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第 29 章

(二十九)

鄒黎是個超級無敵膽小鬼的事,王曾亮一直都知道,很清楚。

“喂,你愛不愛我?”

他每次這樣問,得到的答案都毫無例外“不愛”。他從來沒有為這個答案真的生氣過,他最多就是恨鐵不成鋼地剜膽小鬼一個大白眼,罵他是渣男,然後強硬地湊過去親人家,親到膽小鬼呼吸不暢褲當爆炸,又問。

“還裝嗎?”

鄒黎當然還會繼續裝,可是演技拙劣,僅僅是表情裝得很像。王曾亮每每看到那張冷靜無比的臉,都在心裏默默做慈善替他翻譯:我愛你可是我不能說,我說了就不酷了,我說了就戰敗了,我說了就會被你拿捏,無法再立于高地了。我不能說,不是因為我不愛你,是因為我要保護自己。

“我好害怕,你會離開我。”他替鄒黎說出這句話。鄒黎卻以為他是在向他表白,當下便愣住了,愣了好久。

他不禁笑起來,鄒黎惱羞成怒問他又在發什麽瘋,他嘴上回應說“我在笑我是個傻子,為什麽能這麽愛你”,心裏想的卻是:拿捏鄒黎真的不要太容易。

這是一個膽小鬼,一個遇到任何可能撥動自己心弦的事兒都會毫不猶豫選擇放棄的人。

他會把想要的東西丢在地上,踩爛,以防止自己忍不住彎腰去撿;他會在晴空白雲時低着頭走路,以防止自己停下腳步駐足那一朵朵會讓人忍不住露出笑容的棉花糖;他會在辦公室準備三四把傘,以防自己忘記帶傘時還要去向別人求助;他會在需要放松的時候盯着電腦屏幕發呆,鼠标還要在空白的位置時不時地無效一點,免得別人看到他沒事幹要過來找他。

他不想說話,不想和任何人有語言的流動。他認為說無用的話是消耗,廢話等同于無意義噪音,浪費時間,破壞環境。

這樣一個效率至上的人,這樣一個将去醫院探望同性戀人都視為做無用功的人,卻願意和另一個“沒感覺”的人在一起。

王曾亮一度自戀地認為,這就是鄒黎的愛。

畢竟鄒黎不做無用功,那他的存在一定就不是無用功,也不能是。

他也期待過鄒黎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對他說甜言蜜語,關心他照顧他,知道他喜歡看什麽電影,能記住他喜歡吃什麽東西,會主動探聽他最近在忙什麽工作,或者會傾聽一點他偶爾矯揉造作的煩惱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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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期待過,這個膽小鬼的視線有一天能夠從電腦面前挪開,能夠從他的世界走出來,不必是全部,只是分出來多那麽一點點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可以在他邁出九百九十九步之後,向他主動地邁出一步。哪怕半步也好。

他期待過,有一天他能夠得到鄒家父母的承認,能夠光明正大地、不被嫌棄地被鄒黎主動帶回他家去,不一定要像普通夫妻那樣舉辦什麽婚禮,也不一定要雙方父母見面,他只是希望不要每次去他家都要挨耳光。

天知道如果不是為了鄒黎,他一個有健康自尊需要的大男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受那個自戀狂老妖婆的氣。

他有時會慶幸,還好鄒黎是個腦子有病的,不然的話他哪兒能攤上這麽一個高大上的無數小年輕崇拜敬仰的對象。

他感恩過,驕傲過,得意過,也單戀般地幸福過。

他以為他心中的愛絕對充足到足夠單方面地讓鄒黎這個冷血狂魔揮霍一輩子的,他毫不懷疑自己的決心,百分百相信自己是那個能夠水滴石穿的特例。他卻忘了,人們歌頌愛情從來歌頌的都是少年人的愛,而鮮少有邁入中老年後的成年人的愛。

難道是年紀大了後,愛就不夠純粹了嗎?

不是的。

不是的……

“王曾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出事?”

王曾亮懵了好幾秒,時間如同定格一般,剛醒來後被最後那個“鄒黎賣房移民“的噩夢深深包裹住的被驟然抛棄的割裂感背叛感還沒緩過來。

後來過了很久回想起來這一刻時,他也想不太明白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要那麽回應,也許鄒黎并沒有那個意思。

但那一瞬間,一直繃着的那根神經就突然斷了。

斷在了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地方。

“什麽叫……早就知道?”他尖銳地反問,“你覺得我是提前知道他們會死不告訴你,給你惹了麻煩?”

不是愛不夠純粹了,而是逐漸地能夠識別什麽才是真正的愛了。

“鄒黎,你以為你算個什麽東西?你以為你已經重要到能讓我拿老平兩個的命跟你開玩笑?”

“哈。”

“鄒黎。”

“你他媽的真的是個神經病,我操/你媽的,我操/你媽的!!!”王曾亮一邊怒罵一邊沖出家門,等他回過神時手機已經挂斷了。

他自己也早已經兩眼血絲,像個鬼。

那之後的事,比鄒黎的屁話更加難以置信。

他沒見上老平和他兒子平簡最後一面,兩個人在他趕去商場的時候就已經被醫院拉走了,等他去了醫院後,又被告知人拉去了殡儀館火化。跑去殡儀館後,只看到兩個年輕警員在那裏見怪不怪嘻嘻笑笑地玩手機,其他人一個影子都沒看見。

确認了好幾遍,都依舊被告知火化的兩個人就是平瑞父子後,他整個人跟掉進冰窟窿裏一樣。

“其他人呢?這事兒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人怎麽突然沒了?”

警員也許是看他神情過于猙獰,聲音都在抖,一個女警員小聲地問:“你……是死者家屬嗎?”

老平父子倆,早就什麽家屬都沒了。他算是跟老平關系好,可也就僅限于上下級或者多一點的兄弟情,實際上他從沒去過同在一個城市距離也不多遠的老平家,也從來沒有親眼見過老平一直挂在嘴邊在外上大學的學霸兒子平簡。

別說家屬,他們嚴格意義上講,連個兄弟都不算,只能算熟人。

“我……是平瑞的老板。”

簡直像是在繼續做噩夢。

一夕之間兩個人都沒了,具體怎麽沒的,他被帶去警局做筆錄時得知了暫時的官方說法,說是父子之間發生矛盾,正在幹活的父親一時沖動用錘子把兒子敲死在了男廁所,回過神後受不了打擊便丢下錘子翻身從圍欄上翻躍過去,從四樓掉下摔死。

案件發生時是晚上9:20整,地點是商場四樓最東側的廁所。由于書店和對面的影院都處在封閉裝修狀态中,那一片除了工人幾乎沒有人經過,也是因此,悲劇發生時沒有任何人阻止。

不,也不能說沒有任何人。

“書店的老板應自群也在廁所裏。”警員說。

王曾亮睜大眼。

“他是目擊者,他在你來之前也剛剛和工地負責人一起做完筆錄,據他說,是因為孩子向父親出櫃,引起了父親的憤怒追到了廁所裏。”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警員接過話冷冰冰地陳述,“也是他第一個報的案。”

王曾亮一下子血沖上了頭,馬上就要開口:“我他媽的,就知道是他這個狗雜種,肯定是……”

男警員打斷他:“沒有證據追究不了任何責任,不要想當然。”

“什麽意思?”

“字面意思。您前面做筆錄的時候說老平是您臨時借給鄒黎的工人,對吧?”男警員似乎也覺得自己接下來要傳達的話很荒謬,露出了一個古怪的又淡漠的神情,“死的兩個人,是您和鄒黎的工人以及工人家屬,這兩個人一個死在了商場廁所,一個摔死在商場一樓大廳,死亡場面的商場目擊者很多,媒體幾乎當時就跟風報道了,這個商場不出意外的話短期之內應該是完蛋了……您二位的人造成了這麽大的影響,應自群說要告你們……哦不,應該是告鄒黎,畢竟是在他跟死者的合同期內出了事。”

王曾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應自群要告鄒黎?”

警員毫無同情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是在嘲笑王曾亮的震驚還是在笑這個荒謬的事,他看起來像意有所指:“不只是他,商場老總據說也要找鄒黎的麻煩,說到底,他才是這件事牽連的人中最無辜的一個。”

商場最忌諱的就是這類事件,死一個,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恢複客流量。更別說在商場老總找人壓新聞之前,死人的視頻照片都已經在這個原本就有風水玄學文化底蘊的市民朋友圈內廣泛傳播起來了,有些混蛋已經開始神神叨叨地造謠一些鬼鬼神神的東西,不少人還相信了。

“與其考慮其他人,不如關心一下你的戀人。”一只手指了指牆角邊,“他已經在那裏一動不動地接了兩個小時電話了,剛剛又接了一個,這回不知道又要挨多久的罵。”

王曾亮順着手指所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鄒黎坐在牆角的塑料椅子上,頭朝裏靠着牆,微長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手裏拿着一個手機在聽,對面說話的聲音很大,雖然沒有開外放,但王曾亮靠近之後還是聽得很清楚,是個女人暴跳如雷的尖利聲音。

“你除了給我找麻煩還會幹什麽?死兩個人有什麽好害怕的!又不是你殺的人,給鄒信打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我告訴你,別把你那無謂的尊嚴拿出來給我擺譜,毀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尊嚴能值幾個錢?這個時候你就該學學王曾亮那個流氓,你要是有他一半的不要臉,你都不至于混成這個樣!”

王曾亮把手伸過去:“手機給我。”

鄒黎擡起頭,比他還像個鬼。

王曾亮直接把手機奪過來,放到耳邊:“鄒芮,我是王曾亮,我跟你說一句話你聽好了,你他媽的,就是個,純純的,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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