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這麽個風口浪尖,沈貴妃突然召見她,準沒好事。

況且今日有夜秦使臣來訪,戚北落奉命接待,無暇旁顧,這便越發讓人憂怖。

顧慈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顧蘅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人。顧慈勸了半天,才勉強幫她把心收回肚裏,自己深吸口氣,随燕枝登上進宮的馬車。

因着宣和帝脾氣溫和,岑皇後相對更加有威儀,時下帝京城中有句玩笑,說“今上主文,皇後尚武”,兩人相處時,尤像唐高宗和武皇後。

可男人大多都喜歡溫柔似水的姑娘,好襯托自己的強大,皇帝尤甚。帝後二人早年感情也不錯,時日一長,陛下受不住皇後的強勢,越發想要個柔弱的女人聊以慰藉,沈貴妃就剛好補了這個缺。

鳳雛宮正殿。

沈婉兮坐在檻窗底下調弄鹦鹉,一身紗衣如輕雲圍簇在她周圍。

燕枝呵腰在她耳邊低語,她揚起精致的柳眉,一雙妙目慵懶地看來,溫和可親,又莫名叫人渾身發寒。

顧慈壓住心中忐忑,納福行禮,“臣女給貴妃娘娘請安。”

沈婉兮柔柔一笑,竟親自扶她起來,“今日本宮邀你過來,就是喝杯茶,你若這般見外,倒顯得本宮招待不周。”

目光在顧慈身上逡巡了遍,她贊不絕口,“多标致的姑娘,我見了都喜歡,也難怪太子會心動。”

顧慈垂首不語,她又親自引顧慈入座。

桌上已沏好三盅茶,玉杯上氤氲出朦胧水霧。

顧慈盯着第三盅茶若有所思,珠簾輕響,她循聲望去,秀眉微不可見地一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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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樂嘟着嘴,跟在燕枝身後進來,視線掃過顧慈,滋滋噴火星。沈婉兮咳嗽了聲,她才不情不願地福禮,“侄女給皇姑母請安。”

沈婉兮含笑握住顧慈的手,“本宮這侄女,打小被家裏頭寵壞了,前日對你出言不遜,理當給你賠罪。昨日本宮已教訓過她,她也改過自新,今日就讓她以茶代酒,好好同你道個歉,這事就算翻篇。”轉頭朝岐樂寒聲道:“還不過來。”

岐樂張嘴,一個“不”字卡在喉中,被沈婉兮瞪了眼,這才蔫頭耷腦地過來,抄起桌上的茶一口仰盡,将茶盅随意一扔,挑釁地睨着顧慈。

顧慈将這收在眼底。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家人上門道歉,吃了閉門羹,就想着把她召進宮,拿權勢威逼她服軟。能把貴妃娘娘都驚動,看來這幾日,戚北落是真把沈家逼上絕路了。

“貴妃娘娘好意,臣女本不該推拒。郡主那日若只是對臣女口出狂言,這致歉的茶,臣女也就喝了。可事實上……”顧慈冷哼,不卑不亢道,“顧家門第雖不顯赫,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主。郡主辱我定國公府門楣,真要道歉,也該同我家列祖列宗道歉。這茶,恕臣女無福消受。”

岐樂登時火冒三丈,“姓顧的,你別給臉不要臉。這裏是皇宮,可不是你定國公府,由不得你放肆!”

顧慈笑道:“這便是郡主的改過自新?”

岐樂一噎,指着她鼻子要罵。

沈婉兮“咚”聲摔了茶盅,“跪下!”

褐色茶漬在織金地毯上泅出難看的深色,岐樂抖了抖,未及反應,人就被宮人強制摁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上的嬌嫩皮肉立時紫紅了大半。想起身,沒有沈婉兮的吩咐便沒人松手,她便只能這般屈辱地跪在顧慈面前。

先是戚北落,再是姑母,憑什麽所有人都向着顧慈!

沈婉兮無視她哀怨的眼神,冷冷擡手,讓人将她拖下去。

“顧二姑娘所言極是,是本宮管教不當,自罰一杯。”

顧慈仍舊沒舉杯,清潤的杏眼裏凝着堅決的冷意。

前世她的所作所為愧對顧家列祖,這輩子她定要好好償還,若岐樂不跪在顧家祠堂前,向她祖輩告罪,她絕不松口。

沈婉兮眯眼打量,柔色盡斂,鋒芒初露。

想不到一個黃毛丫頭,外表瞧着弱不禁風,骨氣倒挺足。只可惜,用錯地方了……

“顧二姑娘可知,這幾日太子因為你的事,同皇後娘娘大吵了一架?”

“聽說,皇後娘娘她不準許你入東宮。”

顧慈腦袋“嗡”了聲,難怪這麽多天過去,宮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原是皇後娘娘她根本就沒這意思。

沈婉兮能在後宮一枝獨秀,自是有一副好眼力。顧慈神色間一瞬的錯愕,很快叫她捕捉了去。她漫不經心地翻轉手腕,欣賞新染的丹蔻,“還有一事,你可能不知。太子他為了你啊,殺人了。”

顧慈刷的擡眸。

沈婉兮輕笑,“胡楊,你應當知道吧。太子處理得很幹淨,若非本宮兄長恰好是他頂頭上司,只怕也發現不了。”

她湊近,笑容意味深長,“你說這事要讓皇後娘娘知道,你還能做太子妃麽?”

顧慈腦袋裏咕嘟咕嘟,像在熬粥。

胡楊為何被殺,她隐約能猜到個大概。說到底,還是她自己疏忽大意,這才拖累了戚北落。

他可是太子,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在背後盯着。這要是讓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捅出去,他該如何自處?

顧慈不自覺捏緊裙縧,仿佛捏着自己的心。

這模樣落在沈婉兮眼裏,便是崩潰的前兆。小姑娘是聰明,可到底還是年輕,禁不住風浪。

“不如本宮給你指個好去處。本宮的五皇子,也就是潞王,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也該娶妻了。顧二姑娘若是嫁入潞王府,沒人敢給你窩囊氣受,你想如何便如何,可比嫁入東宮舒服多了。”

顧慈望着她,一言不發。

這大概就是她今日喚自己進宮的真正目的吧。挑撥完,再威脅一通,最後抛出橄榄枝招攬人心,若換成前世的自己,這會子大約就真要交槍投降了。

顧慈轉了轉手裏的茶盅,白氣如紗,輕柔地覆上她面頰,美好又澹定。

“貴妃娘娘是為了家父手中的兵權吧。有了兵權,潞王殿下便能和太子殿下一較高下。哦,不對,臣女失言了,是勉強能和太子殿下比肩。”

咯吱,一枚長甲叫沈婉兮掰斷。她猛地擡眸,眉心擰出個深深的“川”字。

氣氛凝滞,所有人都瑟縮脖子,斂聲屏氣。

顧慈卻能與她平靜對視,笑得氣定神閑,“臣女也是胡說的,貴妃娘娘別往心裏去。自然,方才貴妃娘娘說過的話,臣女也只會做耳旁風,聽過就忘。眼下臣女的祖母雙親俱在,臣女的親事,自然該由他們決定,貴妃娘娘說再多,最後除了口渴,什麽也撈不着。”

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臣女也該回了,否則祖母和母親該擔心,到時鬧到禦前,誰臉上都不光彩。”

三十好幾的人,竟叫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教訓了一頓。明明從頭到尾不帶一個髒字,可每一個字都直捅她肺管子。

沈婉兮臉上時青時白,熱鬧非凡。

顧慈若無其事地起身行禮告辭,燕枝本要上去攔,被沈婉兮的目光攔下。

受了這麽大的羞辱,她也想報仇,奈何忌憚戚北落,即使再氣,也不得不歇了心思。她可不想跟武英侯的世子一樣,被打得下不來床。

想她堂堂貴妃,竟要看一個小小國公府之女的臉色?

沈婉兮貝齒緊咬,素手捏拳,蛛狀血網滿滿攀爬滿她嫩白的手背。

岐樂從外頭進來,拉住她的手撒嬌,“皇姑母莫氣,那顧慈就這樣,給點顏色就敢開染坊,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被損成這樣,終于聽到句順心的話,沈婉兮牽了個笑,攬住岐樂好一頓哄,“方才姑母叫你受委屈了,你想要什麽,只管說,姑母全答應。”

岐樂雙眼一點點湛開光,扭捏地垂下腦袋,嬌羞道:“我想要當太子妃,姑母能幫我去跟陛下說說麽?”

沈婉兮臉上的笑登時僵住,逐漸凝出寒霜。

燕枝渾身激靈,忙向岐樂使眼色。可岐樂沉靜在自己的美夢中,渾然不知。

“方才姑母的話,我都聽見了。姑母想讓表哥娶顧慈,是怕将來太子登基後,我們家失了倚仗,又要過回原先的苦日子。那如果我當是太子妃,将來再做上皇後,不就能繼續庇護家中,讓我們家長盛不衰。這樣表哥也不用娶顧慈那個黑心肝,一石二鳥,多好。”

岐樂越說心裏越美,正要擡頭詢問沈婉兮,臉上忽然迎來一記掌風,直接将她扇倒在地。

“什麽太子妃,什麽皇後,本宮待你這般好,你就是這般吃裏扒外,報答本宮的?”

“我我我沒有,姑母……我沒有……”岐樂淚眼婆娑,舊傷加新傷,臉頰火辣辣地疼。

“滾!給我滾!”沈婉兮嬌面漲紅,再不複往日溫順,拍撫着胸口,久久才平靜。

“這東宮之位,遲早是我兒的。”她擡起漂亮的杏眼,瞳仁裏燃着熾熱,幾近偏執的光。

岐樂被打得腦袋嗡嗡,至到被燕枝送上馬車,人還是懵的。

她明明是在為家人考慮,姑母到底在氣什麽?一定是顧慈害的,一定是她!

岐樂恨得咬牙,目光一晃,瞥見車廂角落的紙團,想起是那日上顧家,一個姓葉的給她的。

她猶豫了會兒,撿起來展開細看,唇角緩緩勾了起來。

*

顧慈離開鳳雛宮,沿着長廊踱步,眺望長華宮方向,神色恍惚。

戚北落答應她的事,就一定會做到,這點她從不懷疑。可……她不願讓他為難。皇後娘娘的心結,還是該她去解,可是該怎麽解?

她由不得嘆口氣,低頭走了段路,再擡頭已不辨方向,四下跑了個遍,又回到原地。

金烏緩緩墜落,她的心也随之暗淡。

就在她以為,今夜大概要露宿此地,以天為蓋,以地為爐的時候,長廊盡頭匆匆趕來個人,如松般挺拔,如玉般明朗,代替陽光,照亮她的心。

顧慈直勾勾望着他,漸漸出神。

怎的每次自己走丢,第一個尋來的都是他。小時候捉迷藏是這樣,上回在蒹葭山莊也是這樣,這回也……他到底怎麽做到的?

戚北落覺察到她的目光,素來平靜無波的俊容上閃過一瞬局促,停在原地不知所措。餘晖透過他耳廓,漫出一片紅光。

沉默片刻,他握了下拳,鄭重擡頭,卻撇開臉不看她,一雙手倒是老老實實擡起來,輕輕勾了下手指。

顧慈忍笑,這個呆子!張開雙手,不管不顧地朝他奔去。

懷抱變滿的瞬間,心頭瑣碎也盡數消融在了他的溫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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