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62章

宜蘭宮。

為慶賀太子大婚,皇城內外煙火彩燈齊綻,耀亮這不夜帝京城。

煙火映亮軒窗,在青磚地上斜切出一塊菱形。灰屑散落,悠悠轉過檐角鸱吻脊獸的眉心,随風飄入。

一雙繡鞋踩在上頭,狠狠碾了碾。

繡鞋足尖嵌有鴿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色澤瑩潤,月輝下流光溢彩,乃三佛齊國進獻的貢品,世上獨此二顆。

由先帝做主,賞給了她,連皇後宮中都沒有。

便是如今,明珠已不似從前那般耀目,王太妃依舊每日拿花蜜擦拭,穿在腳上不忍脫下。

“這婚禮,倒辦得比哀家當年入宮還風光。”

王太妃有意無意地撫摩着旁邊的竹葉,哂笑道。

案頭漆盤上,今日份的三碗養顏湯整整齊齊擺在她手邊。有兩碗已經冷透,油脂結成黢黑的塊浮在湯面,異味熏人。

桌案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啜泣聲,王太妃凝眉,揚手将桌上三碗湯齊齊掃落。

“哭什麽哭?哀家還沒死呢!”

瓷碗噼裏啪啦落地,濺起片片碎瓷,飛擦過王芍的臉。

她驚叫一聲退開,王太妃惡狠狠瞪了眼,她又忙爬回去,新做的裙子被湯汁泅成難看的黑褐色,她也不敢躲,只惕惕蜷縮着,一個勁兒磕頭。

“侄女知錯,侄女知錯,侄女知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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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妃冷嗤,摸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撫手指,輕飄飄地問:“錯哪了?”

“錯、錯在......錯在......”王芍咬着下唇,心頭仿佛塞着大團亂麻,憋得她喘不上來氣。

那日宮宴,她千方百計勾引戚北落,卻被他毫不留情地羞辱了,一路沖去承慶殿,漫無目的地在宮裏閑逛,不知怎的,就到了禦膳房。

那日因下着小雪,不見月光,天色暗得很。

她走得太久,又冷又餓,便想從後門偷溜進去,找點吃的果腹,卻撞見侍畫蹑手蹑腳地從裏頭出來。

她雖不常和堂姐王若打交道,但她身邊的貼身婢女,自己還是見過的。她奇怪了會兒,沒做多想,便進門去。

宮宴上的菜肴和酒都是按席位提早分派好的,為防止拿錯,每份上都标着大名。

她一進門,便瞧見了顧慈的名字。心頭才消下去的火,登時又竄騰上來。

大事她做不成,動點小手腳還是可以的。趁人不注意,她便将滿滿一整罐鹽巴,都倒進了酒裏。怕認錯,她還挑了塊口脂,在酒壺上做了個标記。

親眼看着那酒被端走,她心裏又後怕又激動,光是想象顧慈吃齁着了的模樣,她便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禦膳房門口,內侍催着說太子殿下要酒,她以為是為顧慈要的,便将這壺送了過去。可誰曾料到,竟是為了大殿內的一場比試,讨要的罰酒。

她捧着酒退回來,可禦膳房頭先準備的酒不夠用,想着本就是太子和北戎使團之間的比試,就将這壺酒呈上去應付。

她沒有合适的理由阻止,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壺做了記號的酒,被送上賭桌。

索性太子殿下箭術高超,那酒也只是多灑了些鹽,給北戎人喝了也就喝了,反正他們也不是什麽好人。

可哪知,那赫連銘喝了那酒,竟直接當場中|毒身亡了!

她吓得當場栽倒在地,臉色煞白站不起來。

邊上幾個命婦以為,她是被死人吓到,也沒做多想,過來安慰,命人将她扶去偏殿陪太妃娘娘。

冷風灌入腦中,她四肢百骸都在大顫,宮人給她蓋了一層又一層絨襖,還是沒法讓她暖和起來。

也就在這時,她想起侍畫鬼鬼祟祟的模樣,終于想通,定是王若那裏出的岔子!

王若預備了毒|酒要謀害顧慈,卻被她陰差陽錯地送去做罰酒,入了赫連銘的嘴。

雖說毒不是她下的,可她卻是直接害死赫連銘的兇手。

端看赫連铮護短的模樣,要是知道真相,鐵定不會放過她。

走投無路之下,她求到太妃娘娘面前。

太妃娘娘當場氣掉好幾根頭發,給了她一巴掌,忙命人去找替罪羊,可還是晚一步。他們的人才剛到禦膳房,就看見奚鶴卿領人,将王若和侍畫捆走,挪送殿前審訊。

顯然,她和堂姐就只能保一個。

太妃娘娘左思右想,最後還是選擇了她,舍棄掉堂姐,随後又悄無聲息地将那日在禦膳房當值的宮人內侍一一除去,幫她用絕後患。

或許堂姐到死都還不知道,她不過是自己的替罪羊。

王芍心頭一陣絞痛,淚水漣漣,暈濕淡青色眼圈。

因這事,她接連做了好幾日噩夢,總覺堂姐要來索命尋仇,夜夜睡不安穩。才十五歲年紀,卻鬧得形容枯槁,跟八十歲的老妪似的。

“你可知,哀家為何要選你?”

王芍身子顫了顫,心頭有個大概的猜想,咬了下唇,叩首道:“侄女不知。”

王太妃哼笑了聲,攬鏡整理發髻,目光透過鏡面,冷冰冰地瞧過來。

“在哀家眼裏,你和王若都還不夠格,別說跟岑清秋比,就是顧慈,你們兩人湊一塊,也扳不倒她。”

王芍攥緊拳頭,又慢慢松開,語調平平地道:“太妃娘娘看人一向準,侄女全聽太妃娘娘安排。”

王太妃眼裏這才有了點笑模樣,“可至少,你比王若沉得住氣,不會無視哀家的話,四處給哀家惹事。如今我們王家雖遭了大難,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要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跟他們鬥到底!”

煙火忽而大盛,映亮她半邊容顏。

雙目圓瞪,眼角的魚尾紋宛如刀斧鑿刻上去,根根凜冽分明,牽動面肌,整張臉都變得格外猙獰可怖。

王芍心頭大蹦,慌忙垂眸不敢看。

一只手忽然伸來,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往上擡,她被迫再次同那雙陰冷的眼眸對視。

“如今潞王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登基,我們王家才有複興的可能。眼下王若是沒法再做潞王妃了,不如你嫁過去可好?”

轟的一聲,大紅色煙火在夜幕中碎開,星星點點的光四下飛濺,好似夜空霍然吐出的一口血。

“太妃......娘娘......”王芍眼圈腥紅,泣不成聲。

王太妃也不逼她,翹着蘭花指,點了下南窗外頭。

“還惦記着你的太子殿下吶?人家現在可正忙着跟自己的心上人颠鸾倒鳳,醉生夢死呢,哪裏還有功夫搭理你?”

“哀家也不怕把話說得更難聽一些,戚北落打小就不大認人的臉,你把他放在心尖尖上,他可未必知道你是誰。”

這話好像一把刀子,直接将王芍的心捅了個對穿,過去所有的旖旎美夢,都同這漫天煙花一道破碎,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芍擦了擦眼,整理發髻衣裳,雙手交疊在地,額頭抵住手背,鄭重行了個大禮。

王太妃心底的大石松了些,長長出一口氣,喚宮人再去備兩碗養顏湯,其中一碗賞給了王芍。

觑了眼她的妝容,王太妃又忍不住擰眉,“回去換個梳妝打扮的宮人,別再扮什麽顧慈了,扮也扮不像,還是做你的王芍好了。”

王芍眼眸微微暗淡,閉了閉眼,只恭敬道:“是。”

*

翌日顧慈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早過了上朝的時辰,而戚北落還窩在她身邊,睡得七葷八素。

她心底慌了一瞬,想推他起來,忽記起新婚頭三日有婚假,他不必上朝,方才松下口氣。

日光透過軒窗照進來,帳子裏漫開一抹水色的光。錦帳兩側的金鈎歪斜下半邊,搖搖欲墜,“叮叮”響了大半夜,眼下聲音倒不怎麽清脆了。

帳幔被扯下大半片,随風輕動,垂在床沿的一片衣角“簌”地滑落,同地上散亂的衣物靴子混做一團。

有戚北落的,也有她的,只是現在都分不清楚了。

想起昨夜的事,顧慈臉上由不得發燙。

從前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主動的一直都是她。第一次告白,第一次擁抱,第一啃嘴,都是她引着戚北落。

原以為這事上也會是這樣,她還羞澀扭捏着,不知該怎麽辦,誰料戚北落竟趁功夫,二話不說就上了,跟八百年沒吃過飯的惡狗一樣,見到肉要咬,主動到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頭就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痛。

任憑她如何哭鬧反抗,他都不肯放過自己。

昨夜婚禮禮成時,就已經快大半夜,後來又折騰到多晚,她也不知道,只記得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了一聲雞叫。

眼下已是深冬,顧慈素來畏寒,夜裏睡覺總要抱着湯婆子。然而現在被某人圈在懷裏,沒穿寝衣,竟也不覺得冷。

顧慈熱得有些受不了,微微動了下身子,痛意過電般傳來,兩條腿跟彼此不認識了似的,竟有些合不攏。

不信邪,又動了一下,她由不得“嘶”了一聲。

戚北落早年在沙場枕戈待旦,警覺性極高,很快便被者細微的聲音驚醒。眼睛還沒睜開,臂彎就已經收緊,将人往懷裏帶,貼得比剛才還近。

“你要去哪?不許走!”

他眼睛依舊睜不開,聲音還帶着輕微鼻音,低沉喑啞,細細分辨,竟還有幾分委屈。

這是以為她要上哪去啊?顧慈哭笑不得,推着他的肩膀道:“我沒去哪兒,你松開。兩人睡一個被窩太熱,我想去裏頭那床被子裏睡。”

很合理的要求,卻偏偏遇上不講理的人。

“不行!”戚北落将人又擁深一些,用力蹬着兩只腳,硬生生把裏頭那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給踢亂,踹到床角。

好像還覺不夠,他長臂一展,抓起被子随手往帳外一丢,“你哪兒也不能去,只能跟我睡一個被窩。”說完,便回身抱住她。

見她呆若木雞,又趁機啃了口她的臉蛋,心滿意足道:“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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