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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皇祖父的字跡,太妃應當認得吧。父皇在皇祖父病榻前發過毒誓,絕不會洩露此事,孤可沒有。”
月光下,戚北落棱角分明的一張面孔,泛起淡淡冷色,“誠如太妃所見,當年下旨秘密處死皇叔的,正是皇祖父他自己。”
“不!”
王太妃手足冰冷,面白若紙,指着戚北落大叫一聲,“是你!一定是你!你僞造了這道聖旨,你和那狗皇帝一樣,害死我兒,現在又妄圖來挑撥我和先帝的關系,你們、你們......”
她怒目圓睜,顫着手指一一點過在場衆人,“你們一個個都合起夥來蒙哀家,這才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哀家這就上先帝面前揭發你們,這就去,這就去......”
王太妃邊說,邊兩手撐地想站起身,但兩腿卻不聽她使喚,如何也使不上力氣,一連跌了好幾跤,也沒人上去扶。
戚北落朝旁使了個眼色,王德善領着兩個健碩的內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王太妃,口中道:“太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怪罪,還是早些随奴才下去領罰,沒準陛下還能寬大處理......”
王太妃擡手,“啪啪”各扇了他們一巴掌。
內侍一愣,松開她,她自己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抹去臉上淚痕,瞪着王德善道:“認什麽罪,領什麽罰,哀家有先帝欽賜的免死金牌,無罪可認!無罰可領!你們這些賤奴,膽敢這麽作踐大邺的太妃,仔細你們的腦袋!”
說着,她便伸手在懷裏掏。
戚北落冷眼瞧了會兒,眯眼哼笑,“看來太妃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那咱們就來說說那塊金牌的事,您可知,皇祖父當年為何要賜您這面金牌嗎?”
王太妃手一頓,愕然擡眸,眼中閃過一絲驚恐。
戚北落點了點頭,冷笑,“誠如太妃所想,就是先帝對您的補償。只因他親下旨意賜死皇叔,自覺對不起您,遂才給了您這道救命符,保您餘生無憂。”
王太妃肩膀一晃,又要栽倒。戚北落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知道皇祖父為何非要賜死皇叔不可嗎?”
王太妃扭動手腕掙紮,他卻猛地一發力,湊到她耳畔,語氣如數九寒天的冰棱,直刺她耳房。
“王家勢大,擁兵自重。皇祖父那時雖年事已高,但頭腦還清醒,絕不會容忍讓流着王家骨血的孩子,繼承大統,以免江山就此改姓了王。”
“皇叔死後,太妃不是一直都想再要個孩子,可卻從沒成功過。太醫只說,是您身體有虧,再難生養,卻沒告訴您,這是皇祖父的意思。”
這些年一直支撐她走到今日的東西轟然倒塌,仿佛一個焦雷劈頭蓋臉砸下,王太妃怔在原地,手一松,那枚镌刻着先帝名諱的金牌,便咚聲落地。
輕輕一點聲響,卻如同有萬鈞之力,将她的心碾成齑粉。
戚北落松開她的手,接過王德善遞來的巾帕擦手,淡淡吩咐道:“王太妃年事已高,還不快扶下去休息。”
王德善應是,再次朝王太妃伸手,“太妃娘娘,請吧。”
王太妃卻恍若未聞,木讷轉身,從他面前經過,朝着身後的龍座緩緩步去,紗裙被風吹起,背影蕭瑟,宛如鬼魅。
這裏是帝京的心髒,唯有大邺的帝王才能在這留下足跡,那人也是,丹陛上還殘留着他的氣息,她能感知到。過往的一幕幕浮現腦海。
那時候多好啊,日光和煦,鳥鳴婉轉,兩人對坐妝鏡前,他含笑幫自己描眉畫鬓,自己則幫他紅袖添香。可直到現在,她才知道,這一切不過都是他給自己編造的一場南柯夢。
大夢千年,夢醒了,就只剩斷壁頹垣。
眼淚逐漸模糊視線,王太妃猝然停步,望着龍座大喊:“六郎!你害我害得好苦!”話音未落,人便突然調頭,提着裙子往殿外猛沖而去,形容狼狽,再不複從前雍容華貴之狀。
錦衣衛拔刀抽劍,緊随她腳步跟上,一柱香後,有人匆匆折回來,“啓禀太子殿下,太妃娘娘投入太液池,薨了。”
一語落定,萬籁俱寂,所有人都緘口不語,唯軒窗叩框,發出細微脆響。
戚北落望着垂地帳幔随風浮湧如浪,閉了閉眼,道:“去回禀父皇,犯人王氏毒|害父皇母後未遂在先,勾結潞王謀逆在後,現已畏罪自盡。”
*
太液池畔燈火點點,人頭攢動,大家正忙着打撈王太妃的屍首。
夜風攜來坊巷間更夫“當當”的打梆子聲,已是子時,更深露重,流螢逐月,湖畔景致瞧着有些蒼涼。
太液池上有座石拱橋,名喚“孤橋”,是太|祖皇帝當年游離臨安,仿着西湖斷橋建造而成的。斷橋未曾斷,這孤橋卻是真的孤。
都已是四月天,還有未化的積雪點在橋下底青石上,月光下,仿似水晶冰玉。
宣和帝席地靠坐橋頭石欄,眺望人群湧動之處。清癯的面容浮着一層淡淡的青白之色,鬓發間沾染夜露,起了微微涼薄的濕意,顯然已在此枯坐許久。
環佩叮當,旁邊突然遞過來一壺酒。
執壺的手指纖長瑩白,隐約有脂粉香順着嫣然指尖氤氲開。
“王福說陛下獨自一人在這,怎麽也不肯回去,讓臣妾過來勸勸。邊風大,陛下就這麽幹坐着,也不怕着了風寒?”
宣和帝但笑不語,接過她遞來的酒,就着壺口,仰頭對嘴倒。酒入喉腹,他不由吃驚。
這酒竟然不是照殿紅,也不是平江春,而是市井中再尋常不過的劣等梨花白。酒壺亦是粗陶制成,做工粗糙,邊口都不齊整。
“皇後素來不是最瞧不上這些劣酒,今日是怎麽了,竟然想起請我喝這個?這可一點也不像你。”宣和帝搖了搖酒壺,調侃道。
“臣妾以為,憑陛下現在的心情,喝這個正合适。”岑清秋坐在他旁邊。
宣和帝一笑,往她身邊湊了湊,褪下披風罩在她肩頭,将酒還給她。岑清秋接過來,難得不擦壺口,喝了一口,又遞回去。
此橋建得高曠,長天冷月下,皇城大半風景皆入眼簾。
宣和帝本就不勝酒力,幾口濁酒辛辣下喉,他面上便泛起一層薄粉,半合雙目,望着水中倒影着的迷離燈影,幽幽道:“如果我說,我能理解王太妃心中的恨,皇後會不會以為我瘋了?”
岑清秋哂笑,微微上揚的眼角嬌媚如桃花,“不敢,臣妾至多以為,陛下喝醉了。”
話音未落,肩頭忽然一沉。不知何時,宣和帝已靠在她肩頭,夜色中,雙目隐隐閃爍。
“我沒有醉,要醉,也是父皇醉了。他下诏封我為太子的那日,就是我母後被賜三尺白绫自缢之時。”
岑清秋肩膀一晃,“母後不是......”
“病死的,是嗎?”宣和帝笑笑,捏了捏她鼻子,“沒想到秋兒做了這麽多年皇後,還是這麽天真。”
他翻了個身,擁住她,将臉深深埋入她頸窩,親昵磨蹭。
換做從前,岑清秋早就一巴掌打得他六親不認,可今日,他明明虛弱得不堪一擊,自己兩手抵在他胸前,卻沒能使出一絲一毫氣力。
相伴多年,她見過這個男人冷血無情的一面,見過他犯渾耍賴的一面,卻從來不知,他還有這麽脆弱的時刻。
“母後不是病死的,是他下旨處死的。大邺有外戚幹政致國家傾覆的前車之鑒,父皇未雨綢缪,替我們做了這個選擇。王太妃是留母去子,而我,則是留子去母。”
最隐秘腌臢的皇家争鬥,裹着濃烈的血雨腥風,從他嘴裏說出,卻輕描淡寫得仿佛這橋底波瀾不興的水流。
長風襲來,岑清秋背脊猛然僵麻。
宣和帝有所覺察,擡手胡亂拍撫她肩背,“秋兒莫怕秋兒莫怕,我不會為了臭小子去害你的。”
許是太過着急,又加之酒力支配,他下手慌亂無章法,更像一個三歲孩子在她懷裏撒嬌。
岑清秋又氣又笑,真不知他是真喝醉了,還是借醉酒的幌子,為之前受的委屈故意報仇,“我沒有害怕。陛下現在可願意随臣妾先回去?”
她攙着他的手臂,想拉他起來,站到一半,小臂突然被他拽住,猛地一拉。視野翻轉,她被壓在他身下,龍涎香混着酒味充盈鼻尖,更添一分醉意。
兩岸的樹伸展着枝桠,錯落地掩住琉璃月色。他眼神卑微又期待,薄唇覆上她微張的嘴,囔囔似在自語。
“秋兒,遣散後宮也好,帶着你一塊退位也罷,算我求你,以後莫要再趕我出去了可好?就當可憐一下我,行嗎?我現在,只有你了......”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摩在唇間,順着面頰,緩緩移至頸側,撞擊心跳。
岑清秋手指翕動,下意識要推開他,可雙手卻不聽使喚地慢慢繞過他脖頸,藤蔓一般緊緊纏住,頭一回,主動含住他的耳垂,勾起兩人心頭久違的顫栗。
“在這,你怕嗎?”
岑清秋微笑,“陛下都不怕,臣妾還有什麽可怕的?只不過......陛下可知,女人皆是禍水,比這孤橋底下的水還厲害,沉溺太深,會遭反噬,做了那王國昏君。”
盈盈水波壓星河,身下美人媚眼如絲,玉指挑撚他下颌,一下又一下,攝人心魄。
宣和帝舒服得眯起眼,纖長睫毛下的一線天光迷蒙閃爍,玉手一揚,摘下她發頂玉釵。青絲鋪散他指尖,比江南進貢的緞子還柔軟。
他以指為梳,慢條斯理地梳理她長發,含笑掐了把她的柳腰,俯身采撷她的芬芳。
“我心甘情願,讓你禍害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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