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

第 56 章

(五十六)

王曾亮的情況并不是很嚴重,但也并不輕松,從胃鏡片子來看還有不少出血跡象,高燒退了還有點低燒。醫生說還要繼續禁食禁水兩天,因此也必須要再繼續住院挂水觀察,什麽時候血徹底止住了什麽時候出院。

由于頭一晚去了趟廁所就再也沒回包廂,晚上加早上,手機裏堆了十幾個未接來電和幾條短信,都是問他人去哪兒了的。昨晚手機沒電了他沒來得及回,前面李圓出去借了個充電寶給他,這才有法一個一個挨着回複解釋。

“哎,張哥是我,對,是進醫院了……沒事兒沒事兒,小問題……哈哈,怎麽可能,我看你不順眼我幹嘛尿遁啊,我灌死你不行麽,就你這酒量我能怯?……行,行,下回,開玩笑,會注意的,謝張哥挂心哈。”

“是我劉總……我沒事兒,不怪您,是我自己樂意喝,高興喝兩杯很正常,誰知道能出這事兒啊,平時又不痛不癢的,我也沒想到……是,是,好好好,等我好了登門跟您賠不是,叫您擔心了,嗯……嗯……再見。”

“周兄弟?哎,是我王曾亮……”

李圓拿完藥回病房時,看到王曾亮正側坐在床邊,拿了根筆在病歷單背面寫寫畫畫:“好,好,我回頭聯系一下,真是太謝謝了,幫大忙了……行,行,那哥你趕緊去吧,嫂子得着急了,嗯,好,放心,我這兒也有人照管呢……誰?”

不知道那頭說了什麽,王曾亮這邊笑了起來。不過從李圓的角度,聽着好像是有那麽一點尴尬的味道在裏面。

“這麽八卦呢,都是朋友,對,就單純是朋友……這也能看出來?”王曾亮都快給聊到苦笑了,想挂得不得了,又礙于對方的身份不能挂,“老哥你這真是火眼精金,你說是借酒澆愁那就是吧,我要說不是,你又不信……”

李圓偷偷靠近過去,聽到手機那頭在哈哈大笑。

“你們搞個同性戀怎麽也這麽膩膩歪歪的,拍瓊瑤偶像劇似的,死去活來,不像個男人了都,嘶,我就挺好奇啊……”那邊有女人罵人的聲音傳出來,“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你嫂子說我再不去就要過來打斷我腿了!”說着那邊就很快把電話挂了。

很突兀。

那邊挂完電話後,王曾亮臉上的假笑也慢慢落了下去。察覺到身後的動靜,他轉過頭,看到李圓舉了舉手上的那一大包藥:“大忙人啊,住着院還處理公事呢?”

“昨天的幾個未接回過去了,都是些我得罪不起的大佬,不回不像話。”

“什麽大佬啊那麽沒素質,屁話連天的。”李圓翻了個大白眼,“同性戀怎麽了,要他管,一大男人跟個八婆一樣陰陽怪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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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曾亮也很無奈:“我們這種沒背景的草根混社會哪有那麽容易,罵就罵呗。“

“你跟鄒黎……你是同的事兒在外面不是沒幾個人知道麽?”

以前他跟鄒黎一塊兒,鄒黎連走路都很少跟他一道,更別說大庭廣衆之下陪他出去跟人聚餐約會了,這都是稀有情境。絕大多數時候在外碰頭都是公事公辦,就算他從來沒有刻意隐瞞過他們的關系,也鮮少有人知道他們倆是一對兒的事,也是因此,很少被這麽陰陽過。

不過好在“很少”,但不是沒有。心态還行。

“估計是老平的事之後……”

李圓愣了下,想起來了這回事兒:“也是。”

那段時間鄒黎那邊出事後被打砸威脅封鎖抹黑,他這頭比當事人還要緊張,到處托關系找人,求爺爺告奶奶。

一來二去,不少人就猜疑上了他跟鄒黎的關系。再跟他們這邊的熟人稍一打探,也就明了了,很快便作茶餘飯後的新奇閑話傳開了。

“難受了嗎?”

“還好。”王曾亮強打精神,“你早飯都沒吃,要不你先回家去收拾收拾,吃個飯?我這兒就沒什麽事兒了,你待着也沒意思,不回去辦事麽?”

李圓:“辦什麽事?”

“工作上的事,沒有?”

“有倒是有,不用你操心。”李圓輕輕踢了下王曾亮的腳,“上床上去,有床不躺坐着幹什麽?”

看着王曾亮躺上去了,他坐到床邊,把塑料袋裏的藥拿出來一包包地跟王曾亮講解每種藥怎麽吃。

講完去給他接了一小杯溫水,把今天要吃的藥一顆顆地摳出來堆成一小堆。

“醫生說不能喝太多水,能把藥咽下去就行了……多了多了,再小口點。”

“……”

王曾亮從來沒這麽幹吞過藥,臉都噎綠了。

李圓用倆指頭比劃:“……多那麽一小口也沒事的。”

讓小口也是你,多一小口也是你。

接收到王曾亮幽怨的眼神,李圓笑趴在了他腿上。可能是保養得好,他本人看起來比他的年紀小很多,鄒黎眼睛邊都有幾道細細的紋路了,同歲的李圓卻一根也沒有,像個剛大學畢業的大學生,說是三天兩頭都在蹦迪,卻也沒什麽黑眼圈,皮膚更是又白又光,不像鄒黎那樣憔悴發黃。

似乎所有的gay都很重視自己的容貌,李圓這種更是,他很知道怎樣發揮自己相貌的長處,如何發揮自己的魅力引人注目。

就像現在,他堂而皇之相當自然地趴在他的腿上,笑盈盈地,沒有一絲一毫的僵硬不自然,根本不覺得他倆在醫院這樣的公衆場合維持這樣的親密姿勢有什麽不合适。

不,根本就是故意的。

王曾亮也不攔着他,靠在床頭出神地看着他一會兒趴一會兒仰地歪在自己的腿上唧唧呱呱。

“我當初剛出櫃時也是被人這麽陰陽過的,幾乎天天都被這麽陰陽,家裏外面,都是,你想我還是做餐飲的,遇到的雜七雜八的人更多,有時候有些男人會故意惡心我來摸我,我還得笑臉相迎假裝沒那回事兒……你可不知道,那會兒我活得多窩囊,為了不讓那些人惡心我,我生生把自己吃胖了四五十斤。”

李圓仰在王曾亮腿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燈,滿臉感慨。

“本來以為胖了就沒人說了,沒想到……不過也算好事,如果當初沒那些惡心事,我也不會去河邊,也就遇不到你了。”他笑了笑,偏過頭來看着王曾亮,“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因為你才想要去減肥的,是你讓我知道,就算是同性戀,也是可以有除了生理需求以外的真正的愛情關系的。”

王曾亮沉默着拍了拍他的頭。

李圓一個用力,将自己撐了起來:“所以啊,我不是不想聽答案,我只是怕萬一有一天你清醒了……”他擡起手在王曾亮手的上方,想要落下去,卻遲遲猶豫着,最後還是落在了一邊,和那只打着吊針的手輕輕挨着。

王曾亮反手要握住他,但卻被他躲過了。

“我寧願和你這樣不清不楚,互相取暖也可以,沒有答案也可以,但是,但是。”李圓擡起頭,開玩笑一般道,“你要是打算和我玩真的,那标準可就不一樣了。”

王曾亮最終沒有給出答案來,應該說,是沒能。

他打算張嘴的一瞬間,眼角瞥見了門外的一個單薄瘦高的身影。那人不躲也不閃,跟鐵柱子一樣杵在病房門口,神情發愣。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更不清楚聽到了多少。

感受到他的目光,李圓也向後轉過頭,看到了門口的男人。他頓時整個人都僵了,立馬要站起身來。

王曾亮一把拉住他:“幹什麽去?”

李圓饒是心理素質再強大,也還是第一次面對這種被“捉奸在床”的情景,明明什麽出格的事都沒做,慌亂還是寫在了臉上,他不自在地要把手從王曾亮手裏抽出來,卻被對方死死捏住怎麽也不松開。

“亮哥!”

王曾亮依舊不松手,因為手過于用力,手背上的針管中有血倒流了。他面不改色,跟李圓說:“你坐着,不用起來,他很快就走。”罷了問門口的人,“有什麽事?”

門口那人還是那個樣,不說話,也不動。

于是王曾亮又問了一遍:“有什麽事?”

那人這才仿佛回過神來,将目光從王曾亮打針的那只手上慢慢挪到王曾亮臉上,在王曾亮不耐煩地張開嘴要問第三遍“有什麽事”時,那身影一晃,離開了。

門外傳來急促的漸行漸遠的腳步聲,聽着應該連電梯都沒坐直接走了樓道。咚咚咚的。

等着腳步聲也消失了,王曾亮才慢慢松開李圓的手,笑了笑:“看吧,我就說,他很快就會走。”

鄒黎就是這樣的,從不屑于去向任何人要解釋,永遠都會保持着高高在上矜傲自持的體面,無論什麽都不能讓他筆直的腰杆彎曲半分。

不像他。

在醫院又住了兩天,胃部出血止住後,第三天便出院了。

這兩天病房病友都出院了,李圓白天會去辦事,有時抽空會過來跟他一起吃午飯,晚上則會來陪床,跟護士通融一下就能睡隔壁病床,便沒有第一天睡陪護床那麽難受了。

王曾亮也不像一開始一樣拒絕他的陪伴,反而默認了這件事,并将對方的這些付出默默記在了心裏。不打針的時候他會出去附近買點零食和水果,等李圓傍晚過來了給他一起吃。

如之前所說的,李圓并沒有拒絕這種不清不楚的關系,他反而像松了一口氣一般,整個人舒展了很多,和王曾亮有說有笑的,甚至能當着王曾亮的面卸妝,半夜躺到床上還跟他預告說自己睡熟了會打鼾。

當然,兩天下來王曾亮根本沒聽見。

出院當天早上出了病理結果,李圓那會兒正好去辦事了,王曾亮自己去拿的報告,結果不太好,但也沒壞到底。

“是惡性的,不過瘤很小,處于非常早期的階段,以現在的治療手段,手術之後是完全可以治愈的,不用太擔心。”禿頭醫生把報告單給他,“手術就約下周三吧怎麽樣?”

王曾亮看着報告慢了一拍才應:“好。”

禿頭醫生以為他很受打擊,還比劃着手指安慰他:“這病真的很小很小,你一點也不嚴重,比你大好幾倍的做了手術都能痊愈,照樣跟普通人一樣活七八十,別怕啊,男子漢大丈夫。”

王曾亮被他哄孩子的語氣逗笑了:“沒在怕的。”

“那你怎麽這個臉?”禿頭醫生模仿他拉着個臉的模樣。

王曾亮想了想,說:“可能通過這個小病……想到了一些事吧。”

“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是的。”

李圓中午有應酬推不開,沒能陪他出院,吃飯的空檔溜去廁所給他打電話。兩人唠了十幾分鐘,一直唠到王曾亮快要進電梯,王曾亮才叫停。

“不說了,要進電梯了,你趕緊去吃飯吧。”

“好,我下午還有點事,晚上再跟你聯系,你這兩天是不是還不能吃大飯只能喝白粥?”

“對。”

“那晚上咱們幹點啥?”

“什麽幹點啥?”

李圓說話直來直去的:“我想見你啊,你現在那胃又不能大吃大喝,咱倆除了約飯還能幹啥?”

王曾亮被他哽得差點岔氣,完全沒注意電梯已經下來了,門也打開了。

“看電影?還是河邊老年散步?還是幹脆去我家幹點有意思的……”

電梯裏有人出來,王曾亮低着頭側了下身子讓開,有些窘迫:“你這家夥差不多就行了,怎麽蹬鼻子上臉,我晚上……”

電梯門就在快關上時,突地又被一只手插進來掰開。

門滴滴兩聲,重新打開。

王曾亮一邊想要編什麽謊來推了李圓的邀約,一邊往起來瞭了一眼:“…………”

男人重新走進門來。

“你晚上怎麽了?別跟我說剛出院的大病號今晚又有推不開的應酬?”

男人看着他。

幾天沒見,這人身上的鬼氣又重了好幾分。

王曾亮低低道:“不好意思,突然有個電話要接,等會兒給你回,先挂了。”挂完電話,他問眼前的男人:“你不是要出去?我要上樓。”

男人朝他走了一步。

“怎麽說?上樓還是……”

重重的一巴掌過來,他被意外地扇了一耳光,人沒站穩歪了兩下,手裏的手機和提着一疊報告的塑料袋也都掉在了地上。

耳邊火辣辣的刺痛着,耳鳴都被打出來了,有點聽不清。

鄒黎那難聽的風箱般的“嗬嗬”哮喘聲就在頭頂:“你,怎麽,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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