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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顧慈的心弦撥動了下,慌慌垂了腦袋,手抓着裙縧,不知該往哪放。

因方才那陣跑動,她雙頰泛紅,額上出了層細汗,釵環略有松脫,碎發粘連在腮邊,毫無名門貴女風範。

果然是怕什麽來什麽,偏生讓她在最不宜見人的時候,遇見了她最想見的人。皇家重禮數,她才剛鬧出抗旨的事,現在又當衆失儀,戚北落大約要對她失望透了吧。

“舅母?”璎玑不懂顧慈天人交戰的盛況,半天不見她挪窩,便要拉着戚北落過去。

可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舅舅,這回竟不聽她的,揉了揉她的小腦袋,抽回袖子,招來丫鬟,“帶郡主下去休息。”

說完轉身就走,無半分留戀,就連聲音都比平時低沉冷淡,像在極力隐忍心頭怒意。

顧慈捏着手,雖早有預料,可親身經歷後,心裏還是空了一下。

璎玑是個倔脾氣,繞開圍簇上來的丫鬟們,跑去拉戚北落,眼看就要夠着他衣角,頭頂忽然落下片黑影,雙腳緊接着淩空。

“璎兒乖,換個地方玩去。你舅舅還有政務要忙,今日就不陪你了。”奚鶴卿将璎玑提溜到面前,偏頭瞧眼顧慈,嘴角牽起一絲嘲諷,“要是你舅舅真留下陪你,有人就該不知好歹,扭頭走了。”

顧慈心裏咯噔。

奚鶴卿是東宮第一謀士,自幼與戚北落一塊長大,情同手足,知道她為何絕食後,憑他的手段,沒把她抽筋剝皮敲打一番,已屬仁善。

便是前世,奚鶴卿厭極了她,可到底沒對承恩侯府下手。反而在謝子鳴屢次犯事波及到她時,他還會出手幫忙。若沒有他,自己的前世只會更加凄慘。

顧慈定了定神,輕描淡寫地回道:“奚二公子說的對,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确實就該走了。”

說完,她便笑吟吟看向奚鶴卿。

奚鶴卿怔愣,半晌才緩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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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這是把他當作那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誤他們倆花前月下了!這個顧慈,過去不聲不響、面團子似的一個人,怎的摔了一跤,說話都帶刺兒了?

璎玑趁他分心之際,一口咬住他手腕。奚鶴卿倒吸口氣,下意識松手。璎玑穩穩蹦到地上,一腳踩住他緞面靴子,狠狠碾動,“二叔叔壞!不許欺負我舅母!”

四歲的小娃娃已很有分量,全身重量集中壓在腳尖一丁點地方,饒是奚鶴卿平日習武不辍,也疼得嗷嗷慘叫,一個趔趄,摔了個大屁股墩,逗得邊上幾個丫鬟捂嘴偷笑。

奚鶴卿龇牙,伸手去抓那罪魁禍首。璎玑靈敏得跟猴兒似的,三兩下就跑開,朝他扮鬼臉。

“嘿,你個小丫頭片子,以後還想不想吃糖葫蘆了!”

“我不要壞蛋的糖葫蘆!吃了會變笨蛋的!”

璎玑頭也不回,跑到顧慈身邊,拉起她的手又颠颠繼續往前跑。

顧慈還有幾分不舍,最後望眼月洞門,眸子裏湧着期許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後,就再沒出現。纖長濃睫慢慢垂覆下,掩去所有光芒,她嘆口氣,任由璎玑拉走。

奚鶴卿平複胸中怒氣,甩袖離開,前腳才跨進月洞門,就被門邊陰沉着臉的某人吓一大跳。瞧這架勢,應是在這站了許久,專程等他過來興師問罪。

“今年雨水豐沛,黃河只怕又要漲汛。你若有這閑工夫為難一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該怎麽防汛。”

奚鶴卿挑眉,籠起袖子打趣:“喲,這就開始護短了?早幹嘛去了?我剛還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開,你這會子拳頭是不是就該往我臉上招呼了?”

“無理取鬧,孤何曾對戰場以外的人動過手?”戚北落不屑地冷嗤,轉身離開。

“何曾?”奚鶴卿追上去,一陣咋舌,“我給你提個醒。就上回宮宴,武英侯家的世子,他不過是在護國寺瞧見過顧慈一面,在宴上随口誇她兩句,你就把人打成重傷,到現在還下不來床。要不是皇後娘娘給你兜着,武英侯就該鬧到禦前了。”

戚北落霍然止步,面色微沉,乜斜鳳眼淡淡瞧他。那一瞬,仿佛沙場上冷血修羅重現。

奚鶴卿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讪讪摸鼻,“他最後一句話,确實不堪入耳,該打……打得好……”

戚北落這才斂去眼中寒芒,繼續闊步向前。

奚鶴卿瞧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嘴,“你既這麽關心她,為何不直說?為了你,我都低聲下氣跑去求顧蘅那死丫頭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騙來,你若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麽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個不答應!”

戚北落步子漸緩,望着遠處的雲,深邃的鳳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結滿寒霜,“孤此番喚她過來,不過是想告訴她。并非是她抗旨棄孤在先,而是孤從來就不願納她入東宮!”

說完,便震袖揚長而去。

奚鶴卿怔在原地,良久,玩味地挑起兩道劍眉,“是嗎?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夏日的雨水,總是來得随心所欲。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天上便濃雲密布,轟地一個炸雷,天河倒傾,噼裏啪啦,砸得屋外人抱頭鼠竄,尖叫一片。

靜室裏,官員們耷眉垂眼,為黃河汛情發愁。法子說了許多,各有裨益。咄咄半天沒個結果,衆人紛紛望向戚北落,想請他拿主意。

戚北落摩挲着茶盞上的海棠紋,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黑眸雲遮霧繞,宛如玉雕。衆人的讨論像風一樣簌簌從他耳邊刮過,沒一句真正入他心扉。

衆人喚幾聲,不見搭理,納罕地看向奚鶴卿。

奚鶴卿不耐煩地叩着桌面,這人方才怎好意思教訓他,到底是誰對黃河不上心?

廊下腳步雜沓,夾雜丫鬟們焦急的話語。

“還沒找着?這都多久了,郡主和顧二姑娘能跑哪去?公主都催好幾回了。”

“老天保佑,這麽大的雨,可千萬別出什麽事。”

……

聲音未落,就聽“砰”地一聲巨響,衆人齊齊轉目。靜室大門豁然洞開,玄色衣角擦過門框,而原本戚北落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盡熱氣的清茶。

衆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來穩重,朝中上下無不嘆服,就連最愛雞蛋裏扒拉骨頭的禦史臺,也挑不出他的錯。今日究竟是怎麽了?

奚鶴卿卻一點也不意外,對插着袖子,笑得意味深長。何須問緣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個顧慈,能叫他失控。

*

蒹葭山莊後頭有片湖,狀如一柄玉如意。湖畔遍植垂柳,濃綠中戳着座紅頂四角亭。

遮天雨幕模糊了湖畔秀麗風光,這點紅就越發清晰,似一枚鮮豔的印章,不屈不撓地蓋在潑墨山水畫上。

檻窗因年久失修,已閉合不上。風攜着雨點從四面八方飛來。顧慈抱着璎玑坐在亭內,盡量不讓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兩肩和後背都濕了大片,黏在身上,濕冷難受。

忽而一個炸雷落下,璎玑嗚咽一聲往她懷裏鑽,小小的身子抖個不停。

顧慈一面拍背安撫,一面外頭往外瞧。四面渺無人煙,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過去了。

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時候在宮裏,幾人一塊玩躲貓貓,顧慈從來都是藏得最好的那個,但好也有“藏得好”的煩惱。有回大雨天,她窩在樹洞裏頭,沒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來,還沒人能找着她。她哭得稀裏嘩啦,最後還是不參加游戲的戚北落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麽找到的?

然而這回,就算她掉湖裏,那人應當也再不會來尋她了吧……想起剛才,他頭也不回離開時的冷漠模樣,顧慈心裏空落落的,卻還倔強地殘藏有那麽一絲希望。

“舅母,他們都說你不肯嫁給舅舅,是真的嗎?”璎玑探出半顆腦袋,眼神比湖水還清澈,“二姨是不是不喜歡舅舅?”

孩子的問題太直接,一下把顧慈問啞巴了。本想拿“小孩子莫管這些”雲雲的回答來和稀泥,可瞧見她眼裏的光一點點淡去,顧慈又心疼起來。

“不是不喜歡,也不是不願嫁……”

她這才開了個頭,璎玑便蹭的跳到地上,繞到亭子門口,抱住某人的腿道:“舅舅!舅舅!你聽見了嗎,舅母說她喜歡你!”

顧慈雙肩一抖,驀然回頭。眼中那點星星希望,漸生雛形,成燎原之火。

朦胧水霧中,戚北落一手執傘,一手握着新傘,立在階下,寸縷寸金的衣裳下擺和靴面淅淅瀝瀝布滿泥點,仿佛疾奔而來。油紙傘并未完全隔絕風雨,他鬓腳眉梢微潮,水珠順着他修俊精致幹練的下颌線條滑落,沿白皙脖頸鑽入他衣領。

一臉倦色,形容狼狽,望着她的眼神卻熠熠生輝。

然而下一刻,深秀內斂的鳳眸裏便怒氣翻湧,“這麽大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門還不記得帶傘?真要走丢,或是失足落水,孤看你怎麽辦!”

顧慈睫毛輕顫,慢慢搭落,雙手抓緊裙縧,下意識繞着指頭纏來纏去,“對不起……”

聲若蚊吶,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鵝頸壓出秀麗線條。半濕的衣裳緊貼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于男人而言,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戚北落喉嚨發緊,不自然地調開目光,緩了語氣喑啞道:“孤不是在說你,是在說璎玑。”

冷不丁被點名,璎玑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駁,可轉念一想,的确是她把舅母帶到這來的,舅舅怪她也是應當。可……她什麽時候成“這麽大人了”?

顧慈也吃了一驚,擡眸看他。戚北落正凝神眺望亭外,側顏肅穆如九重天上法相莊嚴的神祇。雨絲橫斜過他鬓邊,撩開幾縷零散發絲,露出一只白裏透紅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無其事地低頭“嗯”了聲,寒浸浸的心一點點回暖。

雨勢小了些,戚北落遞上手裏的新傘,“這傘你們倆拿去用,天色不早,該回了。”

顧慈正準備接,璎玑卻先一步搶走,“我已經是這麽大人了,可以自己打傘,不要別人幫我。”

話音未落,她便撐開傘,噠噠跑入雨簾中,朝他們吐吐舌頭,愉快地轉着圈圈跑遠。

只剩這一場滂沱大雨,一柄簇新的油紙傘,和兩個久別重逢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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