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

第 30 章

入宴前半刻鐘,蒙征與小兒子在帳中的談話方停住。

景陽帝一去半月,困于萬重山。

依照當初計劃,此時全軍上下合該缟素,昭告景陽帝為亂世一賊與胡人并謀而死,蒙征會在帝王靈柩之前受屬下三請,高登帝位。

滿盤算計,一着不慎,如今局面,蒙家父子只好順勢按下。

“那山匪不足挂齒,父親今日何必給他臉面。便是滅其于軍中,剩下山中匪徒難不成還敢下山為他報仇?”

蒙家小子只要一想起那人嚣張的臉面,語氣便很沖。

蒙征輕笑一聲:“我兒還是年輕。此事一時虛與委蛇,放他片刻得意,衆将心中只會為我父子鳴不公。”

“萬重山占據地利,于我江山大業深重,殺他一個雖容易,大軍奪平城拖延三月之久,便得不償失了。”

蒙家小兒何曾不知這樣的道理,只是嘴上還是喋喋抱怨。

“慶功酒?也不怕明日耽擱正事,這大半夜喝什麽酒。”

蒙征聞言失笑,此賊子這般行事,可見其人庸碌,不堪為敵。

一頓酒水罷了。

“你阿兄領側軍在二十裏外的群縣駐守。我已讓人傳信,不須他來。你若是心裏不喜,今夜便去尋他吧。”

蒙家小兒面上一喜,雙锏在背,出帳直奔軍營外。

很快有人來請蒙征去皇帝行帳,蒙征起身,款然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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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中軍大将,到時,慶功酒已擺上長案。

蒙征看長案一頭坐着的山匪們竟沒規矩地自顧喝上,另一邊的軍将們尚軍容整齊,面上好看些。只是眸光自一排軍士面上掃過,眉峰微蹙,怎麽來了這麽多人?

“大将軍,方才陛下着人傳了令,讓軍中自中郎将以上,悉數到席,違令者軍杖三十。”

自中郎将以上,中軍十五萬大軍,少說列席的将官有上百號人。

“讓他們......”

“大将軍總算來了!”

一聲招呼中斷蒙征的下令,随從官眼看着陛下帳中閃出一道高大的身影裹着潑天的酒氣逼近,一轉眼就與大将軍摟肩把臂,走到慶功宴的最前方。

“今日這酒,是你們蒙大将軍看我立功,特意封賞!”

趙四平假裝醉酒,腿上絆着,手臂卻如鐵鉗般牢牢把蒙征拽到身前:“這第一碗酒,敬蒙大将軍威武!!!”

一側的山賊已抱着碗咕咕喝了幹淨。

對面的将士們依舊霜面,一動不動,雙眼請示般看着前方的蒙征。

“啧!”

趙四平把手裏的碗往蒙征懷裏一塞,臂彎酒壇淅瀝淅瀝就給他倒:“大将軍是豪爽人,可不要學着小姑娘家一樣裝自己不會喝酒!”

一揮手:“還有你們,坐着幹什麽呢!看不見各位兵爺桌前的碗空着?還不快去倒酒?”

話音落,五十來山賊一邊喊着喝酒,有的越出長案,更有些喝上頭的,敞懷散帶從桌上翻出去,坨紅臉滾到對面桌上,抱着酒壇就給諸位将士倒。

“來!兵爺!一起喝!”

有些山賊喝酒散德行,摟上威嚴的兵士,當成了花樓的姑娘,非要喝什麽交碗酒!

真是荒唐!

蒙征看一眼混成一團的兵士,只想快些結束這場滑稽的慶功。

終于伸手接了酒碗,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大當家,明兒還有正事!!”

趙四平見他喝了,挽着他的手松開,又倒了一碗,左右看看,就近尋了一個碗盞:“這一碗是敬給我阿四的!”

他倒是不勸人,自己咕咚咕咚喝了:“我阿四能混到侯爺位置,不容易!”

車轱辘一通,蒙征聽他磨盤似的說了好些這些年自己的苦楚,心下不耐煩。

正欲脫身,趙四平卻忽而湊近他耳畔,“蒙将軍可知曉漢王?”

蒙征剛要擡起的腳步立刻頓住:“漢王?河州反王?怎麽?大當家的還認識此人?”

趙四平卻不答了,眸光往他手裏落了落,微微一挑眉。

蒙征仰脖又是一碗。

“大當家有話要說?”

“漢王嘛,我認識!”

趙四平笑得很有意味,“他帳中有個姓馬的...”

調起了蒙征的胃口,他長長地打了個酒嗝:“那人給我山上遞過信件。”

“哦?還有這事?”

蒙征掃一眼不遠處漸漸松懈精神沉浸于酒水的将士們,揮手退開身邊的守衛:“他與你傳信,可說了什麽?是何時傳了書信?是陛下上山前,還是陛下上山後?”

話一出口,蒙征便曉得自己心急了。

只是見這山賊頭子眼睛發飄,大約并沒察覺自己的異常。

“那人呀,也想招安于我。”

趙四平與蒙征肩靠肩,一副哥兩好的樣子:“不過我呢,見他們漢王窮酸,沒搭理。”

蒙征心頭微松,卻還是追問:“此事,陛下可知?”

“朕要知道什麽?”

驟然傳來景陽帝的聲音,蒙征眼皮一跳,竟未曾留意身後來人。

心神為山賊口中的‘漢王帳下馬如常’,竟疏忽至此。

“陛下,末将正與......”

“哦,是皇帝呀。”

喝醉酒的山賊很沒有眼力見:“本侯正好跟大将軍提起您呢。大将軍正在問本侯,那馬如常給傳萬重山的信件是在您上山前,還是上山後?”

蒙征精神緊繃,目光如電緊緊追在年輕的帝王面上。

沈景淮對上他銳利的視線,只是淡淡一笑:“大将軍好奇,何不親自來問我?”

說着,轉身回了身後不遠處的大帳中。

蒙征擡步跟上,身後酒氣沖天的山賊頭子見狀,欸一聲,怎麽都走了?

竟是跌跌撞撞地跟了上來。

蒙征哪裏還顧得上這個浪蕩人,一心想知道景陽帝是不是得了什麽消息。

撩簾入內,偌大帳中,只有一豆燈憧在正坐蟠龍座側,眼角餘光發覺什麽,只是來不及看清,身後的人從他手邊搶先沖了進去,也不知撞到什麽,哎呦幾聲,随着一聲咚響,竟是沒了聲響。

蒙征心頭不安,總覺得有些古怪。

只是此處乃他鐵桶一般的軍營,裏外盡是自己人,又何必畏懼。

他心知景陽帝不會無緣無故異樣,最多不過是有所猜忌,喚他大約是想試探吧?

懷揣這般念頭,蒙征邁步時甚有底氣,只是不知是不是這大帳太昏,眼前一陣地發黑。

“陛下,末将不知您在外聽了什麽離間君臣的傳言。末将可憑一家老小的性命保證,為臣一日,絕無二心。”

沈景淮自桌上拈起一封書信,未置一詞,伸手遞過去:“大将軍不是好奇馬如常送到山上的信嘛?大将軍何不親自瞧瞧?”

蒙征道一聲是,恭敬地接過,翻開要看,卻又為難地頓住。

上了年歲的人眼睛花,這封信字跡又小,燈燭還背光,蒙征瞄一眼看不分明的帝王神情,索性鬥膽半蹲于地,移了燈臺,定睛再看。

只看前半截,一向冷靜自持的眉宇立時蹙起山峰:“馬賊此言斷不可信!”

“陛下,當年王府大火,末将親自從火中收斂王爺和王妃遺骨,若有什麽磨去标識的箭簇...”

“大将軍不必急着辯解,看完再說。”

沈景淮冷冷開口。

蒙征垂眸,只是眼前發黑,凝神片刻,才終于看得清字跡。

越看越觸目驚心,為當年一事有如此多的破綻而不知,心底發悔。

這些年他養得景陽帝不通政務,便是害怕他經手外邊文書,得了什麽他無法規避的渠道,進而知曉當年大火的蹊跷。

“信上所言,末将冤枉!”

他以為景陽帝能将此信件交付出來,便是心中尚存對自己的信任,眼下不過是在試探。

沈景淮卻從袖中掏出張伯尋到的腰牌遞了過去。

他的眼底藏着洶洶燃燒的怒火,語氣卻冷靜到聽不出一絲波瀾:“蒙将軍,你能否告知于我,父王他到底哪裏對不起你?”

蒙征一看那腰牌,便知大勢已去。

心思急轉,整個人如虎狼躍下山崗直撲對首羸弱可欺的帝王。

只是沈景淮一直警惕,在他眼神變幻的一瞬,抽出匕首當空一擲,緊接着像個靈敏矯捷的兔子一閃遁入帳中暗處。

蒙征一閃頭避過利刃,待得去追,卻聽外間驟然亂成一團。

打鬥喊叫聲疊起、隐約還有如雷般的馬蹄順着地面躍入耳際。

壞了!

蒙征剎那反應過來,既此處有馬如常的書信,景陽帝敢如此不畏生死與他對峙,分明是有所倚靠。這靠山不正是從不被他放在眼中的漢王兵馬。

他欲回身出帳,一步邁出,卻雙腿發軟,險些撲到。

酒有問題!

他再次反應過來,腦海中方才在帳門口餘光所見立時清晰,那守門人雖穿着尋常兵卒的衣衫,卻是今日随着山賊阿四一并進賬的兩個小子!

“陛下與賊共謀,不怕遭了反噬!”

他惡狠狠地道。

“我父王深信你多年,你這奸人又是如何報答于他?”

角落處傳來景陽帝憤怒的質問。

循聲就在自己左手邊,蒙征深知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眼下外頭混戰,情形不明,誰是誰非,黑白公理,從來由勝者書寫。

“晉王殿下?”

蒙征輕聲靠近方才出聲的地方,一邊開口激道:“他生性仁弱,一輩子守在晉州方寸之地胸無大志!什麽信任,不過是他自己無能,文不成武不就,沒有我蒙家軍,晉州早被兼并吞沒!”

“你放屁!”

沈景淮眼裏含淚:“我父王是仁愛治下,不忍晉州百姓遭受兵亂之苦,這才蟄伏多年。”

蒙征豎着耳朵,聽聲微挪方向,索性閉上眼睛,一切交付于感官去捕捉:“蟄伏?他也配蟄伏?炀帝末年江山傾頹,我多番進言讓他起兵,早日占得先機。可他是如何行事?一拖再拖,拖到炀帝崩逝,北地十州藩王紛紛起兵,他卻依舊龜縮不出,說要等什麽良機?”

“良機從來都是争取到的!王侯将相寧有種乎!我蒙征為己,覆他治下,何錯之有!”

“錯在你不該背叛他!”

沈景淮嘶吼着:“你舊時只是被軍将鞭笞的下等驿兵,若非我父王路過搭救,哪有你如今黃口白牙是非颠倒的時候!父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救了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蒙征耳畔一動,露出笑意,正欲躍起。

身側忽有一濃烈的酒氣逼近,下一瞬一道如牛般的身軀猛然撞上蒙征的身形,兩人剎那便交起手來,纏鬥在一塊。

“小人就小人!做盡下三濫的勾當,還他爹的總是狡辯!”

趙四平一頓猛拳招呼:“水井,他激得你開口,是在探你位置呢。”

沈景淮聽着黑暗中拳拳到肉的打鬥聲,心揪在一起。

外頭寨子裏的青壯們必然在應付上百號軍将,門口的阿狗和周嶺輕易不能讓開,一來要防着外頭兵士進來,二來也警惕裏頭蒙征的逃竄。

“四哥,你怎麽樣?”

他急得發問。

蒙征一腳把人蹬出去,翻身直撲身後。

只是人一回身,這賊匪竟又抱上來纏住。

一聲衣料碎裂,趙四平得意笑:“好着呢,你四哥剛拿了這奸人一血!”

話落,悶哼一下,臂上同樣挨了對方一刀。

兩人對峙黑暗中,借着正中微弱的燭光觀察着對方的弱點。

然而蒙征卻知拖不得,酒水被下了蒙汗藥,他身上力氣逐漸流失,若是繼續耽擱,生機斷送不過今夜。

“今日我倒真要瞧瞧,究竟是你這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我這山中霸王坐東臺?”

話落,憑着對帳中熟悉的布置,跨步而出摸到熟悉的兵器架,長槍铿然作響,殺氣滿滿地直逼趙四平周身要害。

痛意很快襲來。

趙四平挨了好幾記刺,就地滾了幾圈,随手拽了什麽甩出,暫緩對方攻勢。尚未喘一口氣,卻被頭頂槍尖破空而來的動靜逼得嘶吼出聲,不得已貼着長槍近到蒙征半臂之內。

‘當啷’長槍脫手

蒙征與他滾在地上,拳拳到肉近身搏打。

某一瞬間兩人恰好滾在光亮處,沈景淮便見四哥滿臉是血,雙臂架在臉前,硬生生扛着蒙征鐵拳。

“四哥,他拳上有鐵撐!”

沈景淮看清蒙征手背上的銀光,尖叫出聲。

“我..知道!”

趙四平斷斷續續說着。

沈景淮飛快回憶着帳中,想起自己座椅之後的為彰顯威勢讓人挂着的一副長弓,快步過去拿下。

只是這弓有他人高,常人得有八旦力才能撐開,他一個初初學弓、還射不中的人如何能輕松使喚?

四哥近在眼前的面容被血跡覆蓋,沈景淮喃喃‘站穩、腰杆要直、眼神要定’,手上卻像過了電般打着哆嗦。

蒙征看着他哆嗦不成形的哭容,笑得癫狂:“你怎麽不敢放箭?”

他與年輕憤怒的帝王對視,狠狠地揮出一拳。

血肉飛濺,他年老滄桑的面容猙獰扭曲:“晉王胸口的長槍,是我一點點、在他還能喘氣的時候紮進去的!”

“畜生...”

蒙征一拳落在身下人模糊的頭上,只是可惜被他躲開砸到了肩頭,骨頭碎裂的聲響讓他記憶中的那個血夜再一次浮現在眼前。

“陛下,你知道晉王為何甘為末将戮殺嗎?”

蒙征嘲弄着看他:“因為我答應不殺王妃和小郡主。只要他乖乖赴死,我便饒她們二人性命!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想到那人臨死前甚為感激的眼神,蒙征痛快大笑:“可他眼都沒閉上,我便命人放箭了!”

“懦夫!他就是個懦夫!懦弱之人,便會輕信旁人,連累至親血肉,是他這樣的人該有的下場!”

“水井,放箭!”

趙四平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放箭!”

“他不敢!”

蒙征:“他和他那懦弱的父親一樣!他根本不敢....”

搭箭在上,照着口訣,對仇人的怒火和對愛人的情感在這一刻灌于頭頂,逼得沈景淮雙眼發紅,幾乎拼盡一身力氣拉開弓弦。

‘景淮別怕...’是母親溫柔的呢喃。

‘景淮,父王在...’是父王臨別時慈愛的一次輕撫肩頭。

‘哥哥,阿妹最喜歡你了...’是妹妹天真可憐的笑臉浮現眼前。

一道箭羽撕破空氣攜雷霆之勢朝着二人方向飛來。

“啊!!!”

慘叫聲剎那響徹帳中上空。

蒙征混沌的精神促使他下意識低頭在自己身上摸索起來。

待得聽清是身下人在叫,視線一動,看清對方捂着大腿上的長箭,爆發出酣暢痛快的大笑。

“廢物!廢物!你和你爹都是廢......呃...”

胸口遲鈍地出來劇痛,中斷了他嘲諷的話語,趙四平從努力撩起的眼縫中給了身上人懈怠之時最致命的一擊!

“現在,誰才是廢物!”

他道。

蒙征眼中猶存生前得意陰狠的笑容,只是倒地時,胸口紮着的羽翎震爍不停。

沈景淮爬過去時,只看清他胸口的傷處與當年父王胸前長槍所在,如出一轍。

這一刻,死去的魂靈好似得到救贖,遲遲沒有申述的天理也得到了回應。

簾卷冬風

馬如常帶兵入內。

“陛下,蒙家軍已盡數伏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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