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章

第 48 章

(四十八)

有時王曾亮會很憎恨自己。

恨自己太了解鄒黎。

“我沒有去你家。”面前的男人說,他似乎以為王曾亮是來質問他為什麽在這裏的原因,警惕地又打算要開口,“我……”

卻沒想,王曾亮根本沒有興趣再聽下去,轉過頭接起了李圓再撥過來的電話:“嗯……不好意思,剛不小心按挂了,你繼續說……”

夜很安靜,即便沒有開外放,手機那頭的聲音也很清晰。

“我說,中秋要不要一起去爬山看月亮,還是說你有別的安排?你和家裏人一起過節嗎?”

……

自從王曾亮開始追求鄒黎,鄒黎的辦公室就沒有少過鮮花。那時鄒黎還沒有出來自立門戶,也沒有像魯雲一樣能幫他很有眼色地處理很多雜事的助理,他說起來是個總監,實際上因個性原因完全不參與公司的任何決策,像個孤僻的研究員一樣,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關在自己的小辦公室裏做圖。

比起他這種完全不參與世俗活動的人,王曾亮很快就和他公司上上下下的人打成一片。王曾亮臉皮厚,并不怕別人知道他的特殊性取向,鄒黎的取向也是從大學就公開的,所以所有的追求活動幾乎都是明着來的。

他請和鄒黎平時打交道多的員工吃飯,給每天做衛生的保潔阿姨送禮,三天兩頭忽悠花店的小妹子,以确保自己每天精心挑選的愛的鮮花能夠送到鄒黎的辦公室裏。

鄒黎剛開始還會扔,後來他一扔,他那一層辦公室裏每個工位就都會有花,問起來,就說是匿名好心人送福利。

次數多了鄒黎自己也摸到規律了:他不扔,只有他辦公室有幾朵,指不定是什麽花,每天品種都會變。然而只要他一扔,第二天全辦公室每個工位一朵。

還都是玫瑰。

幾次三番,他忍無可忍找上門去,結果對方卻耍無賴:“我只送過你,你同事那些花可不關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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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我叫王曾亮。”無賴笑嘻嘻地伸出手,“都一年了,鄒總監還沒記住我名字嗎?要不要晚上一起吃個飯再熟悉熟悉?”

鄒黎轉身離開,卻被無賴拉住,轉過頭,看到無賴露出很認真的表情:“上個月你過生日我看你都是一個人在公司加班過的,中秋節也還要再繼續加班嗎?”

鄒黎完全沒心情聽他說什麽,只想把自己要說的話趕緊說完:“以後不要給我送花,我不會答應的,我不喜歡你。”

“……一點點也沒有?”

“沒有。”

鄒黎甩開他,再次強調:“我不喜歡你,一點也沒有。”

也許是他今天的語氣很重,被拒絕的人一時竟沒有像平常那樣回嘴,甚至在他再次離開時也沒有牛皮糖似的追上了,如往常請他吃飯那般頑強地反複糾纏磨蹭,直磨到他答應為止。

冷酷地第N次拒絕了對方後,鄒黎回到了辦公室繼續工作,一忙就忙到太陽西落,外面的同事小姑娘過來敲門,問他今天也要加班嗎?他頭也不擡說是。

同事小姑娘在門口探着頭,遲疑片刻後又問:“總監今天不和家人團聚嗎?”

問句石沉大海。

“我是想說……嗯……今天公司有中秋會餐,不回家和家人團聚的同事大家都約在一起了,打算晚上一起組個飯局,您……”

“謝謝,不去。”

鄒黎頭也不擡地回答。

得到回答的小姑娘大大松了口氣,回頭沖幾個朋友龇了下牙。實話實說,他們也不想跟鄒黎一起吃飯,只是礙于鄒黎多少是個領導,加上追求鄒總監的那個姓王的帥哥請他們吃飯多次,賣了他們很多人情,不問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面子上總歸都過不去。現在被拒絕了倒挺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聽到辦公室外嘻嘻哈哈打鬧着離開大樓的嬉笑聲,一直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的手指慢慢停了下來。原來,今天是中秋嗎?

離開公司是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由于是中秋節,整棟樓在這個時間點也沒剩下幾間亮着的窗。

飽滿圓潤的月亮挂在天邊,銀晖落遍夜空下的角角落落。

鄒黎擡起頭看了會兒月亮,向着停車場慢慢走去。

“下班了?”突然一個聲音冒出來。

鄒黎一愣,擡起頭來。

王曾亮遞給他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小的廉價塑料盒子:“經典五仁,你值得擁有。”

“……”

“看什麽看,中秋節怎麽也還是要吃個月餅才像話。”王曾亮把小月餅拆了包強硬塞到他嘴邊,嬉皮笑臉道,“來,反饋一下,什麽味兒?”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吃了。

那是鄒黎長這麽大,二十幾年來第一次過中秋,也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品嘗五仁月餅的味道。

沒有想象中的難吃,也并不好吃,可是他吃得很認真。像個好奇的孩子。

後來才知道,那月餅是王曾亮剛從飯局出來随手拿的一個前臺贈品。王曾亮那天本來不想再來找他的,可是當服務員跟他說“祝您團團圓圓”時,他莫名想到了那個中秋都要和電腦綁在一起當螺絲釘的人。

他當時暗暗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如果對方接受這個月餅,他就繼續堅持,如果鄒黎扔掉他的月餅,那他就真的考慮一下放棄。

而驚喜的到來,往往猝不及防。

鄒黎當着他的面一口一口把劣質五仁月餅全部吃完,才慢慢皺起眉,說:“月餅都這麽難吃嗎?”

……

李圓跟機關槍一樣,興奮地發問:“還有你吃月餅嗎?我餐廳裏師傅說中秋可以做一些,我們餐廳的五仁月餅可好吃了,你要的話我給你準備點?你自己吃也行,拿去送人也行……”

目光掃過長凳上那個裝着薄毯的紙袋子,腳下微不可見地停了一瞬,但也就是一瞬,王曾亮轉身朝樓裏走去:“吃,你給我準備點吧,上回你跟我去‘吵架’不是還得罪了那劉章,我給他送點去,哦,那可能還要你多給我弄點,上次和消防隊那邊打交道人家大隊長幫了我挺多的,我也提前給他隊裏送點,多少份?嗯……我回頭算……”

衣角突然被什麽從後面扯住。

王曾亮頭也沒回,繼續把該說的說完:“我算好了一起跟你說,謝了,前幾個月我爸媽剛來過這邊,中秋節我應該就不回家了,到時候一起……”

手中的手機突然被打落在地。

落在草叢中的通話界面還在一閃一閃,裏頭還繼續傳出聲音:“……怎麽了……亮……”

面前的哮喘般地扯着喉嚨,路燈下的臉看着很是猙獰。

王曾亮彎下腰去撿手機,沒想被人一腳将手機踢了老遠,再次從空中墜落在地上後,屏幕就滅了。

“王,曾,亮!”

王曾亮不理他,朝着手機落下的方向走去,然而身後那人卻幾步搶在他前面撿起手機,再一次地,他像丢棒球一般将手機狠狠地朝小區垃圾桶的方向扔去。

之後又沖去垃圾桶方向,尋到手機,再一次。

再一次。再一次。

直到王曾亮已經看不見手機的模樣,地上只剩下破碎的殼子。

那人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領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像前來索命的厲鬼一樣問他:“你怎麽……敢?”他理所當然地發出這樣的疑問,“憑什麽?你怎麽,你怎麽敢……“他氣喘得幾乎說不完一句話,只能反反複複地說着那幾個字。

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這樣對我?

你怎麽敢背叛我?

你憑什麽這樣對我?你有什麽資格?你……

“不知道為什麽嗎?”一直沉默的王曾亮突然像放下了什麽似的笑了,“那我就好心告訴你。”

他抓住鄒黎的手拉扯着将人塞進車裏,花了不到半小時,一路連闖兩個夜間紅燈開到鄒黎的小區。

進樓,上電梯,進門。

他将人丢進屋裏,指着他:“看好了。”

接着,他當着鄒黎的面,把這個他和鄒黎一起住了多年的家挨着砸了一遍。他先是幾腳踹掉了櫥櫃門,摔了櫃子裏所有他親手挑來的所有成雙成對的碗筷,之後沖進卧室将衣櫃拉開,把他所有留在這個屋裏的衣服翻出來扔出窗外,拿拳頭徒手砸爛了他先前借正經名義實際為了情趣買來的全身鏡,操着滿是鮮血的手,他把窗臺上所有他養的綠植都砸了,土灰落了一床一地。

每一寸他們相擁過的地方,每一寸他們親吻過的地方,每一寸回憶所眷戀過的地方。

王曾亮所到之處,剩下的只是破碎,一如曾經時常發狂砸爛一切的鄒黎。不同的是,曾經的鄒黎屁股後面還跟了個樂意犯賤收拾爛攤子的王曾亮,但如今王曾亮身後,只站着個動也不會動的啞巴。

上次鄒黎失控發瘋砸掉的電視後來被他自己換好屏幕重新扶好放在了電視櫃上,原本被王曾亮收進垃圾袋的他買來裝飾家裏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什麽時候被一一放回了原來的位置,曾經被鄒黎摔得缺胳膊少腿的玩具竟也不知被誰小心地粘了起來顯眼地放在了櫃子隔間中,還有那對幸存的虎年瓷娃娃……

抄着椅子将電視狠狠砸了三四下徹底砸爛後,王曾亮朝着酒櫃走去。

“夠了!”啞巴突然出聲。

王曾亮卻不理他,像處理其他東西那樣把上面所有他買來的東西如丢垃圾般一一摔砸在地,臉上連個多的表情都沒有,動作毫無停頓毫不猶豫,冷血得像機器人。

“乒乒乓乓”的小件摔落在地上,有些好不容易被修好的在落地時就自動四分五裂。

鄒黎總算沖上來鉗住他的手腕。

可他這段時間的身體狀态根本比不上好吃好喝每天還堅持四處跑動的王曾亮,他制止不了,只能看着王曾亮一個又一個地扔,有的直接碎在了地上,有的沒碎落在腳邊,王曾亮還要補上一腳。

就在王曾亮的手伸向最後那兩個老虎瓷娃娃時,鄒黎突然抱住他的胳膊,嘶聲大叫:“夠了,夠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不斷重複着“我知道了”,卻說不出知道了什麽。

王曾亮把其中一個代表是他自己的老虎瓷娃娃抓出來,當着鄒黎的面,重重地朝着牆面揮出。

力道之大,瓷老虎觸牆的剎那間便成了碎片。

鄒黎嘴皮上一絲血色也無。

“對不起,鄒黎,是我食言了,我以前說過要愛你一輩子,無論怎樣都不會離開你。”王曾亮把鄒黎的手臂從自己身上拉下來,“是我太天真了,我做不到。”

鄒黎往後退了兩步,搖着頭,憎恨的淚水從臉側緩緩流下:“你不能這樣對我……”

“為什麽我不能這樣對你?”王曾亮向他走過去,“你還記得你砸爛過這個家多少次嗎?你還記得你這樣對我過多少次嗎?”

“你不能!”

“你知道廚房的碗,我換了多少次嗎?你知道,我的衣服被你扔出窗外多少次嗎?”

“是你主動來招惹我的!”

“是我主動來招惹的你,是我的錯,我現在改正這個錯誤……”

“來不及了……”鄒黎絕望的閉上眼,“我睡不着覺,王曾亮,我睡不着……我試過,我去看病了,我也吃過藥,但是我還是睡不着,我現在連電腦都看不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會去你那裏,我也不想,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如果沒有你……”

王曾亮幫他把話接下去:“如果沒有我,你還能靠吃藥睡得着,是這樣嗎?”

“我只是想睡覺而已,我很累,王曾亮,我很累了,我試過一切能想到的方法。”鄒黎從未這樣虛弱過,他退後到牆邊滑落下來,蹲在地上,“是你來招惹我的,是你害的,你要負責……”

一直都是這樣,從未改變過。

如果此時此刻鄒黎願意擡起頭離開他的世界朝王曾亮看去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他就會發現,那個一直被他不停索取着要求着責怪着的人同樣在流着淚,像一個看着自己哭鬧的小孩一樣好笑又難過的父母。

是的,早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王曾亮就已經明白,他的角色對于鄒黎來說并不是愛人的存在,而是鄒黎從幼年時期便一直缺失的心理上的父母。鄒黎不是不愛他,只是不愛作為愛人的他。

天下的幼兒對父母,是天然不平等的索求。脆弱的幼兒不會想我今天這口飯從哪裏來,吃了這口還有沒有下一口;沒有換位思考能力的幼兒不會想,爸爸媽媽也是人,爸爸媽媽也會需要愛,爸爸媽媽也會累也需要人照顧;需要保護才能成長的幼兒更不願離開父母的保護傘,哪怕這把傘破了洞漏着雨,有總比沒有好……

他之前也想過,既然他愛鄒黎,鄒黎愛他,那就這樣在一起一輩子也沒有關系。給鄒黎當爸爸媽媽也沒關系,給他做那把傘也可以。

他的想法沒有問題,世間很多的有情人實質上都是這樣的關系,很多人也能這樣過一輩子。問題出在——

他可以裝瞎把愛情和親情混為一談,但是鄒黎卻做不到。

所以他每次以愛人的角色問鄒黎“你愛不愛我”的時候,得到的答案總是冷冰冰的不愛。

所以鄒黎會去親彭霄雲,辨明自己的感受。

所以鄒黎會瞞着他偷偷打算移民。

所以鄒黎從來都記不得他的生日,從來不會對他說什麽甜言蜜語。

所以即便鄒黎已經對他依賴到離開他不能睡覺,他也照樣會張口就把“我對你沒有感情”這樣傷人的話不假思索地說出口,因為他知道,他王曾亮想要的“我愛你”和他的不一樣,一直都是愛人的愛。

“去看看心理醫生吧……我陪你一起。”王曾亮蹲下來,向他伸出手。

鄒黎緊緊抓住他的手腕,像抓着根救命稻草。

王曾亮拍拍他的手背,傾過身子像一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擁住自己的孩子,他的眼神木木地看着他處:“你說得對,我給你帶來的問題,應該我負責解決,等你睡覺的問題解決了,我們……好聚好散。”

當天晚上,王曾亮把已經精神崩潰精疲力竭睡着的鄒黎抱回了他的家。

王曾喜開門的瞬間就捂臉了:“你……你……你……”

王曾亮把鄒黎抱進卧室裏,給他脫了鞋蓋好被子,出來後問道:“你知道哪裏有比較好的心理治療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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