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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從蜀地往北去, 靠東蜿蜒奔騰着一條江。江水兩岸青山綿延,山下坐落着一個閉塞的小村莊,名叫“潼村”。

江流如弓背,岸邊只有一個百年古渡。邊上蓋了間簡單的木頭房子,離村子有些距離,門前種着兩株極大的杏樹。

眼下正值陽春三月,雨水綿細如針,杏花過了雨水, 緋紅褪成清淺的薄粉, 雨後陽光打在上頭, 花瓣宛如半透明的琉璃。

江瑟瑟托腮坐在樹底小杌子上, 粉嫩的小嘴高高撅起, 都能挂油瓶。小腿杆秤似的搖來晃去,拿繡鞋尖鏟着地上厚厚一層落英。

今日早起時, 她又和爺爺大吵了一架。

再有幾日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爺爺問她想要什麽禮物,她說想坐船順着江水出去見見世面。打出生起, 她就和爺爺一塊住在這,靠撐船為生,沒離開過半步。

村子裏的生活很安逸, 阿爹阿娘雖然都不在了, 可有爺爺和弟弟妹妹陪在身邊,她也不覺得孤獨。可她就是想去瞧瞧外面的世界,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這村子裏吧?

爺爺聽完, 當時就黑了臉,抖着胡子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她不服氣,雙手叉腰跟他頂嘴。兩人越吵越兇,越吵越大聲,把門口等着擺渡的村民都招到窗戶旁邊看熱鬧。

“啪”的一聲,從未對她紅過臉的爺爺,就這麽當着衆人的面,重重給了她一巴掌,拎着竹篙摔門而去。那一巴掌打得有多重,直到現在她回想起來,臉蛋還火辣辣地疼。

她知道,爺爺為什麽不肯讓她走。

爺爺愛這條江,在這做了一輩子船夫,嘴裏總說他們老江家的人,都是這條江水養大的,要是敢擅自離開,定會觸怒水神,要倒大黴。

當年阿爹和阿娘就是因為沒聽他勸告,貿貿然離開,去外頭掙大錢。結果船才行到半路,就被漩渦卷了去。別說屍首,就連片木頭板子都沒留下。

江瑟瑟抱着弟弟妹妹哭得稀裏嘩啦。爺爺嘴上沒說什麽,默默幫阿爹阿娘做了個衣冠冢,每日出門撐船前都會先去祭奠一番。

日頭好的時候,江瑟瑟扒在門口,很容易就能瞧見爺爺眼角閃着光。

從那以後,這事就成了爺爺的心病,說不得。

也因為這事,爺爺看她也看得更緊,只想将她平平安安拉扯長大,然後給她在村子裏尋個不錯的男兒嫁了,一輩子都不離開這條江。而且這幾日,他已經開始物色人選。

然而村子裏的男兒,江瑟瑟一個也瞧不上。

她還是想出去長長眼,挑個自己頂頂喜歡的、也頂頂喜歡自己的人,風風光光嫁出去。就像書裏頭說的那樣,執子之手,将子拖走!

離開村子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村子後頭的陸路,得連翻幾座大山。因着山上鬧山賊,村民們就自發組成小隊,輪流在路口巡邏。他們和爺爺都是舊交,指定不會為她放行。

此路不通,那就只剩家門口這唯一一條水路。想從這離開,至少得先有一艘結實的船。可全村唯一一艘船,就在爺爺手裏頭。想走水路,那就得瞞着爺爺弄一條船來。

可是去哪弄?

江瑟瑟換只手托腮,長長嘆口氣。

一只翠色羽毛的小鳥停在枝頭啄食杏花,像是被什麽驚動,突然擡起小腦袋,唧地一聲,撲棱翅膀飛走。她餘光追着那只鳥落到江面,猛地定住。

粼粼波光中,芥子般的一只小船正順流漂來。烏篷底下橫卧着一根長篙,船家臉上罩着鬥笠,以臂為枕,睡得正香。

江瑟瑟猛地站起身,用力揉揉眼睛。确認那人不是爺爺,她喜不自勝,撒丫子跟上,邊追邊揮舞雙臂喊他停下。可他卻無動于衷。

眼瞧救命的小船越飄越遠,江瑟瑟心急火燎,撿起一顆小石頭朝小船扔去。石頭子“咚”地一聲打在烏篷船頭,那人肩膀動了下,顯然是醒了,卻并未拿開鬥笠,很快就又一動不動,仿佛再次睡過去。

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瑟瑟咬着下唇,吊高嗓子喊道:“喂!我想從這出去,你載我一程,我請你吃糕點!”

那人這才揭開鬥笠,揉着脖子坐起身,乜斜眼,轉頭懶洋洋瞧她。

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至多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秀目星眉,雙眸炯炯,就連眼角下的那顆淚痣也生得恰大好處,比村子裏任何一個男子都俊美得多。

她竟然拿石頭丢這麽好看的人?江瑟瑟圓着眼睛呆住。

男人垂眸,目光停在她指間灰土上,她一吓,胡亂怕兩下灰,兩手藏到背後,眼珠子左右亂瞟,假裝剛才那石頭不是她丢的,心裏一陣懊悔。

方才自己太沖動,幸好沒砸着人。也不知他有沒有生氣,還願不願意載她離開。

男人似乎瞧出她心思,笑了笑,漫不經心地抖抖袖子上的灰,“糕點呢?”

江瑟瑟一怔,枯萎的眉頭旋即舒展,嗯嗯點頭,“有的有的,你等等,我馬上就來。”

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轉身往回跑,一刻也不帶停,生怕遲了那人就會改變主意。匆匆收拾了幾件衣物,繞去廚房抓了幾塊糕點。臨出門前又折回來,抄起筆随意留了張訣別的字條,就飛快往外奔。

見那人還在,江瑟瑟悄悄松口氣,卻還是不放心,等不及跑近就縱身一躍,正正好落在船頭。可小船被這動靜驚到,猛烈搖晃,她腳底不穩,“哎呦”了聲,搖搖欲墜。

那人眼疾手快,伸手隔着衣袖扶了她一把,待她站穩後便立即松手,丢下句“坐穩了”,自去船尾點篙,并沒有多占她便宜。

還是個謙謙君子。

小船劃開水流,緩緩離岸。

江瑟瑟曲膝坐在船頭,看着自己生活了快十六年的小木屋慢慢鎖成豆子大小,心裏抑制不住激動,從包袱裏摸出塊糕餅,一塊塞到自己嘴裏,另一塊遞給那人,“喏,這個給你。”

那人垂眸瞧了眼,搖搖頭,沒接。

一會兒要吃,一會兒又不吃,江瑟瑟實在搞不懂他,但還是信守承諾,将糕餅都整整齊齊放在船頭,還很貼心地在底下墊了一方帕子,“這些算是船金,不夠我還有。也不用去多遠,你就載我離開這,随便尋個渡口放下就是。”

那人撐篙的手一頓,轉過臉幽幽看她,“莫非你不知自己要去哪兒?離家出走?”

江瑟瑟心頭一蹦,捏緊包袱,望着他的眼,抿唇不答。

那人微微眯眼,從水裏抽出竹篙,朝另一邊劃,“我的船,可不載離家出走的孩子。”

江瑟瑟猛吸一口涼氣,撲上去要奪他手中的竹篙,“不許調頭不許調頭!”

他不聽,還在往回劃。

小木屋再次出現眼前,江瑟瑟才剛飛至雲端的心又蹭的跌回谷底,眼睫小扇子似的忽閃,啪嗒,一滴淚重重砸在那人手背。

他手一顫,停了動作。小船沒了助力,漸漸停下,随波打旋。

“你見慣了外頭的花花世界,又知道什麽?要你在這破地方住上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試試?我當然知道,離家出走不是好事,可把我永遠困在這破地方就是好事了嗎!”

江瑟瑟打小就好面子,不願在陌生人面前出醜,捂着兩眼蹲下來,努力止哭。

可越是想忍,眼淚就越是忍不住,走珠似的嘩嘩滾落,她索性将臉埋入兩膝間,不管不顧地發聲大哭,仿佛要将這些年的委屈通通發洩出來。

面前忽然多出一只手,修長的指頭捏着帕子。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到他這,都顯得格外優雅。

“前頭有片桃林,我就載你到那,接下來的路要如何走,全由你自己判斷,如此可好?”

清泉般的聲音潺潺入耳,江瑟瑟抽噎着,錯愕地揚起一雙紅紅的眼。

那人見她呆然,偏頭莞爾,将帕子塞到她手中,“你遲早會明白,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說完便起身重新點篙,将船緩緩劃離。

江瑟瑟不懂他話裏的意思,但卻分明瞧得清楚。他說這話時,眉目黯然,嘴角微沉,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開心的過往。

會是什麽呢?

江瑟瑟琢磨不透,望着碧波萬頃的江面發怔,指尖下意識揉搓起帕子。

不出一刻鐘,小船靠岸。如那人所言,這裏遍植桃木,而今正逢花期,花盞競相開放。微風拂過,落英缤紛,花香暗湧,遠遠瞧去,宛如大片大片粉嫩的浪潮在起伏翻湧。

江瑟瑟過去也見過桃花,可卻從沒見過這般瑰麗壯闊的景象,适才的不愉快瞬間去了九霄雲外,歡呼一聲,抱着包袱迫不及待下船往桃林深處奔跑。

綿長的視線一直粘在身後,她回頭,恰好對上那人深邃幽黑的眼眸,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因着剛才那段不愉快,江瑟瑟面對他還有些不好意思,慌忙調開視線,捏着衣角忐忑道:“你......你不一塊過來嗎?”

那人搖頭,套好繩索固定小船,将竹篙放回烏篷底下,人也跟着躺倒,取了鬥笠重新罩在臉上,同初見時一樣。

看來他也不着急趕路,那他又是來幹嘛的?江瑟瑟一頭霧水,也無暇多想。

這裏離小木屋不遠。這會子爺爺應當也送往人回家,瞧見自己留下的字條,鐵定會過來尋她。她必須得趕在爺爺殺過來之前,趕緊離開,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倘若這會子再被抓回去,以後可就真再也出不來了!

瞧這天色似要下雨,江瑟瑟更加不敢再耽擱,連桃花也顧不上欣賞,扭頭就跑,才走沒兩步,面前突然跳出一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擋住她去路。

“小姑娘,你這孤零零一個人,是要上哪兒去?要不要哥哥送你一程?”他蒼蠅似的搓着兩只手,賤笑着朝她走來。

江瑟瑟認得他衣服上的繡紋,是這附近的山賊!她心裏咯噔,抱緊包袱扭頭就跑,誰知後頭又竄出一個。

“小姑娘,別跑啊,再聊會兒,再聊會兒。”

前有狼後有虎,江瑟瑟腦袋空白一片,不知該如何是好,緊閉眼睛,拿包袱當武器胡亂朝他們揮打,“別過來!別過來!”

兩人好整以暇地看她掙紮,随便一揚手,包袱就被打飛。

江瑟瑟尖叫一聲,捂着頭蹲下來,不知所措。

村口的夕陽和爺爺的微笑充盈腦海,咕嘟咕嘟冒完泡後,就只剩無盡悔意。原來那句“有個可以回去的家,有個等你回家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是這個意思啊......

她總算想通,可到底還是晚了。

沾滿泥污的手朝她伸開,她除了閉上眼睛,什麽也做不了。可等了半天,那手始終沒落下。

萬籁俱寂,兩聲刺耳的尖叫貫穿耳膜,驚起一片寒鴉。

江瑟瑟眼睫輕顫,眼皮慢慢撐開一小道縫。

兩個山賊已經被撩翻在地,口吐白沫。旁白站着一抹潔白身影,手執一根細長的竹篙,衣袍如水,袖裾飄舉,恍若谪仙。

江瑟瑟倏地将眼睛瞪到最大,想要瞧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頭頂忽然一重,她本能地仰面,擡手去摸,是一頂鬥笠。

兩人指尖不期然相觸,她一驚,慌慌瑟縮回去,低垂腦袋,腔子裏咚咚亂響。

大手隔着扁竹條,哄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頭頂。掌心溫熱散來,好似此刻漫散在她身上的金色暖陽。衣料簌簌摩擦,那人已蹲下身。

視線齊平,江瑟瑟這才瞧清楚他的眉眼。

斜陽如金,映照得他面容瑩然生輝。長眉斜飛入鬓,眉峰卻不顯。雙目狹長,笑意浮上來時,眼角微垂,說不出的溫潤,不禁讓人想起春日綻放的第一株蘭花。

随手幫她挑開眼前淩亂的碎發,擡擡下巴,如是說道:“還打算逃嗎?”

語調是一貫的散漫輕松,隐約還透着點算無遺策的必然。

像只真正的狐貍。

是夜, 江瑟瑟悶在被子裏輾轉難眠。

一閉眼,腦子裏就全是那幅美人小像,和那人作畫時情意綿綿的眼波。

橫豎這覺是睡不好了,她索性踢了被子,披衣下床,推開窗戶大口大口喘氣。

外頭江雨已收勢,瓦頭還是濕漉漉的。殘積的雨珠一滴一滴緩緩墜落,緋色杏花由風吹起, 飛入牆下溝壑, 吱呦呦打着旋兒, 被水流帶走。

那人就睡在隔壁, 屋子裏還漏着光。

江瑟瑟貼在牆上偷聽, 沒有動靜,不死心, 又回到窗邊,兩手攀住窗框一個挺身,纖細的身子搖了搖, 終還是卸了力道,恹恹垂着腦袋坐回去。

桌上銅鏡映出一張明媚的臉,眼波潺潺似山澗清泉, 笑起來春光潋滟。

雖算不得絕色, 但也足夠出衆,放眼整個潼村,已經是個頂頂漂亮的小美人。

可江瑟瑟卻不滿意地“啧”了聲, 從妝奁中扒拉出自己僅有的幾件珠釵,一股腦兒全戴到頭上,對着鏡子左照右照,仿着小像上明豔的笑拼命擠眉弄眼。

怎麽學也學不像,還越笑越醜。

果然還得老天爺賞飯吃才成,她悻悻垂了腦袋,無奈長嘆。

有些事,她雖沒經歷過,但長到這年歲,懵懵懂懂還是悟出了一些。

——自己今日一連串反常的舉動,都是因為自己喜歡上了那個人,就像松鼠的世界突然降落一場松果雨,平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此。

可他心裏住着別人,自己就算用跑的,也根本追不上,最大的心酸也莫過于此。

難不成真就要這樣放棄了?絕不!

她望着那點橘色微光,慢慢攥緊拳頭。

翌日那人便打算離開,可村中書塾內的教書先生忽然患病,無人上課。孩童啓蒙甚是要緊,他忖了忖,決定留下暫為代課。

江瑟瑟松了口氣,心中透着一絲竊喜。只要人沒走,她就還有機會。

江老爺子看到眼裏,臉色微沉,但也沒說什麽。

比起原先那位老秀才,這位柳先生的學問見識要淵博得多。塾內孩童無論問他什麽,他都能回答上來,并且舉一反三,将他們還未想到的地方也一并解答,字字珠玑,醍醐灌頂。

久而久之,孩童們都喜歡上了這位新來的先生,越發向學。村民們感恩戴德,給他送來不少謝禮,就差為他修座佛堂,供為活菩薩,日夜香火不斷。

讀書人有讀書人自己的格調,江瑟瑟沒讀過多少書,但樂意就着那人的性子,準備一場風雅的告白。

為此她特特跑去求村中一個通曉音律的婆婆,學吹笛子,将來配合他的洞簫來個合奏,豈不妙哉?

學習的過程萬分艱辛,婆婆又格外嚴苛。江瑟瑟半點音律不通,要想學好一首曲子,自是要比旁人付出更大的艱辛。

可她一點也不覺累,嘴皮子腫了也沒抱怨半句。

有什麽好抱怨的呢?光是想象他聽到這曲子後的驚訝模樣,她便對未來充滿期待,哪怕兩片唇瓣都腫得說不了話,也值了!

是日,江瑟瑟坐在自家院子裏,望着書塾方向練習曲子,忽見一群人抄着鋤頭鐮刀,罵罵咧咧往書塾去。

她心裏咯噔,二話不說追了上去。

書塾外頭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俱是粗布短褐,兇神惡煞,對着當中那人指指點點。他眼底無波無瀾,一身白衣孑然伫立其中,清逸隽秀,宛如遠岚初雲。

細細打聽一圈,她才知道,那日她貿然離村遭遇山賊,因有那人幫忙,雖是有驚無險,可那夥山賊吃了癟,卻并未就此善罷甘休,近來頻繁騷擾村子,鬧得大家夥夜裏都不敢睡太熟,生怕一睜眼,老家就叫山賊給端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村中少了個教書先生并無大礙,可若是日日遭山賊襲擊,那就當真活不下去了!

衆人合計一番,只得過來“請”這位柳先生離開。

昨日還是拯救村子的大英雄,怎的突然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江瑟瑟望着他的身影,心頭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輕輕撚了下。村民們朝他圍攏而去,她想也不想便飛奔過去,擋在他面前。

“這事與他何幹?山賊來尋事,咱們難道不應該想法子把山賊趕出去,怎的反過來趕柳先生?”

人群中有人道:“怎麽與他無關?要不是他多管閑事,惹惱了山賊,他們會每日來騷擾咱們村子嗎?只要他離開,山賊的氣也就消了,那咱們村子不就太平了?”

“江家姑娘,你就別多管閑事了。歸根結底,這裏頭也有你的一份不是,要不是看在你爺爺的面子上,咱們連你也一塊趕出去!”

......

邊上一群人跟着起哄,譴責宛如海水排山倒海而來。

塾內幾個小娃不明情況,見柳先生在那,都咧着嘴朝他揮手。孩子的父母瞧見,臉色頓沉,不由分說地上去就是一巴掌,“什麽先生!呸!他才不是先生,再叫錯,仔細你的皮!”

孩子吓得我哇哇大哭,邊上沒挨打的受傳染,也跟着哭,四面一時間被哭聲和謾罵聲淹沒。這其中,竟還有她的爺爺。

“瑟瑟,過來,到爺爺這兒。”他黑着臉,朝江瑟瑟招手,不肯多瞧柳先生一眼。

江瑟瑟捏着拳頭,像是遭到了莫大的背叛,心中不甘,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挪動半步。

衆人失了耐心,幹脆連她一塊推搡。江瑟瑟沒站穩,踉跄亂晃,眼看就要摔倒,一只手及時伸來,扶住她。

江瑟瑟擡頭,便見金芒中那人眉眼潤澤,輪廓清隽磊落。她一瞬恍惚,有暗香随風盈來,牽動她心跳如鼓,霎着眼睫不知所措。

他卻已然将她推往人群中爺爺的方向,漠然環顧四面,眸子那樣漆黑,衆人被這樣瞧過一眼,都不約而同生出幾分不自在。

氣氛凝滞,他卻笑了,上揚的狐貍眼淌出幾分矜貴的譏诮,朝衆人行了個禮,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挑釁山賊的人是我,與江姑娘無關,還望各位不要遷怒于她。這幾日多有叨擾,就此告辭。”

不推脫,但也絕不道歉,将一切過錯都大包大攬後,便踅身離開。衣袍如水,兩袖清風。

村民們愕然,如願趕走“惡人”,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啐他裝腔作勢也不能換來多少暢快。

江瑟瑟耳畔嗡嗡,腔子像被撕裂般疼痛難忍,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掙開江老爺子的手,不管不顧地追上去。

“你等等,等等!”

村子後山口,江瑟瑟單手叉腰,半俯着身子,氣喘籲籲叫住他。

那人止步,卻未回頭,只略略側眸道:“将姑娘還有何事?”

還有何事?還能有何事?自然不是乞求他寬宏大量,不要跟村民們計較。那又是何事呢......

天色逐漸暗淡,遠處亮起幾盞昏黃的燈,一道殘陽鋪地,江瑟瑟站在明暗交界處,磨蹭着不肯走,內心幾番掙紮後,終于鼓起勇氣,裝作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最近新學了笛子,吹給你聽吧,算作踐行。”

似是怕他不同意,她又補了句:“好歹你也救過我一命,你就當我是在報恩。”聲音漸輕,細如蚊吶。

那人眉頭微微一動,仍舊沒回頭,語調平平道:“好。”

江瑟瑟心頭升起不祥之感,直覺自己的一切小心思都被看穿,卻還是咬着牙,穩住聲音,“這曲子好難,我吹得不好,你可不許嫌。”

邊說邊取了竹笛,拿幹淨的帕子反複擦拭。面前投來兩道不确定的目光,她使勁低着頭,不敢看,捏着笛孔的玉指控制不住發抖,平靜了好一會兒,方才舉到唇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越人歌》,《楚辭》中的男女傾述衷腸的一首曲子。她并沒想到今日就會吹,就像沒有預料,他今日就會走一樣。

曲子已經練習了不下百遍,此時吹來,還是會帶起幾聲顫音。因着心頭緊張,不熟悉的地方便被放大,錯了好幾處。

他精通音律,一定是聽出來了,卻并未揭穿,垂着眼睫望住半空中虛無的一點,一聲不吭。

什麽意思,已經很清楚。江瑟瑟胸膛悶悶的,仿佛堵了大團亂麻,幾近窒息,卻還是不死心,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繼續吹,視野被水霧遮蔽也不肯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這句是她學得最好的一句,混入真情後,更加缱绻動人心。

可換來的卻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膠凝住,遠處的燈火不在搖,光線變得越來越暗。

“吹得不錯,以後勤加練習,待将來尋到良人,就不會再出錯。”他淡淡說完,禮貌地作了個揖,便揚長而去。

待将來尋到良人,待将來尋到良人,那眼前的人就不是良人......

江瑟瑟的心沉甸甸落下,撕裂開無數道口子,起初還不覺疼,過了許久,痛意才沿着裂紋絲絲縷縷蔓延全身,疼得四肢百骸都在打顫。

張口想喚他,才說了個“柳”字,她便啞巴了。

柳......什麽?這麽久了,自己竟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在他心裏,她到底算個什麽?

“那個姑娘,當真這麽重要嗎?都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你究竟還要等她等到什麽時候?”

江瑟瑟猶自不認輸,揚起一雙紅腫的眼,倔強地望住他。手中攥着竹笛,因太過用力,指甲嵌入掌心,滲出條條血絲。

那人腳步一頓,轉頭瞧她一眼。

黑眸無情無緒,宛如兩面漆鏡,就只是映出她的身影,她眼中所有的“為什麽”和“難過”,好像都與他無關。

一陣風從旁經過,吹散流螢。金烏緩緩沒入地平線,光影游弋在彼此相隔的方寸間,江瑟瑟在明處,他在暗處。

仿佛過了許久,他才轉目望向路邊的杏花,啓了啓唇,似在同她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聲音冷清又悵然。

“一直等到她,老死在我心裏。”

那人走後, 江瑟瑟還站在原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

已過戍時,天色微暗,江面卷起不大不小的風,碧波粼粼,有些紮冷。方才在書塾前鬧事的村民,都已各自家去,人人臉上挂笑, 自覺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不見半點愧色。

有人朝她打招呼, 江瑟瑟嫌惡地撇開臉, 加快步子。出生這十六年來, 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憎恨過這個生她養她的村子。

其實還有一事,她未曾告訴那人——今日正好就是她的十六歲生辰。

本也沒指望他會給自己送什麽禮物, 他能來家中陪她一塊吃頓飯,再道一句“恭喜”,她就十分滿足。可誰能料到, 最後竟會是這麽個結果?

木屋門前挂着巨大的紅燈籠,是爺爺為了她的生辰,親手紮的。溫暖光暈氤氲臺階, 擡眼随手一掬就是家的溫馨。

江瑟瑟低頭站在燈籠下, 卻一點高興不起來。

那人孤夜吹簫的情狀猶在眼前,可人卻不在了,臺階上就只剩自己的影子随燈光明滅, 細細搖晃。

江老爺子正在廚房哼歌忙碌,小孫子和小孫女圍着他打轉,涎水直流。案上傳出有節奏的“啪啪”剁餡聲,鐵鍋裏不斷有蔥花爆油滋滋做響,空氣中滿是濃郁的飯菜香。

隔着窗戶瞧見江瑟瑟傻站在門口不進來,江老爺子納罕,叫了她一句。

沒有回應。

祖孫四人相依為命久了,心有靈犀。江老爺子很快就猜到,大喜的日子,她究竟為何不高興。

“住在隔壁的張伯伯,你還記得嗎?他今日打發媒婆來提親。他家的小子就比你大兩歲,長相周正,身體也結實,脾氣也好。你們打小就愛湊到一塊耍,正好,等成親之後就有得你們耍了。”

江老爺子語調輕松,臉上每一道褶子洋溢着笑。

江瑟瑟怔怔望住他,仿佛不認識了似的。

在她的印象中,爺爺一直是個是非分明之人。可今日,他先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和村民一塊,将自己的救命恩人趕走,眼下又若無其事地給她說親......

爺爺并非不喜那人,說到底,他就是不願自己同他走太近,怕自己會離開村子,離開他。而這門親事,就是他用來拴住自己的繩索!

“瑟瑟,明日那張家小子就要過來提親了,你準備準備,把爺爺給你打的幾件首飾都戴上,別讓人家小瞧了去。”

江老爺子越說越來勁,樂呵呵地伸手要去摸她腦袋。

江瑟瑟微微一偏頭就躲了開,冷冷夠了下唇角,轉身回自己屋。“咚”地一聲,屋門摔得震天響。

從小到大,她對爺爺一向百依百順,似這般反抗,卻是頭一遭。

江老爺子一愣,手尴尬地懸在空中,緩緩沉出一口氣,抽出腰間的長煙鬥,借了爐子上的火,靠坐在竈前長籲短嘆。

燈籠內的燭火結了層厚厚的蠟花,光暈漸漸縮小,不再跳動,這個夜似乎也越來越暗了。

江瑟瑟仰躺在床上,眼角淚痕星星,青絲自枕間無力垂落,纖弱身影宛如與夜色融為一體。正當萬籁俱寂之時,窗上忽然紅光大綻,風聲陡然疏狂,夾雜凄楚呼嚎聲,和刀劍碰撞聲。

江瑟瑟心頭一蹦,連忙下床推門而出。外頭圍滿了人,皆探頭探腦,一頭霧水。

村長枯着眉頭匆匆跑來,尋江老爺子說話,“大事不好,好事不好!山、山賊們打進來了!”

“原先咱們以為那姓柳的走了,山賊就不會再來騷擾村子。誰成想他們早就盯上咱們,只是礙着那人的厲害,不敢動手。眼下那人走了,山賊們徹底失了約束,一個個都活泛起來了!”

江瑟瑟眼睛倏地瞪到最大,眼前由不得又浮現出白衣翩翩舞于風中的清淩姿态。

他并沒有給村子裏招來禍患,恰恰相反,他還庇護了整個潼村!而他們這群白眼狼卻不識好人心,就這麽把恩公給趕走了?

衆人面面相觑,皆有些難堪,早間轟人家走時的洶洶氣勢不知都去了哪兒。眼前山賊馬上就要殺到這來,有人帶着哭腔問道:“咱們現在可怎麽辦?”

江瑟瑟冷笑,“怎麽辦?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瑟瑟!”江老爺子大聲呵斥,胸膛劇烈起伏。

祖孫二人怒目對峙,片刻,竟是江老爺子先轉了瞳孔,移開視線,“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大家都先上船,我親自撐船,咱們走水路。都別磨蹭,抓緊些。”

提議一出,村長跟着附和,跟江老爺子一塊,安排大家上船。

此時夜色朦胧,江風靡靡,江面上光線不大好。江瑟瑟還在生村民們的氣,但也知道輕重緩急,趁大家夥正忙着上船的檔口,轉身回去取屋檐上的大紅燈籠,好挂在船頭照明。

手才剛剛伸起,她餘光就瞥見一個身型魁偉的大漢從屋子裏翻窗出來,不偏不倚,就站在了她面前,僅兩三步距離。

他手裏還提着刀,刀刃森寒若冰,凜凜泛着殺氣,倒三角眼上下打量了遍江瑟瑟,嘴角勾起一抹淫|邪笑意。

江瑟瑟渾身激靈,驚叫一聲轉身要逃。卻見渡口旁邊已然被山賊包圍,村民們抱頭惕惕然蹲在一塊,銳利的刀鋒就架在他們脖頸上,稍稍一松手,就能叫他們身首異處。

江老爺子也在其中。

“爺爺!”江瑟瑟朝他奔去,頭發卻突然被抓住。

“小美人,有功夫關心別人,不如先好好關心關心你自己吧。”男人毫不憐香惜玉,拽她至身邊,貼着她嬌嫩的耳朵咧笑噴氣,“要不是你,咱們哥幾個還不會盯上這村子呢!”

邊說,手也跟着不老實。

江瑟瑟奮力掙紮,奈何男女間力氣懸殊,不僅沒掙脫開,還被摁倒在地,撕拉——肩頭便是一涼。

“啊——”江瑟瑟淚眼婆娑,拼命揮手推他,卻不知她這美人垂淚,不堪采折之态,最是能招惹男人**。

望着她肩頭那片白膩,男人雙目越發猩紅,低吼一聲便如猛虎班撲上。

江老爺子嘶吼着要沖過去救人,卻被兩個山賊輕松摁在地上,鲶魚似的扭動,兩眼湧出渾濁淚珠,幾欲充血,卻也只能眼睜睜望着自己孫女遭人欺負,自己無能為力。

小孫子和小孫女坐在旁邊哇哇大哭,村民們怒不可遏,卻幹部不敢言,撇開頭不忍再看。

兩手皆被束在頭頂,男人猙獰的大臉在眼前放大,江瑟瑟的心徹底沒入谷底,除了閉上眼睛不去看,再沒任何辦法。

惡心的氣息噴灑在面頰,帶着死魚般的惡臭,卻也只是懸停在她面頰上,再沒靠近一寸。

“你是要我動手,還是自己滾?”

聲線散漫悠長,宛如流螢無意間滑過夜幕,卻又凜冽如刀,直要剜人心肝。

江瑟瑟眼皮一顫,愕然睜開。

月光溶溶沉浮江頭,挑開一抹微白的霧,寒蘆飄絮。

一柄長劍鋒芒森森,劍尖正抵在山賊後心。順着劍身往上,是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手的主人長身而立,如竹如松,夜風輕拂衣角,仿佛谪仙乘風踏月而來。

“柳先生!”江瑟瑟抑制不住狂喜。

那人颔首微笑,山賊立即吓得渾身哆嗦,連滾帶爬地從她身上起來,扭頭就跑,可還沒跑出去多遠,就聽“咻——”地一聲,後心正中長劍。他還未覺察到痛,人就已經倒在血泊之中。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怔在原地。餘下的山賊醒過神來,抄起家夥,嚷嚷着要報仇,那人輕飄飄睨來一眼,他們登時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兩股戰戰,丢兵棄甲,争先恐後要跑。

原本黑黢黢的江面忽然亮起數點火光,無數官船如神兵天降,從兩邊彙聚而來,還未靠岸,官差們便紛紛跳下船,呼聲震耳欲聾。

潼村甚為閉塞,這裏的山賊也沒見過多大世面,充其量就是些欺軟怕硬的烏合之衆。官差一到,他們便兩腿發軟,不等他們動手就先繳|槍投降。

村口的火勢被撲滅,村民全部獲救,無一人傷亡,都跪在地上直拜,直稱他們為“救世活菩薩”。

江老爺子從地上爬起,直接跑去江瑟瑟身邊,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摟住她上看下看,老淚縱橫,“瑟瑟啊,我的寶貝瑟瑟啊。”

“爺爺......”江瑟瑟心有餘悸,兩只胳膊細細打顫,窩在他懷裏哭得直撞氣。爺孫倆沒有隔夜仇,經剛才那一場虛驚,就更是珍惜彼此。

待情緒慢慢恢複,江瑟瑟想起剛才被救的那幕,猛地睜開眼,四下尋找那人的身影。垂柳下,他正同一個穿官服的人說話。而那官老爺低着頭,哈着腰,對他畢恭畢敬。

能得朝廷的人這樣對待,這柳先生到底是何方神聖?莫非今日這群救苦救難的官兵,也是他招來的。

江瑟瑟越發好奇,豎起耳朵使勁聽。南風攜來話語聲,依稀可辯出“裴大人”三個字。

裴大人?她蹙眉反複嘟囔,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那夜的對話,睫尖猛地一顫。

“你就是裴行知!”

聲音太大,把大家都驚到了。所有目光都齊刷刷轉來,盯得她面紅耳赤,慌慌垂了腦袋。

面前方寸的視野間忽然闖入一雙烏皮靴,她咽了下喉嚨,下意識仰面。那人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清潤,似笑非笑,“或者,你可以叫我另一個名字。”

嗖——

一塊銀色小牌從他手中飛來,江瑟瑟本能地接住,展開一看,瞳孔驟然縮緊。

柳字令,她雖沒親眼見過,卻聽說過,現在更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他不僅是裴行知,還是柳眠風!

江瑟瑟腦袋嗡嗡,有些接不上氣,想起那夜自己在他面前不停吹噓的狗腿模樣,便忍不住從脖子熱到面頰。

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偏偏一個字都不說,故意看她出醜,這這這......她揪起爺爺的衣衫,一把悶住頭,不敢再同他對視。

隔着粗布衣裳,他的笑聲依舊清澈悅耳,比山泉叩石還動聽,江瑟瑟這回連耳根子都紅透。

江老爺子看着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想早間的事,心中愧疚難擔,主動向裴行知賠罪。村長緊随其後,其餘村民也都跟過來,羞紅滿面。

裴行知只含笑道“無礙”,最後瞧了眼江老爺子懷中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衣服團子。團子似有所察,激靈靈一顫,含羞草似的,瑟縮得愈發厲害。

明明幾個時辰前,還敢大大咧咧吹笛子告白。

他淡淡一笑,同衆人行了個禮,又回到柳樹下,繼續和官員說話,收拾殘局。

江瑟瑟透過衣裳縫隙往外瞧,只是一個背影,就能給她無限安全感。心中的大石落定,她暢然松口氣,卻又多了別的惆悵。

倘若他只是柳先生,自己或許還敢奢望他多瞧一眼。可現在......難怪他拒絕得這般幹脆。

收拾完殘局,夜已深。官船載着匪賊離開,村民們打着呵欠各回各家。

江瑟瑟攙着爺爺回去,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手突然被抓住,“去吧,你若真喜歡他,爺爺不再攔你。”

江瑟瑟一愣,愕然回頭,就對上他渾濁又精亮的眼。枯槁般的手布滿滄桑痕跡,握住她時卻溫暖有力,一如這些年,他默默撫養自己的無數個日月。

“爺爺想通了,你是你,将來想過什麽日子,爺爺決定不了。那人是個不錯的,你若當真喜歡,就不要放棄。”

字字铿锵,如金石擊地。江瑟瑟久久不能平靜,熱意翻湧眼眶,是夜,又是一番輾轉難眠。

翌日,村民們原本預備了好酒好菜,給裴行知踐行。

他不喜這些東西,特特起了個大早,草草收拾東西出發,才至村口,腳步霍然停下。

東方剛剛泛起一痕魚肚白,道邊垂柳綿綿飛揚,悄然眠于風中。霭霭薄霧塗抹其間,一道纖細身影伫立當中,懷裏抱着包袱,雙眸凝視而來,期待中又透着幾分忐忑。

四目相接,江瑟瑟忽閃着眼垂下腦袋,擡手将碎發繞到耳後,似在掩飾自己的不安,“爺爺準許我出去見見世面,你是不是要去蜀地?反正都順路,不如一起?”

裴行知望着她不說話,眼底雲遮霧繞,辨不清情緒。

江瑟瑟心跳得更快,深吸幾口才穩住顫抖的聲音,“我這回可不是離家出走。”

四周安靜,唯柳葉“嘶嘶”擦風聲。世間仿佛就此停滞,又仿佛呼呼過了好幾個滄海桑田。

他始終不說話,舉步繼續往前走。

江瑟瑟不敢看他,一個勁兒抱緊包袱,在他即将靠近時,心驟然提起。可他卻只是從身邊經過,別說停下,連一個餘光都不曾給她。

才提起來的心,又一點點沉入谷底,深不見底。拳頭一捏,江瑟瑟又扭頭追上,搶了他肩上的包袱,目不斜視地道:“你昨日不是說,要等那姑娘老死在你心裏麽?”

覺察到他投來的疑惑目光,她眼珠子亂轉,強自鎮定道:“我陪你一塊等。”

裴行知凝眉,伸手要去拿包袱,她卻如何也不給,小臉皺成一團,目光倔強又固執,跟某人還真有一拼......

他無奈地揉捏眉心,搖搖頭,信步往前,笑意散在風中。

“那你大約要等很久、很久、很久了。”

“我真想馬上就到五十歲, 不用念書,也不必去學那些讨人厭的臭規矩,每日只要躺在床上,安心享清福就行。”

三月紅杏鬧春,雨絲橫斜。女孩趴在窗邊,皺着臉長籲短嘆,伸手去探雨水。

她五官還未完全長開,娃娃氣中透着靈秀, 這一嘆就仿佛瞬間老了數十歲。

“你可以先等到十五歲。”

青衫少年摘去她發頂飄落的緋紅花瓣, 眉眼潤澤溫柔, 含笑點了一點她的額, “等你十五歲, 我會娶你。你照樣能躺着享清福,且能享得更久遠。”

女孩一愣, 定定望住他,笑的絲縷從唇角漫延至眉梢,整張臉頃刻間明媚如花, 雀鳥似的蹦跳着朝他奔去。

“這可是你說的,要是敢耍賴,我就讓舅舅治你個欺君之罪!到時便是舅母替你求情都無用!”

快抓到他手的時候, 天顫地搖, 連帶她的身體也跟着猛烈搖晃。

“郡主,郡主,好起了!五更天都過了一刻, 長公主那邊都已經收拾妥當,就等郡主您一個人了!再不起就真來不及了!”

璎玑惘惘地盯着碎瓊焦急的臉瞧了會兒,又木木地轉頭,瞧見枕畔疊得整整齊齊的禮服,頓時清醒過來。

今日是她的十五歲生辰,亦是她進宮行及笄之禮的日子。倘若遲到,母親鐵定不會輕饒于她!

“哎呀!怎的都不早點喚我?快快快!”璎玑一骨碌爬起來,往腳上套羅襪。

“郡主,我們一直在叫來着,可你睡得太熟,壓根聽不見。”碎瓊嘟着嘴抱怨,“嘴裏還一個勁兒地喊‘飛卿哥哥’‘飛卿哥哥’,我們也沒法子啊。”

邊上響起竊笑,璎玑臉上一熱,甩了下羅襪嗔道:“就你多嘴。”

碎瓊笑嘻嘻吐舌頭,服侍她更衣洗漱。丫鬟們忽然間忙碌起來,捧着盥洗之物進進出出。

青棂窗外,暖陽和煦,杏花樹嬌姿妍态,于風中楚楚舒展枝條,花骨朵點綴其間,嬌俏可愛。

璎玑墊腳張望,“今年的杏花可都開了?”

打從入春後,她每日醒來都會有這麽一問,璇花早已習慣,擰了布巾遞去,“還沒呢,郡主。今年的天兒比往年回暖得要晚,奴婢估摸着,怎的也得再等個把月,杏花才能開。”

“還要這麽久啊......”璎玑癟癟嘴,面露失色。

前年她和某人約好,等開春就去城外賞杏花。

可杏花還沒開好,西涼那頭就起了戰事。大邺武将一時調配不開,他就被臨時調去西境應敵,一走就是三年。這約定也一拖再拖,至今未實現。

但好在,上個月捷報已傳入帝京,算着日子,這幾日他也該回了。這要是花還沒開好,人就先回來了,可怎麽辦?

“郡主放心吧,花總會開的。長公主不都說了麽?公子這回對抗西涼,立了大功。西涼深受重創,且得消停個十數年。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待你們成婚,公子有的是時間陪郡主好好賞花。”

璎玑心頭一喜,旋即又捂着通紅的臉,跺足道:“瞎說八道什麽呢!誰要與他成婚,我是自己想賞花,跟他有什麽關系?”

璇花和碎瓊相視一笑,“好好好”地敷衍着,心裏都在為自家郡主高興。

她們口中的公子便是顧家三郎,亦是定國公世子,顧皇後的同胞弟弟。

他曾師從白衣山人和柳眠風,甚至還跟當今聖上修習過,業精六藝,才備九能,既承襲了今上領兵時的果敢勇猛,亦濡染了其師兄的驚世之才和溫雅風度。

帝甚喜之,特賜封號“白澤”。

白澤乃昆侖山上神獸,通人語,曉世事,若逢明君則奉書而至,是為祥瑞。帝對其器重,由此可見一斑。衆口相傳,便有了“白澤公子”一說。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帝京閨秀無不向往。然誰人不知,公子和郡主是青梅竹馬,天造地設的一對。

奚、顧兩家早年就已經在商讨婚事,只待公子回來,郡主及笄,便要再結這秦晉之好。

一切都收拾妥當,璎玑匆匆出門,坐上馬車,朝皇城而去。

壽陽公主戳着她額角,喋喋報怨她懶散、不懂規矩,又從櫃子裏翻出冊子,最後叮囑她笄禮上的事宜。璎玑絞着衣裙穗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說話,心裏還在惦記杏花的事。

馬車行着行着,忽然一頓,母女倆都猝不及防地跟着晃了晃。

“怎的了?”璎玑張口問道。

車夫回話:“前頭的路堵了。看情況,像是出征西涼的軍馬班師回朝了。”

出征西涼的軍馬回來了?那豈不就是他也回來了?

璎玑渾身一顫,忙掀開轎簾往外看。

街上人頭攢動,一隊人馬穿過漫天鮮花行來,“邺”字旗上的白澤紋随風招展,凜凜生威。

馬車停得地方太遠,璎玑瞧得不是很清楚,可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走在最前頭的男人。周遭的一切都在金芒中淡化虛無,只有他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裳上的褶皺清晰可見。

修眉星目,面容俊朗,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比當年更多一分穩重。

“飛卿哥哥!飛卿哥哥!”

璎玑迫不及待探出半幅身子,朝他拼命揮手。

顧飛卿耳朵微動,似乎在滿街喧鬧聲中聽見了,轉目看來,卻只瞧見一個飛速消失的頰紅色身影,和搖搖晃晃的車簾。

他眉心輕折,凝目正待細瞧,旁邊的副将有事尋他說話。等商量完,他再次轉頭,馬車早已不知去向。

“娘親,你做什麽呀!”璎玑理了理被扯亂的衣裳,想叫停馬車。

壽陽公主擡手敲了她一記,“還在大街上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胡鬧什麽?”

啐完她又心疼地幫她揉額頭,聲音柔緩下來,“娘親知道你想見卿兒,可現在不是時候。笄禮眼瞧着就要開始,這可是你皇後舅母提前三個月為你準備的,全帝京的命婦都來為你見禮,你若是遲了,對得起她麽?”

璎玑嘟起嘴,不說話。

壽陽公主一哂,“你個沒出息的!那咱們就先不說你,就說卿兒。他今日回來,定是要先去金殿上述職,等着你的皇帝舅舅給他封賞,滿朝文武可都等着呢。他若是因為你耽誤了正事,到時這賞賜變成處罰,你可對得起他?”

璎玑張嘴想說“不會”,壽陽公主一眯眼,她又蔫了腦袋,嘴巴噘得跟朵牽牛花似的。

壽陽公主“噗嗤”樂開,湊到她耳邊低聲打趣:“怕什麽,你的飛卿哥哥又跑不了。倘若他真想跑,這幾年又怎還為你守身如玉,屋裏頭連個通房侍妾都沒有?”

頭一回聽娘親跟自己說這些,饒是璎玑平日再大大咧咧,此刻也由不得熱了雙頰,推開娘親,捂着臉哼哼唧唧,“娘親你說什麽呢!怎的連你也開起這玩笑了?”

話雖如此說,她心裏卻跟沁了蜜似的,餘光瞥見車窗外的杏花枝,嘴角不受控地高高揚起。

她已經十五歲離開,那人也回來了,怎的這杏花還沒開呀?

*

笄禮辦在承慶殿,壽陽公主主行,顧皇後為正賓。殿內雲鬓衣香,前來觀禮的都是帝京城中的命婦和望族女眷。

璎玑在司禮女官的引導下,徐步走過錦繡絨毯,朝壽陽公主和顧皇後行跪禮,螓首低垂,視線卻忍不住好奇,偷偷擡起。

顧皇後,也就是她的舅母,正将一支如意蓮花垂珠簪插入她烏發中。

她今日穿了一身杏黃鸾紋織金裙,長風襲來,裙角綿綿飛揚,宛如淩風怒放的海棠。雖已是三位孩子的母親,可她坐在一衆鮮花般的面孔中,依舊風華傾國。

便是十五歲的璎玑,也無法奪走她一絲一毫的光輝。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三加三拜,笄禮成。賓客們紛紛道完賀,便依次散去。

累累釵冠壓得璎玑脖子疼,不等最後一個觀禮的外人退出大殿,她便迫不及待地招呼宮人幫忙卸下釵環。

顧皇後捧袖一陣笑,招她至身邊坐下。

“你個小妮子,今日可算成人了。說吧,想要什麽禮物?不管什麽都行,我與你舅舅一定給你備齊送去。”

璎玑眼睛亮了亮,正要開口,壽陽公主先搶白,“她還能要什麽?請兩個人,将你弟弟捆了送來我府上,她就什麽都不要了。”

“哦?”顧皇後揚眉,“這可難辦了。依照卿兒的身手,一般人可不是他的對手,不如......”

她狡黠地轉動眼珠,點了下璎玑挺俏的鼻尖,“不如你親自到我家中捆人如何?啊,不對。你都來了,卿兒哪裏還用得着捆,自己就屁颠屁颠跟你回侯府去了!”

兩人一唱一和,帶起殿內歡笑連綿。

璎玑夾在其中,羞惱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閑話說得正熱鬧,外頭有兩人姍姍來遲,瞧着像是對母女,姿色俱都拔尖兒。

“今日乃璎玑郡主大喜之日,我們竟然來晚了,委實不應該,還望大邺皇後娘娘勿怪。”年紀稍長的美婦領着身後小姑娘朝上拜了一禮。

顧皇後含笑喚她們起來,禮數周全。可璎玑卻瞧見,她眼底有那麽一層極淡的嫌惡之色。

“這位便是璎玑郡主了吧,啧啧啧,論起生女兒,還是長公主厲害。瞧郡主,這麽小的年紀,就生得跟朵花似的,再長大些,只怕上街都得小心,怕叫人搶了去。”

這誇人的方式,還真是一言難盡。

顧皇後和壽陽公主交換了個尴尬的神色,客套地敷衍着。

璎玑正當好奇她們究竟是誰,那人已經很自來熟地拉她下來。事先未曾知會,害璎玑差點跌倒。

“郡主還沒見過我呢吧。我是打西涼過來的,大家都稱呼我為珍珠夫人。”珍珠夫人翹着下巴,得意洋洋地自我介紹完,又将身後的小姑娘引至面前,“這是我女兒,小字昭鸾,和你一邊大。”

“昭鸾,還不快跟郡主請安。”

昭鸾乖乖欠身行禮,仙姿昳貌,落落大方。

直至起身,她手腕上的對镯都沒磕碰出一絲雜響,可見平日裏教養得體,比她好多了。

璎玑由衷敬佩,目光在母女二人身上徘徊,終于想起,她們就是西涼的王妃和公主,入帝京為質。

飛卿哥哥此番破敵凱旋,于她而言是喜訊,于這兩人而言,那就是滅頂之災了。

也難怪她們今日這麽着急來見姑母,大約是得了消息,想法子保命來的。

兩人入座寒暄,璎玑暗中偷偷打量昭鸾,儀态端方,仿佛天生就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主,雖然眼下落了灰,也只是暫時的,依舊掩不住她耀眼的風光。

再瞧自己......

她撓撓頭,讪讪将分開的兩腿收攏,學着昭鸾的坐姿,挺直身板坐端正。

心裏反複告誡:自今日起,她就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不谙世事的孩子,該有個郡主樣子。飛卿哥哥一向重禮,自己可不能讓他失望。

正寒暄着,有宮人在昭鸾耳邊說了什麽。她垂了眼睫,陽光下,白皙的皮膚隐隐泛紅,指尖輕輕扯動珍珠夫人的衣角,低聲耳語。

“哦,對了對了,瞧我這記性,怎的把這事給忘了。”珍珠夫人一拍掌,“鸾兒今日特特做了點心,想帶來給諸位貴人嘗嘗。”

顧皇後垂眸忖了忖,點頭應允。

昭鸾行了個禮,躬身碎步退下,起初還恭敬有度,靠近門口腳步反而亂了,轉身出去的時候,竟已經跑了起來。

璎玑頗為詫異,也沒做多想。

三個長輩在旁說些她沒興趣的話,她偶爾點頭敷衍兩聲,大部分時間都在琢磨,帝京城哪裏最适合賞杏花。

她想得正出神,雲錦來報:“啓禀皇後娘娘,金殿封賞結束,陛下讓世子先來這,給娘娘請安。”

顧皇後這個親姐姐還沒反應,璎玑先蹭的一下跳起。四下暗笑陣陣,她面紅耳赤,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地坐下,眼巴巴地朝上望去。

壽陽公主翻了個白眼。

自己和驸馬都是矜持的人,怎的就生出了這麽個沒出息的女兒?簡直匪夷所思。這還沒嫁過去,就已經被吃得死死的,等将來真成了親,她還能記得自己是誰麽?

顧皇後抿唇笑完,也不為難,“去吧,路上小心些。”

“诶!”璎玑如聞天籁,也顧不得她們的嘲笑,提着裙子蹦蹦跳跳跑出去。

也是趕上了,王德善端着漆盤過來,跟在他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顧飛卿。

後宮乃女眷居所,為不驚動貴人,他換下铠甲,穿一身素色常服緩緩走來,像是宿命早已編排好的一般,從她記憶深處緩緩走來。

春風融融,撩起他長袍,日頭将他的身影拖在地上,長長的一道,清逸靜默,流光溢彩。

許是覺察到她的視線,顧飛卿腳步微滞,仰面望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他笑了,黑曜石般深邃的眸色由濃轉淺,宛如春風拂綠草地,晨露潤紅花朵,全世界都瞬間染上溫柔的色彩。

砰——仿佛有朵杏花就在開耳畔。

璎玑心如鹿撞,瞟着眼低下頭,适才的大膽瞬間全去了爪哇國,手指一圈圈繞着裙縧,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就打個招呼吧,随便什麽都好,大方些,該有個郡主的模樣,可不能叫人看笑話。

深吸口氣,璎玑強牽嘴角,擡頭回望他,慢慢擡手,才揮了一半,便見一道倩影從旁疾走而來,徑直撞在了顧飛卿身上,反摔在地。

食盒裏的糕點撒了一地,她“哎呦哎呦”地軟聲喊疼,揚起面頰,雙眸含霧,委屈巴巴地望向顧飛卿。

赫然就是端莊大方的西涼公主,昭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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