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59章

王若被帶走後,王太妃同宣和帝假笑着寒暄幾句,便領着王芍要走。

“太妃留步。”

岑清秋從鳳位上起身,雙手優雅地交疊在前腹,緩緩朝她走來,“太妃一向護短,今日竟主動大義滅親,倒是讓本宮刮目相看。”

王太妃聽出她話裏有話,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回眸看她時,臉上已恢複了往日和煦的笑容,“皇後這是何意?哀家怎的聽不大懂?”

岑清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長地含笑看她。

長風入戶,衣袖和曳地裙擺上的精致金絲繡紋徐徐搖動,在燭光下閃閃發亮。

王太妃盯着那片裙斓份,被王芍托着的那只手,暗自攥成拳頭。

那料子是夜秦進貢上來的貢品,她一個太妃都不曾擁有,現竟被一個小小的皇後穿在身上,特特到她面前炫耀......

王芍的手被抓出道道紅痕,小小地“嘶”了聲。

王太妃這才醒神,若無其事地擡手扶了下珠釵,歉然笑笑,“皇後提醒哀家了。今日之事,說到底,是王家教女無方鬧出來。哀家該代這孽障同太子,還有咱未來的太子妃道個歉。”

冷不丁被點名,顧慈愣了一瞬。趁這空檔,王太妃已笑盈盈過來,熱絡地握起顧慈的手,噓寒問暖。王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低眉順眼地朝顧慈笑。

只是顧慈轉目看她時,她肩膀便下意識一抖,忽閃着眼睫,不敢同她對視。

顧慈心頭滑過一絲疑慮,正待仔細琢磨,王太妃又親昵地将她拽了回去。

“這是哀家當年入主宜蘭宮時,先帝爺賞賜給哀家的镯子。正巧你改日就要大婚,哀家還沒送東西給你,這镯子就當是哀家送你的新婚禮物。”

她褪下腕間的白玉镯,要給顧慈戴上。那麽寬松的距離,她卻套了半天都沒套上。手抓在镯沿,指尖用力到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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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只是臨時起意,為了不讓她在深究什麽。

顧慈心頭疑雲更濃,未免打草驚蛇,便暫且緘口不提,只淡淡蹲身道了聲謝。

任務終于完成,王太妃嘴角笑意不減,只是有些僵硬,親切地撫了撫顧慈的腦袋,“好啦,馬上就要成親,該高高興興的。今日之事,就莫要再往心裏去了。”

顧慈心中冷嗤,這話說的,今日這事她若是往心裏去了,還成了她的不是。

幾乎是在同時,身邊也傳來一聲不屑的“嘁”。

聲音很小,但在場的人都聽見了。

戚北落雙手環在胸前,微微偏斜腦袋睨她,唇角勾起無限冷意,“今日這事,慈兒是最大的受害者,太妃不好好同她道歉就算了,威脅人是何居心?憑什麽這事,慈兒就該不往心裏去?”

王太妃臉色沉了沉,卻還是笑,“太子這話是何意?哀家都已經道過歉,你還想怎樣?難不成還要哀家給她跪下不成?”

她聲音都然轉厲,四面人都震了震,瑟瑟縮起脖子不敢亂看。

如此直白的呵斥,戚北落卻應付得一臉輕松,“跪倒是不必,行個禮便是。”

“你說的這叫什麽話!”王太妃頓時氣如山湧,擡手就想扇他一巴掌。

“太妃娘娘!”王芍一把抱住她的手,淚眼婆娑地搖頭。

王太妃心疼地看了眼她,又狠狠掃了遍顧慈和戚北落,巴掌捏成拳,因用力而微微發抖,終于還是放了下來。

竟真後退一步,不情不願地斂衽福了個禮,“哀家代王家,同顧二姑娘......賠罪。”

最後兩個字,她幾乎是從齒縫間磨出來的。

王芍亦跟在她旁邊,朝顧慈行了個大禮。

此時,因着風險已經過去,方才在偏殿內的人,都重新回到這,瞧見這幕,心中都頗為驚訝。

高高在上的太妃娘娘,竟給一個還未正式嫁入東宮的黃毛丫頭行禮賠罪,且陛下和皇後娘娘就在旁看着,還也不阻攔。

女眷們由不得竊竊私語。

“這位未來的太子妃可真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先是一個沈貴妃,現在又是個王太妃,那都是後宮裏頭最不好找惹的主,竟都接二連三敗在她手裏頭。”

“英雄難過美人關,你瞧太子殿下,從前什麽時候拿正眼看過姑娘?誰能想到他現在能護短護成這樣?這位太子妃,咱們以後可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不起。”

......

戚臨川聽見了,哂笑,目光投向戚北落身邊,略略一定。

女孩站在一盆香雪蘭前,芙蓉如面柳如眉,比花兒還嬌豔,直将旁邊的王芍襯到泥裏頭去。也難怪能将戚北落迷成這樣。

他眼眸暗沉,眼底壓着洶湧波濤,指腹在白玉手爐上輕蹭、慢撚,仿佛能觸及那片凝脂的柔膩。

也不知真正摸上去,是何感覺?

那廂赫連铮已命人收斂好赫連銘的屍首,黑着臉準備告辭。

戚臨川回神,正要上去搭讪,挽救一下盟友關系,宣和帝卻突然叫住他:“既然身子不好,就莫要再出來亂走動。”

戚臨川一愣,回頭對上他冷凝的臉,心頭咯噔了下,忙行禮,“多謝父皇關心,兒臣并無大礙。”

他似還有話要說,宣和帝已懶怠再聽,寒聲道:“那王若是入不了皇家了,改日朕再給你指一門親事,成親以前,你便在王府裏靜養,莫要再出門。”

這是把他禁足了?

戚臨川渾身激靈,拱手連道幾聲“父皇”,宣和帝不耐煩擡手打斷,轉身走了。

竟無半點回旋的餘地?

戚臨川趔趄幾步,一股腥甜湧上喉嚨,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就是禁足嗎?好,來日方長,他等得起!

*

兵荒馬亂的宮宴總算結束,奚鶴卿已先一步送顧蘅出宮。

等賓客都散得七七八八,戚北落才依依不舍地送顧慈離開。

新雪初霁,巍巍皇城浸潤在墨藍夜幕中,沒了白日的肅穆,倒顯出幾分溫潤可愛。夾道深長,兩側石亭子燃着昏黃團光,斷斷續續連成線。

顧慈沿着光點緩緩踱步,指尖摩挲着白玉镯,還在想方才的事。

今夜王太妃和王芍的舉動實在古怪,只怕這毒|酒另有來歷。

“怕了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問話,叫顧慈有點懵。

她茫然轉頭,戚北落歉然地笑了笑,捏着她的臉,“你瞧你,都瘦了。這幾日沒休息好吧,可是因王家和北戎人煩心了?”

顧慈一愣,也擡手掐了把自己的臉,蹙眉嗔道:“哪裏瘦了?這不都是肉麽?”

戚北落臉色頓沉,“瘦了!你瞧,從前能掐出這麽一把肉,現在就剩這麽一丁點兒了。”邊說邊用力揉捏她的臉蛋肉。

顧慈起初還跟着他一道掐自己的臉,煞有介事地同他争辯到底瘦沒瘦。直到他嘴裏漏出一兩聲笑,她才頓悟,一把拍開他的手,捂着臉氣道。

“你就知道欺負我!”

轉身便走。

戚北落長臂一展,顧慈便又回到他懷中。

“心情好些了?”

顧慈狐疑了一瞬,明白過來。自己方才一路過來都擰着眉毛,不聲不響,他是擔心了,所以才逗弄自己。

只是那句“怕了嗎”,她還是沒弄懂,他究竟想問什麽?

“哼,本來挺好的,現在不好了。”她故意別開臉。

戚北落看着她的嘴越噘越高,清潤的眼底滿是嬌意,心情分明不錯。

由不得低頭啄了一小口,“那現在好了嗎?”

顧慈瞪圓眼睛,愣了一下,做賊似的左右張望,生怕被人瞧見。

“不說話,那就是還沒好,那我再......”

戚北落又要低頭,顧慈忙不疊擡手抵住他的臉,“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這總行了吧!你今天是怎麽了?奇奇怪怪的。”

戚北落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眼神暗了暗,似有話要說。

顧慈觑着他的臉,心跟着揪起來。

可等了半天,他卻又笑了,依舊俊美無俦,仿佛剛才那一瞬的沉默只是她的錯覺。

“你到底怎的了?”顧慈越發慌亂,擡手想探他額頭溫度,看是不是生病了。

戚北落握住她的手,放到面頰邊,盍眸輕輕磨蹭,良久,才聽他長長嘆了聲,“接下來的幾日,直到大婚,都不能再見面......”

話音落定,又嘆了一聲,盍眸繼續在她手心磨蹭,嘴裏小聲嘟囔:“不能今夜就洞房嗎?”

顧慈一怔,粉頰憋了個通紅。

敢請這厮擔心的是這個!虧她還擔心這麽久,真是......

顧慈沒好氣地丢下句“不能”,推開他想走,卻根本推不動。

“你、你就不打算......”戚北落眼珠左右亂瞟,耳根些些透出紅光,“就不打算......補償我點什麽?真的要好久好久,好——久——都不能見面。”

是啊,真的好久好久,要七天呢!可真是久死他了!

顧慈簡直要被他氣笑,回想他今夜也是辛苦,扭捏了下,慢吞吞湊過去,啃了一口便趕緊縮回來。

嗔瞪他一眼,哼道:“夠了吧。幼稚鬼。”

戚北落長眉一軒,如果沒有後半句的話,本來,是夠的......

是以後來,顧慈紅着臉出來,坐上顧家馬車,顧蘅見到她輕微紅腫的嘴,便吓了一大跳。

“怎的了這是?宴會上的菜太燙了?”

*

翌日,宮宴上發生的一系列事,便不胫而走,才半天功夫,就繞着帝京城跑了有三四圈。

武英候府出了個殺人毒婦,阖家上下都夾着尾巴做人,終日閉門不出。可從府門前路過的人,還是會忍不住,往那蒙灰的門楣上吐口水。

北戎使團悄無聲息地進京,吃了頓不甚開心的飯,又悄無聲息地離開。好好的三兄弟,就只剩兩人,其中一個還終日尋死覓活。

赫連铮咽不下這口氣,回首遙望帝京城門,鷹眸裏仍湧動着熊熊怒火。

無論外頭風雲如何變化,顧慈只坐在家中,乖乖備嫁。日子跟趕大車似的,忽忽一晃而過,轉眼便到了出嫁前夜。

外頭窸窸窣窣飄着細雪,姐妹倆最後一次聚在玉茗軒中,圍着小火爐說體己話。

雲繡捧着茶點進屋,在門口站了會兒,等身上的寒氣都散盡,方才過去。

“我方才聽向嬷嬷說,她今日去東宮布置新房,着實吓了一大跳。”

雲錦接過托盤,戳了下她額角,“又诨說!聽風就是雨的,向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這麽久,什麽沒見過?什麽東西能吓到她?”

雲繡揉着額角,猶自不服氣,“我才沒诨說,那可都是向嬷嬷自己親口說的。東宮裏頭那新房,布置得就跟咱們這玉茗軒一模一樣,連慣常熏的香也一樣。要不是咱們幾個不在,向嬷嬷差點就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顧蘅抱着軟枕,笑得前仰後合,“不用想了,定是殿下自己布置的!”側眸朝顧慈一個勁兒飛眼,打趣道:“慈兒可攤上了個好夫婿。”

顧慈面龐微熱,丢了個引枕過去,順便賞她一記白眼,“奚二就不好?壽陽公主被他煩的,這幾日幾乎都沒合過眼,連璎玑也閑不下來,這都已經好幾日沒來尋卿兒念書了。”

顧蘅現在聽到奚鶴卿的名字就來氣,貝齒暗咬,一拳捶在軟枕上,“他能玩出什麽花來?沒在新房門口寫上‘豬窩’兩個大字,我就謝天謝地了!”

顧慈捧袖笑得花枝亂顫,兩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塊,“那也是一公,一母,兩頭金豬。”

“好你個慈兒,竟然幫着他來欺負我!”

顧蘅氣呼呼地沖過來,撓她癢癢,雲錦和雲繡本想上去幫忙,自己卻先哈哈笑作一團。

屋子裏一片歡聲笑語,外頭突然響起敲門聲,“兩個丫頭睡了嗎?”

是裴氏來了。

雲錦和雲繡忙去開門,猜到她們母女三人有話要說,便識趣地退下。

“你們兩個小冤家,鬧到這麽晚還不睡,不怕明日頂一對烏眼青上花轎?”

顧蘅吐吐舌頭,親昵地湊過來搖她的手,“娘親娘親”地撒嬌。顧慈亦湊上去,有樣學樣。

這麽嬌滴滴的聲音,裴氏很快便撐不住,各捏了下她們的鼻子,坐到床邊,看着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百感交集。

“多餘的話,娘也不說了,就一件事,娘得在你們上花轎前,趕緊教你們。”

姐妹倆好奇地探頭看去,就見裴氏從袖子裏摸出一本小冊子,打開。

顧慈畢竟是經歷過一世的人,很快便知那是什麽,垂着腦袋,不敢亂看。

顧蘅原以為裴氏要教她看賬本,饒有興趣地瞧了會兒,直到看到上面抱在一塊的男女,臉蹭的一下就紅了,扭頭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裴氏合上冊子,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羞什麽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學這麽一遭。娘打聽過了,太子殿下和那奚二屋裏都沒人,你們要在不知道點,不就吃大虧了,娘親當年就是、就是......”

她偏過頭,臉也紅了。

屋子裏一陣詭異的沉默,許久,裴氏才嘆了口氣。

“這日子過得可真快,娘還記得你們倆剛落地的時候,才枕頭那麽點兒大,怎的一眨眼就、就都要嫁人了呢......”

她聲音染上哭腔,忙低頭拿帕子揩眼淚。

姐妹倆鼻子一酸,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胳膊。

“娘......我不嫁人了!”

顧蘅哭得稀裏嘩啦,顧慈也跟着哽咽點頭。

裴氏兇巴巴地掐了下她們的腰,“鬧什麽鬧!娘好不容易把你們都踹出門,你們還敢不嫁?信不信娘打斷你們的腿?”又趕緊摟入懷中。

蓮花燈臺上,燭火爆了下燈花,将三人的身影拉得無限長,成了一人。

“娘自己嫁了個武人,守了半輩子活寡,就不想你們跟娘一樣。結果兜兜轉轉半天,你們還是走了娘的老路。”

裴氏無奈地嘆了聲,又釋然一笑,“罷了,左右這兩個女婿,比你們的爹要靠譜。你們怎麽着,也該比娘過得幸福。”

“你們,可千萬要比娘過得幸福啊。”

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祝福。

顧慈凝神看着,心頭酸澀,娘親一定是極想爹爹的,無論她們兒女如何努力,終究比不上爹爹的陪伴。

要是爹爹能早日從北境回來,那該多好?

是夜,母女三人睡在一處,互相慰藉,絮絮說着從前。姐妹倆仿佛回到小時候,肆無忌憚地在母親懷裏撒嬌,嬉笑。

雪越下越大,屋子裏不起爐子,卻依舊溫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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