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心理

第 31 章   心理

方行舟把公文包重新放回診室裏,然後帶着陸見川去食堂吃飯。

今天食堂菜色不錯,他把每個菜都點了一盤,獨自在角落裏占了一整桌,刷空了這個月的飯卡。

兩人面對面坐下。

明知道陸見川就坐在自己眼前,他還是一邊吃飯一邊打那個絕對不可能接通的電話,眉頭微皺,表現出心不在焉和焦慮,頻頻盯着手機看。

電話果然沒人接,打了十幾分鐘,他把手機放下,輕輕嘆氣。

陸見川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想打給誰?”他明知故問。

過了一會兒,蛋殼大概被吃完了,方硯洲又發出細細的叫聲,把肚皮頂起來一塊。

方行舟感覺到它在用口器小心翼翼地由裏往外啃咬肚皮,但很奇怪,他并沒有感到疼痛。

因為口器還沒有發育完全的原因,它的牙比陸見川的牙要細小許多,像一排排鋒利的訂書針,絞進血肉裏。

剛剛長全的肚皮并沒有很厚,很快,一條觸手尖從腹部鑽出,帶着沾的血和肉渣,輕輕蹭了一下爸爸的皮膚。

方行舟的呼吸暫停了兩拍。

心髒開始咚咚直跳,他拿起手術刀,消毒之後沿着觸手鑽出的地方,将腹部重新切開。

一個圓滾滾的腦袋邊哭邊從裏面爬出來,被血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形狀看起來和二十二年前在沙灘撿到的小水母長得一模一樣。

方行舟瞳孔收縮,直勾勾盯着他和陸見川孕育出來的小生命,被一股極為奇妙的情緒擊中,心一下子就軟了。

所有的坎坷都在這一刻被彌補,他胸膛發熱,珍重地伸手,溫柔擦掉傘蓋上的血跡,對上黏液裏懸浮的眼睛們,屏住呼吸,喃喃開口:“糖糖……”

方硯洲:“啊!”

它用兩條觸手扒住爸爸的傷口邊緣,掙紮着還想再往外爬,但方行舟立刻感到自己的內髒被牽動,臉色一白。

方硯洲對爸爸的情緒極為敏感,馬上停下動作,笨拙地扭頭去看,看到自己的一半觸手還長在爸爸的內髒裏,如果通過蠻力拔出來,一定會讓爸爸覺得很痛。

它不知所措,用吸盤舔着傷口,慌張又難過,水母蓋上冒出一顆一顆的眼淚。方行舟卻不覺得有哪裏奇怪,忍不住笑了起來,道:“寶寶,你現在像一顆小樹,長在我的身體裏。”

方硯洲只是哭。

“沒關系,”方行舟溫聲哄着,“我現在并沒有覺得虛弱,你可以繼續長在裏面,慢慢來。”

小水母晃晃腦袋,傘蓋憋得通紅,開始極為小心地一條一條往外扯,扯出一條要花上五分鐘,一直扯到外面的天已經全亮了,才扯出來二分之一。

方行舟看了一眼手機,五點半,陸見川昨晚顯然一宿沒睡,給他發了幾十條消息,或許很快就要憋不住沖過來了。

還好,小鹿錯過了進入夢境的機會,不然肯定連夜趕來寺廟。

方行舟撥出陸見川的電話。

只響了半聲,那頭邊接起電話,陸見川明顯是在高速移動中,收音口周圍是簌簌的風聲。

“老婆,糖糖是不是破殼了?我感覺到了它的神力。”陸見川急切問,“你怎麽一直不接我電話,是現在才起床嗎?”

方行舟道:“是破殼了,一切順利,我現在正帶着糖糖在山裏看日出。小鹿,我昨晚沒吃飽,肚子好餓,能幫我們買兩份城東的蘿蔔糕嗎?”

陸見川靜了一秒。

“太好了!”他高興道,“一定是神仙顯靈!”

方行舟笑:“嗯,或許是吧。”

陸見川:“我現在馬上去買蘿蔔糕,等我。”

方行舟:“好,等你。”

他挂斷電話。

城東和這裏隔了一整個C市,陸見川哪怕按兩百公裏每小時的速度移動,也要一個多小時後才能趕回寺廟。

方行舟給孩子争取到時間,勾起嘴角,用手掌拖住挂在自己肚子上的小怪物,走到窗戶邊。

金燦燦的太陽挂在東方,正在慢慢往上爬,給剛剛蘇醒的林海染上了美麗的金頂。

方行舟正迎着晨光,被照得微微眯起眼睛,捏捏小水母的傘蓋,道:“糖糖,快看,日出。”

小水母在爸爸的手掌中懵懵懂懂擡起頭。幾十雙眼睛同時貼到黏膜邊緣,入神地望着怪生中的第一次日出。

“啊!”它發出激動地叫聲。

方行舟趁它看得專注,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握着它的頭,動作又快又準,毫不猶豫地将它一把從自己肚子裏扯了出來。

方硯洲眨了眨幾十雙眼睛,茫然地看向爸爸,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半秒後。

方硯洲所有觸手扭成一團:“啊啊啊!!!”

觸手尖還帶着肉,被拔出來後不停往下滴血。

方硯洲被整個吓呆了,尖叫了半分鐘,然後直接漂到半空中,飛到方行舟臉上,用觸手拽他的頭發,咿咿呀呀焦急地說着什麽。

幸運總是如約而至。

雖然扯的那下用了全力,但內髒只是受到傷害,沒有被整個扯出來。

而且,和方硯洲的神血融合過後,身體被改造得遠超想象。

方行舟手裏還拿着縫合線,正準備進行消毒工作,卻感到內髒已經在飛快愈合。

血肉好像有了意識,主動找到被切離的另一部分,開始用細胞和黏液自行修補。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傷口生長。

前後不到五分鐘,傷口已經不再駭人。方行舟把吓傻的方硯洲拉到傷口處,道:“你看,它自己好了,不要怕,糖糖。”

方硯洲偷偷瞥了一眼傷口,看到還在愈合中的長長疤痕,想起剛才的恐怖畫面,又一次哇哇大哭。

看日出的快樂和悠閑蕩然無存,水母蓋一抽一抽,眼睛在裏面全部擠成一團,恐懼無比地看着人類父親。

方行舟把它抱進懷裏,耐心哄了好一會,一直把它哄得不哭了,再低頭親吻它的頭蓋,叮囑道:“不要告訴你陸爸爸,他會很生氣。”

小怪物幾十條觸手很沒安全感地緊緊抱着他的手臂,瑟瑟發抖地點點頭。

方行舟:“乖。”懷孕注意事項、育兒小知識。

一頓飯吃到九點多,方行舟把帶來的禮物分完,和陸見川一起告辭離開陸家。

陸母仍然不放心,一直送他們到停車場,生怕兩個新手爸爸對懷孕毫無準備,追着講了許多孕早期該做的檢查、該吃的補品。

兩人耐心地聽她講完,然後輪流和她輕輕擁抱。

“不用擔心,媽媽,”陸見川道,“我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舟舟是醫生,他也會監督我的。”

陸母轉向方行舟,握住他的手。

“小舟,”她有些踟蹰,不确定方行舟是否知道陸見川的真實身份,也擔心他們這段超越世俗的感情能否真的走下去。

她希望他能知道真相,又害怕他知道真相。

很多情緒在心頭回轉,最後化成一句話:

“拜托你多多照看他。”

方行舟認真道:“您放心。”

陸母露出笑意,點點頭。

方行舟喝了酒,回程開車的變成了陸見川,他和駕駛風格和方行舟截然不同,一腳油門蹿出車庫,風馳電掣地駛向主路。

以前,方行舟從來不阻止他飙車。

但今天,剛開了不到一公裏,他開口道:“慢點開。”

陸見川收到命令,立刻把駕駛速度放慢,情緒還沉浸在沒有被發現異常的興奮之中,碎碎念道:“老婆,你今晚喝了好多酒,是太高興了嗎?有沒有喝醉?我家人都很喜歡你,爸媽多給了一把鑰匙給我,讓你空了随時上門吃飯。”

方行舟沒說話。

陸見川以為他醉得太厲害,說話越發沒顧忌:“肚子裏的蛋今天也很高興,一直安安分分地睡大覺,好難得。你不知道,它平時特別煩,動不動就在裏面鬧騰着要吃東西,又饞又倔又不聽話,也不知道是像誰?——肯定不像你,你小時候很乖,不吵不鬧,像個漂亮的洋娃娃,我一眼就從人群裏挑中了你。”

副駕的人依然沒說話。

上高速前的最後一個紅燈,陸見川踩了剎車,穩穩地将車停下,終于有空回過頭來看身邊的愛人。

方行舟沒有醉,他正死死盯着陸見川的肚子,瞳孔亮得驚人,額頭帶着細細的汗意。

陸見川微微一愣。

“舟舟?”

方行舟伸手,隔着柔軟的毛衣貼上那塊皮膚。

陸見川低低地笑,笑的時候腹部會震動,像是在回應他的動作:“摸到什麽了?”

方行舟沒說話。

陸見川耐心地等待,直到紅燈變綠,他重新啓動汽車,在紛飛的大雪裏将車駛上高速。

方行舟仍然保持着這個動作,似乎着了魔。

因為限電的原因,高速兩邊的路燈沒有開,四周一片漆黑,車燈的光亮投出去不過杯水車薪,瞬間被黑暗稀釋,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飄舞的雪花。

整個天地似乎只剩下他們所在的這處溫暖小天地。

陸見川聽着愛人激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産生了過分幸福的暈眩,甚至想就這麽一直在暴雪中開下去,載着方行舟,以及肚子裏在茁壯成長的、屬于他們的血肉。

“舟舟……”他呢喃,握住那只放在腹部的冰涼的手。

方行舟深深吸氣,重新靠近副駕的椅子裏,像是終于找回了神魂,啞聲開口:“疼嗎?”

陸見川眨眨眼。

“什麽?”

“手術,”方行舟低低道,“疼嗎?”

陸見川怔了一下。

甜意滲到舌根。他明知手術不過是一個迫不得已的謊言,卻還是忍不住一邊感到愧疚、一邊悄悄享受這種關懷。

在經歷了巨大的沖擊之後,他的愛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并不是關心肚子裏的孩子,而是關心他。

陸見川彎起眼睛,輕快地說:“當然不疼,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不要擔心,我現在非常健康,上周李警官帶我去做體檢,體檢結果全部合格。”

方行舟的手用力扣着車門邊緣,将指甲扣到斷裂,卻像感覺不到疼痛,又問:“具體是什麽時候的事?”

陸見川早就準備好說辭,壓住心虛感,小聲道:“兩個月前,你去首都參加醫學論壇的時候。”

聽到這個回答,冷意從腳一直升到頭頂,方行舟閉了閉眼,緩過這陣情緒,幾乎不敢想如果陸見川當時如果出了事該怎麽辦。

“因為不想我擔心,所以瞞着我?”他極力克制自己。

陸見川:“……唔。”

他坐立不安地動了動,道:“……這裏面還有一些更深的原因,老婆,你遲早會知道全部真相,再等等,等孩子出生,好嗎?”

他單手把方向盤,另一只手和方行舟十指相扣,又道:“我愛你,我只是想要一個我們共同的孩子,讓他繼承我們的血脈,然後健健康康地、長壽地活下去,活到我們都死了,骨灰爛成泥,成為樹的養料,而他還能活在這個宇宙裏,作為我們相愛的證據,永永遠遠,直到世界毀滅的那一天。”

方行舟沉默地聽完,然後将他的手拉到嘴邊,在手背上印下一個沒有溫度的吻,許久,才開口道:

“我也愛你,小鹿。”

陸見川的呼吸變粗,手背輕蹭愛人的臉頰,腹部開始激動地發熱。方行舟又一次親吻他的手腕,語氣平緩許多,似乎已經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道:“還記得訂婚宴結束第三天的早上,我在車裏跟你說了什麽嗎?”

陸見川:“……嗯?”

他用酒精濕巾擦幹淨所有血漬,穿好上衣,再到處噴上提前準備的香水,确保這裏沒有留下任何慘烈的痕跡。

戚以蓮聽到他醒來的動靜,朝房間走過來。

方行舟把髒濕巾全部封進垃圾袋裏,拉開房門,沖門外守了一夜的媽媽露出微笑,道:“早,媽媽。”

戚以蓮看向他胸口鼓起來的一小塊布料,裏面趴着還驚魂未定的方硯洲。

果然消氣了,方行舟彎起眼睛。

“由你安排,”他說,“挂什麽科?”

陸見川:“心理科。”

方行舟:“……”

很好,最終他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方行舟微微嘆氣,接受了自己和愛人好像都不太正常的現實,道:“可以,寶寶到下周也滿十五周了,你跟我一起做個體檢,我想看看他長得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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