角微不可查的勾了下,依舊沒什麽波瀾:“是麽。”
“這孩子真是有心了,要是倪铮還在,她父母雙方沒登上那架飛機……”言盡于此,謝景山不再多少,只是嘆口氣,擺擺手,“行了,你也早些休息,該說的我也已經說完了,之後你做事多顧及人情,掂量掂量。”
謝懷隽嗯了聲,算是受了:“您也早些休息。”
這次的談話,比往常要短些,氣氛也更緩和。
謝景山由護工傭人攙扶着向二樓走去,夜深霧重,管家問過謝懷隽是否會留下,謝景山沒挽留,謝懷隽也不願叨擾二老,讓司機接送回程。
今日來回奔波,正常人早該精疲力竭。
謝懷隽是人,但很多時候并不把自己看做正常人,休息對他而言是碎片化、不連續性的,在車上、在飛機上、又或者是辦公室的休息室,都是他分擔疲憊的地方。
崔文林在外已經打了好幾個哈欠,本以為謝懷隽還要再待個一小時,看見窗邊的人影,還有些不相信。
看眼腕表,這才談了不到半個小時。
他立即精神抖擻,也讓司機醒醒神,投入工作。
回程抵達市區,又是兩個小時過去。
崔文林感覺自己在車上屁股都要坐爛了,偏偏謝懷隽還是個沒事人的模樣,他也不好表露出太多辛酸,至少在下班回家之前得維持必要的尊嚴。
司機導航的路線是通向公寓樓,謝懷隽靠椅阖眼,聽到熟悉的路線,讓他掉轉,開向西湖別苑。
司機應了一聲。
沒過會兒,轎車再次停在西湖別苑。
相比起幾個小時前,這棟別墅更顯寂靜。
但二樓屬于倪薇的那間房,還亮着燈。
謝懷隽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熬夜,可是現在已經十二點了。
他捏了捏眉心,沒下車,而是撥通倪薇的電話。
與此同時,倪薇躺在床上,和曲儀青複盤這兩日的登山事宜。
曲儀青人已經在酒店,一整天沒睡,比她還精神能叭叭:“倪薇,我感覺我們這幾天都保持距離了。”
倪薇不懂她在說什麽,用筋膜槍按摩雙腿,看着屏幕裏的她張牙舞爪:“你知道嗎?你小叔不知道從哪裏搞來我的微信和電話,在得知你和我走散之後,直接給我打了通電話,問我哪裏走散的、有沒有那裏的工作人員聯系方式……”
“兩次和你出去玩,都被他抓到把柄,我感覺他肯定不想讓你和我玩了,以為我在帶壞你,說不準下一次就把你拐丢了。”曲儀青嘆口氣,誇張地抱胸摩挲雙臂,“我幫你收拾行李的時候,他還冷冷的問我有沒有收拾幹淨,我的天啊,請問我是他傭人嗎?”
倪薇倒是記得這茬,想到那個畫面,噗的笑出聲。
曲儀青看她笑了,更不樂意:“你笑什麽啊,真的很恐怖好不好?你小叔也真是的,長那麽好看一張臉,幹嘛要擺臭臉!”
換做從前,倪薇一定會跟着附和跟着罵,但這次她除了覺得好笑,就沒有別的想法,忍不住為他開脫:“他其實也沒有擺臭臉,只是不喜歡笑,而且我到萬蘅山第一天的時候,他就讓我把你的聯系方式給他了。”
“他其實,也沒那麽兇的,真的。”倪薇越說聲音越低,因為她發現曲儀青的表情正逐漸不敢置信,好像在用鼻孔說:你居然在替他說話?
倪薇也覺得別扭,所以言盡于此,沒有繼續往下說。
曲儀青還在致力于吐槽,但倪薇已經聽不下去了,思緒慢慢飄遠。
在她開小差的三秒鐘時,眼前的通話視頻突然一抖,彈窗來自謝懷隽的電話。
倪薇愣了下,趕忙起身解開支架上的手機,查看來電。
曲儀青的視頻已經自動挂斷了,上方确實是小叔叔的致電。
立即接聽,她會不知所措,晚一秒接聽,她又怕錯過。
但她的手已經快一步按下接聽鍵,在電話開始讀秒的時候,又一次糾結,糾結中不自覺的放在耳邊——是習慣性,又是舍不得。
電話那端,男人低沉的嗓音變得尤為磁性:“還沒睡?”
既然接聽了,倪薇沒法撒謊,如實點點頭,即便他看不見,小聲說:“有點。”
“在做什麽。”
倪薇看眼還在震動的筋膜槍:“我怕腿酸,在按摩。”
謝懷隽嗯了聲:“早點睡,倪薇。”
倪薇回到床上,支起靠枕,蓋好被子,啪嗒地關上燈,軟聲說:“我已經爬上床了,燈也關好了,我會早睡的,小叔叔。”
樓下。
謝懷隽擡眼看向二樓,确實滅了,不過是在他說完後。
他心底無聲輕哂,沒有戳破小姑娘的臨時找補,語氣不自覺的放緩了許多:“不是還在按摩嗎?”
對面停頓兩秒鐘,謝懷隽看見燈又亮了。
倪薇說得磕巴:“……我還以為你打電話過來,是想要求我趕緊、立馬、原地睡覺。”
他幾乎能想象到倪薇開關燈的模樣,倒是沒想過她會這麽乖,不鹹不淡問:“你會聽話?”
倪薇又戰術性沉默幾秒鐘,以輕微的單音回應:“如果你不想讓我和曲儀青來往,那我确實該在這種時候聽話,然後在等你提出要求後,裝乖賣巧、據理力争。”
謝懷隽有些好笑。
她倒是明白。
他輕輕舒了口氣,揉揉眉心,輕問:“我為什麽會限制你交友。”
這句話太有歧義,要麽是表示“他不會”,要麽是問“你覺得為什麽”,倪薇抿抿唇,這個時候腦子轉得很快,小心翼翼回答:“我覺得你應該不會,你放心我,但是又不放心不熟悉的人。”
她很聰明地回答了兩個問題。
謝懷隽輕哂,慢條斯理道:“我沒那麽放心你,倪薇。”
倪薇聽到他的氣音,耳朵有點癢,雙腿稍稍夾緊,尤其是聽見他直呼她的名字,讓她心跳砰砰,像是吃了煙花,花火在心底噼裏啪啦地炸開。
她不喜歡被小看,但今天走散确實是她的問題,況且這也說明,他是願意看護她。
“你去萬蘅山,許了什麽願。”他不着痕跡的換了個話題。
倪薇沒想到他會關心這件小事,握着手機的手,不由得加緊貼近耳廓:“……我說出來,你不能笑。”
謝懷隽嗯了下。
倪薇緩緩呼氣:“第一個願望,天降橫財,突然暴富。”
“第二個願望,希望我和對我好的人可以身體健康,平安喜樂。”
“第三個願望……”
她沒有寫上去,是下山後臨時想到的。
神明看不見也聽不見,但說給本人聽,事在人為,也許會被記住吧。
秉持着這樣投機取巧的想法,倪薇看向窗邊柔柔的月光,鼓起勇氣說:“我希望只要我想到你,你就會出現在我面前。”
她現在也想着了,可現在應該是見不到。
耳邊的電話陷入沉默,但依稀能聽見帶有嘈雜的聲音,幾秒過後,耳畔的電話再度傳來男人低沉的嗓音:“倪薇,下床穿好拖鞋外套,走到窗邊。”
倪薇稍怔,能意識到什麽,但不太敢相信,放下懷裏的抱枕,兩腳插入拖鞋,一拖一拉地走到窗邊,拉開單薄的窗簾,卸下門鎖。
她剛邁步走到陽臺,就能看見門口停着的那輛銀色邁巴赫,在暖黃的路燈下映襯得泛光。
倪薇站定護欄前,一手撐着欄杆,踮起腳尖,視線向下眺望,果然對上男人的目光。
謝懷隽依舊穿着剛走時的襯衫,深藍的領帶下擺微微飄起,袖扣半解挽起,和她同樣是聽電話的姿态。
他好像笑了下,但隔得太遠,倪薇并沒有看出來,只從耳邊聽到極其清淺的一聲,連話語都變得不太真切:“看來是有些靈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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