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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陶家父子倆歸家時,已經過了午時。
上午還有太陽,到這會兒已經烏雲密布。風吹得路旁的竹葉沙沙作響,醞釀沒多久,雨就下來了。
下的是小雨,跟細白糖似的,也沾不濕衣裳。
進了家門,陶興永去放木板車。陶青魚則鑽進了竈屋。
冬日冷,幾個小孩常跟貓崽似的蹲在竈膛口烤火。陶青魚一進去,就被三雙眼睛盯住了。
陶青嘉看清陶青魚身上的泥點子,皺起小眉頭:“大哥哥,你摔了?”
“沒,被一個瞎了眼的驢踩水坑濺上的。”
“怎就你們三個在?”
陶青芽:“大伯伯回屋了。”
陶青苗:“爹爹陪他。”
陶青魚點頭:“那你們小心火,我先洗個澡。”
等他收拾出來,那三個小的還在竈屋,不過還多了一個楊鵲。
“小三叔,今晚咱吃魚。”
陶青魚将撿回來的魚肉拿出來倒進盆子裏,正紮了袖子打算收拾,楊鵲擋開他的手。
“去看看你小爹爹。”
陶青魚一頓:“出什麽事了?”
“沒別的,就你那事兒。”
“他知道了?”
“可不,今兒你們剛走,他也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裏還拿着手臂粗一根棍子。咬牙切齒的,臉黑得不行。”
“多半是那萬家不如意。回來後,他一個人悶在屋裏中午都沒出來吃飯。”
陶青魚無奈:“他這是氣他自己呢。我去看看。”
“快去,魚我給做酸菜魚啊。”
“行。”
從竈屋過去,直穿過西邊側房,再過堂屋,東側房就是自家的屋子。
茅草房不隔音,陶青魚放輕腳步站到門外,還能聽見自己爹在那兒笨拙地哄人。
“蔡媒婆靠不住,咱以後不找就是了。別氣壞身子。”
“你說說我家哪裏虧待了她,哪次她過來不是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東西拿出來招待。”
“甭說其他,就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旁人做事也都還要顧忌着點。她怎麽就又吃又拿的還能給我家哥兒說這樣的親事……”
“是是是,是她蔡媒婆的錯。不氣,夫郎不氣啊。”
“不氣,我能不氣!”
陶青魚搖了搖頭,見堂屋路過的奶奶沖他努努嘴。他深吸一口氣,輕敲兩下門。
“不餓,不吃,你們甭管我。”
門沒鎖,陶青魚緩緩推開。“爹爹啊,不吃哪能不餓。”
方霧見是他,憋悶道:“氣都氣飽了。”
陶大郎看陶青魚進來,面上微松。
他眼神示意:哄哄你爹。
陶青魚眨眼。
他往方霧跟前一蹲,手擱在膝蓋上,撒嬌似的道:“爹爹啊,我心口疼。”
“哪兒疼?!”方霧顧不得氣,一把拉起蹲地上的人,焦急地在他身上摸來摸去。
陶青魚抓住他小爹爹略顯慌亂的手,腦袋往他肩上一搭。“小爹爹不吃飯,我擔心小爹爹餓壞了身體。所以心口疼。”
“你……”方霧急得拍了他一下,“你要吓死我是不是!”
“小爹爹才要吓死我。人食五谷,怎麽能不吃飯。要真餓出好歹,我心口疼給你看。”
方霧心中一軟。
自家哥兒回來了,看着還好好人,他繃緊的神經才緩緩放松。
出去一遭回來,他腦中滾過無數哥兒若踏進那火坑後的遭遇。只想想便心疼得發抖,哪裏還吃得下飯。
他慢慢呼出一口濁氣,摸着肩頭哥兒的腦袋,低聲道:“萬家的事兒,算了。”
“嗯?”
方霧癟着嘴推開他:“我說,萬家的事算了。”
陶青魚笑嘻嘻:“早在意料之中。”
“哼!”
這樣就是消氣了,陶大郎樂樂呵呵道:“那我去端點吃的來。”
方霧:“端什麽端!晚飯一塊兒吃。”
陶青魚:“不行,老爹快去。”
方霧重新坐下,他拉着陶青魚的手緩緩攤開。指腹摸着哥兒手心的老繭,他鼻子一酸,慢慢紅了眼眶。
“那天殺的東西,虧得爹爹信她。”
陶青魚最見不得自己小爹爹這樣。他忙哄:“不哭不哭,霧哥兒最厲害。”
方霧臉一僵,捏着陶青魚的臉兇道:“你個小哥兒是不是皮癢癢了!沒大沒小的。”
“疼疼疼,老爹救救我!”
“救你,我看誰敢就你。”
……
打打鬧鬧,好歹将人哄好了。陶青魚揉了揉被捏紅的臉,像個尾巴一樣跟在方霧身後出去。
鍋裏溫着熱粥,專給方霧留的。
陶大郎端過來給自己夫郎吃了,一家人湊一塊兒,這事兒也能繼續說下去了。
“我打聽了,萬家不行。一窩子爛蟲臭蟻,怎配得上我魚哥兒。”
“那門口那棍子……”陶大郎問得忐忑。
“就唬了一下那蔡爛心肝。”
陶家爺奶對視一眼,同時松了口氣。“這就好,這就好……”
後頭聽自己小爹爹又說起萬家,陶青魚沒興趣,他轉而進屋拿上一小袋魚食,直奔後院。
陶家的後院搭起了棚子,棚裏養雞,挨着竈屋後頭的豬圈。另一邊是小片空地,空地上放着兩口大木海,也就是兩個大木盆。
這東西是陶家三個男人一起用柏木做的,用來哄小時候的陶青魚。
木海口大底小,徑口直徑四尺多,相當于一個大澡盆。
裏頭裝滿了水,水呈清透的綠色。裏面大大小小有幾十條金魚,都是陶青魚的寶貝。
陶青魚靠近,将小袋裏的魚蟲幹放進去。木海裏的獅子頭、蝶尾龍睛、鶴頂紅紛紛浮出來。
金魚或胖或仙,各有不同,全是他這十幾年自己養出來的。
“又養你這魚兒呢。”
“小爹爹。”
方霧走到木海邊,見裏面悠然游動的魚兒,心靜下來。
沉默了會兒,他還是道:“我跟你爹想好了,婚事……你自己做主吧。”
陶青魚疑惑地看着方霧。
“我臉上有東西?看我作甚!”
陶青魚忽而一笑:“小爹爹轉性了?”
“……沒大沒小!”
方霧抿唇,斟酌出口:“你主意大,從小都沒變過。這盆子裏魚是,你跟着去賣魚也是。”
“你爹那腦子不轉的,今兒個倒是動了動。他給我數了下你從小到大做的事兒,不管是我們允的還是不允的……你真就能耐,都做成了。”說到這,方霧有點咬牙切齒。
陶青魚故作腼腆一笑。
方霧被他逗得失了那份嚴肅,也翹起嘴角。
“我也想通了,嫁人也好,招贅也好,反正我們兩口子還能看你幾十年。你慢慢選和你心意的,也好。”
“話就這些,我不管了。”
陶青魚搖頭:“小爹爹可不能不管我。”
“哼!管你你聽過幾次,全家就你主意最大。”
方霧揪了下他耳朵離開。
陶青魚垂眸,手指點在木海裏那尾鶴頂紅小魚兒的紅腦瓜子上。
“恭喜,恭喜哦。不用再被念叨了。”
……
冬日天黑得早,加上又是下雨。才申時,天就已經徹底暗下去。
天冷,一大家子晚飯也吃得早。
飯後消消食,洗漱完後就各自進被窩裏暖和了。
入了夜,雨大了起來。聲如碎玉,滴滴答答圍滿了整個房子。
陶青魚随着自己兩個爹住在北屋的東側,自己一個小屋。
雨夜最好眠,屋外偶有別人家的狗叫聲,也擾不醒熟睡的人。
下半夜,雨停了。
陶家院子裏忽然一聲細響,常年守着魚塘的陶大郎瞬間睜開了眼睛。
自家夫郎好生窩在懷裏,也沒起夜。不知屋外腳步聲是誰。
想着後頭還有魚塘,他輕輕将夫郎松開,又給他被子蓋嚴實打算出去看看。
這才下床,隔壁哥兒的門輕聲響起。
魚哥兒屋裏有恭桶,半夜怎會起來。陶興永警覺,正要去看,忽然聽得一聲驚叫。
是魚哥兒!
陶興永心中大駭,他抄起自己夫郎擱在門邊的粗木棍跑過去。“魚哥兒!”
“爹!有賊!”
陶青魚原本睡得正好,但忽然聽到門邊細微動靜。
因着家裏有魚塘,怕被偷魚,夜裏總不敢睡深了。
他驚醒,但睜開眼睛就感覺到口鼻捂了東西。理智驟回,他下意識屏氣,反手掀翻賊人。
來人像是低估了他的力氣,直接被砸在地上。陶青魚一邊叫人,一邊發了狠,腳下狠狠往下三濫的地方一踢。
門驟開,他爹進來,棍棒破風而出。
屋裏的人像摸房子已經摸得熟練,險險躲開後頭的棍棒。但腿上挨了一下。
前後夾擊,他毫不猶豫翻出了窗戶。
陶興永直接追了出去,緊接着趕來的陶家三叔陶興旺也跟上。
陶家幾個屋子的燈漸漸亮起來。
陶青魚被他驚醒的小爹爹拉着細細檢查。
陶青魚抓着自己爹爹顫抖的手,笑道:“沒事,沒得逞。”
“得逞了還了得!”
陶家其他人全部起了,都圍在陶青魚的屋子。
陶老爺子披着衣服,悶咳一聲,道:“魚哥兒怕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惦記上了。”
來人不求財,直接捂魚哥兒口鼻。
但凡哥兒力氣小點,沒跟着家人一起看守魚塘的養成的警覺性子,後果不堪設想。
楊鵲想了下,道:“咱魚哥兒長得好,這寶瓶村裏家家戶戶說咱哥兒年紀大,但哪家的年輕人不想娶咱家哥兒。”
只說一張臉,全村沒比得上魚哥兒。
但要說半夜入室的,村中人細數過來,沒人敢。
來人是誰楊鵲心裏隐隐有猜測,但看方霧那還沒緩過來的後怕,也沒說出口。
等了兩刻鐘,出去的陶大郎跟陶三郎回來了。不過兩人兩手空空,人是沒抓到。
楊鵲問:“看清誰了嗎?”
陶三叔道:“模模糊糊。不過肯定不是村裏人。”
“他往山上跑的。看着不熟悉路,我們追過去的時候人滾了崖子。林子裏太黑,讓他跑了。”陶大郎甕聲甕氣補充。
他剛剛抓人急得淌了河溝,一身衣服還在滴水,方霧忙推他去換衣服。
“這事兒,咋辦。”楊鵲問。
陶三叔猶豫道:“……報官。”
“官府不會管的。”陶青魚慢聲道。
鳴水縣現在的縣官不頂用,在百姓當中是出了名的貪官。有案子可以,要給判,看誰的銀子給的多。
山高皇帝遠,他們這偏遠縣,冤案出了不少。有人鬧到江陽府去了都被按下來了。
報官無用處,那就只有自己來。
陶青魚看隔壁關上的門,輕聲道:“多半是那家……待過幾日就知道了。”
楊鵲跟他對視一眼。
想到一塊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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