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72章

王芍結結實實摔了這一跤,腦袋撞到柱上,當即腫起個大包,人才将将恢複點理智。

她剛剛在長華宮受了大氣,怒火燒得她腦瓜直疼,只想趁自己肚子被氣炸前,趕緊尋個地方發洩出來。

這就瞧見了顧慈。

且她還是孤身一人坐在水榭中,形容也甚是憔悴,她便生出了歹心。

水榭後頭就是太液池,自己若是假意過去關切一番,再趁機尋個什麽手滑呀、地濕呀之類的幌子,将顧慈推到湖裏。

眼下的水溫,定能讓她長不少教訓。

越靠近她,她那張令人作嘔的臉就瞧得越發清晰,這種想法便如火苗挨着柴火,越燃越旺,讒食她的理智。

到最後,她也顧不得該想個什麽幌子做掩飾,直接上手就推。

天時地利人和,多好的機會,錯過了可就不知還要等多久,可偏偏就......

功虧一篑!

王芍攥緊拳頭,數道青筋如小蛇在皮下游走,嘶嘶吐着毒信。

戚北落眉尖緊蹙,嫌髒似的拍了拍手,朝鳳簫使個眼色,鳳簫便領人将王芍拿下。

他自己則俯身去看顧慈,眼中戾氣一掃而空。

眼前的小姑娘同早間已完全判若兩人。

花朵般的小臉血色褪盡,兩道柳葉眉無力地往中間擠,唇瓣泛白,在寒風中瑟瑟輕顫,小手虛弱地伸向自己,像北風中的一片枯葉,纖細單薄,随時都會萎落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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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口哽咽一聲,淚珠便混着冷汗滑過蒼白的肌膚,無一滴不砸得他肝膽劇痛。

“疼......疼......”

“莫哭莫哭,我來了。”

戚北落慌忙擡手幫她擦淚,嘴上說着安慰的話,自己的指尖卻還控制不住地發抖。

小姑娘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若非真的疼極了,她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眼下哭成這般,定已是痛得忍無可忍。

明明早間,她還笑語嫣然地說,會在家等他回來,可等自己下朝後歡歡喜喜趕回來時,不僅沒見到期盼已久的笑靥,還成了這樣......

戚北落心如刀割,雙手骨頭捏得咯咯響,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稍減輕點痛苦。

雲錦恐顧慈着寒,邊哭邊幫她擦汗,對戚北落道:“殿下,姑娘這會子身上不好,吹不得風。”

一語驚醒夢中人,戚北落連連點頭,脫下自己的氅衣蓋在她身上,撫着她的臉頰道:“來,慈兒,我們回家。”

回......家......

顧慈心頭暖流滔滔,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再次決堤,打着哭嗝拼命點頭。

戚北落耐心地揩去她眼角淚花,“莫怕,有我在,什麽都不用怕,來。”

他解下自己氅衣,仔細裹在顧慈身上,一手繞過她後頸,一手圈起她膝窩,緩而穩地抱起她,扯高氅衣襟口,擋住迎面朝她吹去的風。

動作輕柔小心,全不見半點在沙場上橫掃千軍的嗜血狠戾模樣。

顧慈奶貓似的窩在他懷裏,熟悉的冷香裹挾滿身,似一雙大手,溫柔地揉開腹內脹痛,比抱十個湯婆子還管用。

她高懸許久的心緩緩落回歸處,小臉貼上他滾熱的胸膛,輕輕蹭了蹭,合上眼眸,安心地将自己交托給他。

那廂王芍被鳳簫擒住,動彈不得,見到這幕,胸口堵得慌,像被人拿重錘一下下砸着。

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自己該如何擺脫這局勢。

思忖片刻,她軟弱無骨地伏在地上,細細喘息,氣若游絲。

“太子殿下冤枉我了。我方才不過是見太子妃獨自一人在這,臉色又不好,恐她有什麽閃失,便想着過來幫忙,不是您想的那樣。”

她邊說邊緩緩揚起眼睫,眉眼如絲,勾人心神。

卻只對上一雙濃黑如墨的眼,雲霧深處投射出的寒光,透着種直要将你心肝都挖出來的狠勁。

“你說的這些,孤一個字也不信,孤只相信,自己看見的。來人!”

王德善和鳳簫一道颔首待命。

“既然潞王妃這麽喜歡浮水,那就讓她一次性游個痛快。”

說完,他便抱着顧慈,轉身揚長而去,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她。

王芍心頭驟然大跳。

隆冬臘月,這太液池得是什麽溫度?別說在裏頭浮水,就光是伸進去一根手指頭,眨眼工夫就能給凍成冰!

侍衛越靠越近,她一下慌神,扭着身子,沖那高挑挺拔的背影龇牙恨聲道:

“太子殿下!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好歹也是陛下親封的潞王妃,你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我丢下水,不怕我家王爺過來尋你麻煩!”

掙紮間,她雙目赤紅幾欲滴血,釵環從髻上松脫,烏發垂落披散,清貴全無,醜态畢露。

那身影果然停下。

王芍心頭一喜,以為有戲,欲乘勝追擊再說上一兩句。

那身影動了動,卻不是轉頭,只是調整了下兩手的位置,好讓懷裏的小家夥窩得更舒服些,又朝後不屑地一笑:

“五弟能來最好,剛好湊一鍋鴛鴦浴。”

那聲音,比這太液池裏的水還寒涼,凍得王芍簌簌顫栗。

渾渾噩噩間,身後忽然湧來一股寒風,徑直揮向她後背。

一聲“疼”還來不及喊出口,後背又叫人狠推兩把。她一下沒站穩,跌跌撞撞往前栽,一猛子直接紮水裏去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

十二月的湖水冷得刺骨,王芍臉色慘白,肉皮像被無數道細密的刀片剮着,每塊骨頭都在打顫發疼。

她原本是識水性的,眼下被凍得只會浮水,不知該怎麽游上岸。

岸邊的侍衛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冷眼瞧着,只在她快蹭上岸時,又将她無情地推回去。

那人更是擁着自己溫香軟玉徑直離開,大步流星,一次也沒回過頭。

*

一回到北慈宮,戚北落便将顧慈輕輕放在床榻上,仔仔細細掖好被角,一點漏風的縫兒都沒留。

雲錦和雲繡遞來剛熱好的湯婆子和紅糖姜水,戚北落一一接過,坐在床邊親自伺候。

兩人互看一眼,本想阻止,但見他神色堅定,也便作罷。

屋裏本就溫暖,加之這一通貼心照料,顧慈漸漸恢複過來,仰面,目光一直追着他身影。

平日裏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人,這會子照顧起她來,倒像模像樣。

又見他微斜的發冠和額角細密的汗珠,應是一路急奔所致。

她既感動又心疼,趁他給自己掖被子的時候,攀住他的手,撒嬌般搖了搖。

“我沒事了,就是一點小毛病,打娘胎裏帶出來的,不打緊,躺一會兒就好。你今日上朝累了,快歇歇吧。”

戚北落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吻,蓋回被中。

“我不累,就在這陪你。看見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說話間,太醫院中幾位最擅長婦人科的太醫趕到,王德善将人領進來。

他們剛要跪下行禮,戚北落就揚手打斷。

“不必拘禮,趕緊為太子妃診脈。倘若治不好,你們就算給孤磕一百個響頭都沒用!”

太醫們渾身激靈,哈着腰“嗳嗳”應是,打開藥箱忙活,比給陛下請脈還一絲不茍。

顧慈一臉羞色,剜了戚北落一眼。

都說了,這就是姑娘家慣有的毛病,好生養幾日就是。

自己都不在意,他卻看得比天大,非要請太醫,還把話說得這麽狠,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得了什麽重病,馬上就去了。

戚北落注意到她的目光,以為她又疼了,臉色驟變,強行将她擁到懷裏,讓她枕着自己的腿,一行又急切地追問太醫。

“怎麽樣?可是身上哪裏傷着了?需要用什麽藥,天山雪蓮還是千年人參,盡管開方子,孤這就叫人去拿。”

太醫心肝哆嗦了下。

這麽寶貴的藥材,有市無價,旁人一輩子都見不到,也就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東西就直接送上門來。

可、可這也用不着啊?

他慌慌捏了把額汗,拱手道:“殿下莫急,太子妃只是氣血虛,并無大礙。待微臣開兩副藥,好好調理便可,只是......呃......只是......”

戚北落眉尖緩緩蹙起,側臉線條緊繃出一痕厲色,“說!”

“說說說......”太醫額汗越冒越多,期期艾艾道,“只是萬一調養不好,或恐、恐不利于生養。”

不利......生養?

顧慈腦中一陣轟鳴,原本嬌羞的面容瞬間垮下,枕在頭下的腿亦是一僵。

四面頓時安靜下來,宮人們面面相觑,垂眸不語,氣氛仿佛被冰凍住。

雲繡手上一抖,不慎打翻紅糖姜水。精瓷碎裂的聲音,在沉默中被無限放大,格外刺耳。

戚北落斜眼睨去,她吓得一哆嗦,“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忙忙蹲身收拾。

雲錦蹲下幫忙,逆光中,兩人眼角俱都閃爍晶瑩。

王德善輕嘆一聲,招呼上她們倆,領着衆人出去。

屋內“吱呀”閉合,将沉默留給他們兩人。

隐約有寒風從窗縫洩入,砭人肌骨,案上幽梅淩風開放,亦有些不甚霜寒。

戚北落恐這風又傷了小姑娘,将她安置回被窩內,起身去關窗戶,回身卻見小姑娘俯身埋首枕上,羸弱的肩膀細細顫抖,鴛鴦交頸繡面已泅濕一片。

戚北落心頭猛然抽疼,疾步過去坐于床邊,輕手輕腳地攬她入懷。

顧慈小臉哭成花貓,垂首窩在他懷裏,只肯給他後腦勺。

戚北落想把她的臉扳回來,手才剛伸過去,她就拼命扭頭反抗,縮得更厲害,手裏還攥着一只縫了一半的老虎頭帽。

自上回從長華宮回來,她經皇後提點,就開始幻想自己和戚北落的孩子。這幾日為兩只貓做冬衣時,也不忘縫兩個小衣裳,給自己未來的孩子。

然而現在,這些都被太醫的一句話打破。

隔着衣料,濕意漫延至戚北落胸膛,如刀直捅心窩。

他嘆口氣,擁緊她,輕輕拍撫她後背,“一個庸醫的話,你也相信?傻不傻?”

“可、可他是太醫啊,宮裏頭那麽多妃子都是他診的脈,怎麽會是庸醫。”顧慈哽咽着,胸口像塞了團亂麻,讓她喘不上氣。

戚北落板起臉,佯怒道:“我說他是,他就是。他說我的慈寶兒壞話,那他就是個庸醫。”

顧慈一愣,從他懷裏探出腦袋,呆呆看他,見他黑着臉,煞有介事地将太醫一通指責,明明滿口胡話,聽着卻又似在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心頭凝塞的感覺稍稍舒緩,捶了下他胸口,撅着嘴擁住他,下巴擱在他肩頭。

戚北落見她如此,亦小小松口氣,蹭着她的鬓發柔聲道:“你這個傻的,人家本也只是說,調理不好才不利生養,又不是說一定生養不了。”

“況且就算沒有子嗣也無妨,你若真喜歡孩子,我們大可去宗祠裏過繼一個,也不是什麽大事。”

不是什麽大事?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這天大的事給說沒了?

顧慈怔住。

別說是平頭百姓家,就連尋常勳貴人家,家中嫡系無所出,都會叫人狠戳脊梁骨,甚至休妻再娶。

更何況,他還是一國太子。

東宮若無嫡子,不等陛下皇後來尋她麻煩,就是朝中大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顧慈稍稍平靜下來的心,再次亂了章法。

戚北落總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低頭輕輕撞了下她腦袋,笑道:“怕什麽,外頭有我。哪怕天塌下來了,我也能給你撐住。多思無益,你只需好好陪我過日子便是。”

“可是......”

戚北落将她的腦袋按到自己肩頭,輕輕拍撫,“沒什麽可是,我娶你過來,本就不是讓你專程給我生孩子的。”

“即便我們一生無子,我也一樣愛你。”

他眼眸含笑,坦蕩幹淨,細薄的唇瓣微揚,不禁讓人想起春日暖陽下初開的一朵蘭花。

顧慈心中震撼,泛起難言之意。

滾滾熱意湧上心頭,不受控地沖出眼眶,怕他瞧見,她慌忙将臉埋入他頸窩。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寬闊的肩背永遠是她最安心的歸巢。

有大掌在拍撫她後背,輕而緩。

耳畔隐約響起幾聲哼唱,唱的正是他們小時候偶爾一次出宮,在民間聽到的童謠。

她當時還誇好聽來着,只是回頭就忘了,沒想到他一直記得,竟還學會了。

顧慈微微一笑,緊繃的心弦緩緩松下,窩在他懷中,靜靜聽着,像是倦鳥中終于尋到了巢。

午後陽光透過鲛紗流瀉滿屋,斑駁金芒籠在他們身上。

一切,都如斯靜谧。

可就在如此美妙的時刻,一個轉音忽然起高了,調子跟着跑出山路十八彎,跟指甲刮過刀片似的。

歌聲戛然而止,兩人都僵着身子,誰也說話,氣氛變得比剛才還要尴尬。

顧慈悄悄偏頭,戚北落這養氣的功夫沒白練,都這會子了,還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跟個沒事人似的,只是這對耳朵吧......

顧慈慌忙捂嘴,将沖到嘴邊的笑意憋回去,咳嗽一聲,岔開話題。

“那......如果我們真有孩子,你喜歡男寶寶,還是女寶寶。”

戚北落小小吐出口氣,輕聲一笑,湊到她耳邊道:“我喜歡慈寶寶。”

顧慈微愣,面頰慢慢飛上紅霞,嬌嗔推他,“去你的!就知道戲弄我!”可嘴角分明翹着。

戚北落笑着被她推開,又沒皮沒臉地賴上來,關切道:“肚子還疼嗎?”

顧慈捂着小腹,捺着嘴角點了下頭,旋即又仰起嬌面道:“不過就一點點,躺會兒就好。”

戚北落沉着臉,将她抱到腿上,兩手從她腰側穿過,伸手覆在她小腹上,“是這嗎?”

顧慈點頭,他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上,輕輕幫她揉着。

他掌心很熱,力度不輕不重剛剛好,這麽揉着,肚子倒真能舒服不少。

顧慈從身暖到心,窩在他懷裏,安然閉上眼睛享受。

忽然,戚北落将她放回床上,撐直手臂,手掌交疊覆在她小腹,輕輕摁了一下。

顧慈一訝,眨了眨眼,茫然瞧他。

戚北落對上她的眼,手瑟縮了下,低頭看了會兒她小腹,又擡頭看她,遲疑道:

“你不是來......肚子才會痛嗎?我幫你都摁出來,不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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