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章
第 58 章
(五十八)
許多外行人會對心理咨詢有一個很深的誤解,會以為咨詢就是去聊聊天解解悶發洩發洩負面情緒,咨詢師就是一知心大姐,幹的只是一份聽人傾訴倒垃圾的工作。
這麽說其實也沒有錯,以上這些也的确是咨詢師的工作內容之一,但并不是工作的全部。
真正優秀的咨詢師都是需要進行常年的嚴格專業訓練,并有足夠的知識文化積累和督導時長以及充分的個人體驗以修通他本人身上所存在的原本的人格缺陷,同時,還要具備相當的毅力以及共情能力,這并不只是大衆所簡單認為的那樣:僅僅是一份知心大姐的工作。
作為咨詢師,每一次和來訪的談話僅僅只有五十分鐘,要如何從這五十分鐘裏去提取有用的信息,并從這些信息中去辨別哪些是來訪者的真實內心,呈現出的哪一面是來訪的真實面貌,以及如何針對這些信息,進行相應的“知心大姐勸解”工作,這都是具有相當難度的。
比方說,一個穿着華麗的男人來到咨詢室裏吹噓他如何如何有錢有能力,如何獨具慧眼叱詫風雲,他本人如何的有魅力,并且堂而皇之地告訴咨詢師自己來做咨詢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太過無聊……這都不重要。
如果把這樣的話當真,那麽咨詢師接下來的行為就只會是陪聊吹噓了,來訪者也許會聊得很開心,可離開咨詢室後依舊會保持原模原樣的生活狀态,一切與來之前毫無改變。
錢白花了,口水也白費了。
這種情況下的咨詢是毫無意義的,也是沒有任何治療效果的。這不叫咨詢,這叫聊天。
而真正的咨詢是:當一位來訪者說他“不需要咨詢,只想要聊天吹噓”時,咨詢師會立馬去思考一個問題。
聊天吹噓有這麽多的地方和對象,為什麽來訪者卻選擇走進了咨詢室?
若不能管中窺豹,只是看明牌亮出的東西,那麽這天兒永遠都聊不明白。
就如現在溫達非面臨的情況:鄒黎開篇說了三句話,僅僅三句,卻句句之間充滿了矛盾和跳躍。
我打了他。我不該打他。是他的錯。
接下來還有第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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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黎:“我不知道怎麽回事。”
溫達非做了一個呼吸,讓自己的身體沉下去,他倚在沙發扶手上微微向鄒黎的方向傾斜過身去,低低地輕輕地問:“發生了什麽?”
就這樣一句話,讓鄒黎盯着地面一動不動坐了很久,從他的口型,溫達非看得出來他似乎是很想說“我不知道”,可是最後說出來的卻不是這一句慣性的防禦,而是:
“為什麽?”
咨詢師看着他,沒有接話。
鄒黎也久久地沒有講話,再次擡起頭時,他把頭偏向靠門的方向用後腦勺對着溫達非,兩人再次進入到熟悉的沉默之中。
溫達非靜靜坐了一會兒。
“你似乎,很難過。”
這一次咨詢進行得很是簡單,一百分鐘裏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沉默中度過,可這一次溫達非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态度剛硬地請鄒黎出去,而是就這樣坐着等待他陪伴他,中間因為頭一杯水涼了還為他又倒了一杯溫水。
雖說是聊得斷斷續續,不過還是說了一些東西的,并且是關于一些很早年的關鍵信息。
從這幾次咨詢的情況來看,溫達非也大致能夠看看清楚鄒黎這個人的個性和行為模式,心中也對他的家庭情況有一個粗略的方向猜想。
鄒黎這個人有一個特點,他習慣于将自己的行為和話語進行二次乃至于三次加工,将自己的真實意圖和情感捉迷藏般隐瞞起來。無論是涉及到他和王曾亮的關系,還是關于他自己的家庭,都是套娃般的謎題。
比方說根據他的敘述,給溫達非呈現出的早年家庭情況完全是一個波瀾不驚沒有什麽異常,平靜得不可思議的這麽一個狀态:父母雙雙大學教授,對他也還行,沒有物質方面的匮乏,母親也是一個非常勤勞的人,做的一手好飯,父親是個青年科學家,說話不多。
而他自己,從小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最後還考上了全國一流的大學,長得又好,一直是班中衆星拱月般的存在,沒有遭受過校園暴力之類的惡性/事件。
工作後又是順風順水,各種拿獎,自己開工作室,年紀輕輕已經年入百萬不止,好的時候幾百萬也有,并且還是稅後。平時開銷不大,住房車子都很普通,大概也能估算出來這些年存下來的錢應該也足夠他後半生的養老。
從他給出的以上信息來看,這簡直就是人生贏家的模板,怎麽也不該有心理問題才是,但現實情況卻是,鄒黎從五六歲就開始做跳懸崖的噩夢。
五六歲是個什麽樣的年紀?
可能對很多小孩兒來說就是連一加三都算不明白,每天都在泥巴坑裏滾着玩兒,回家再挨父母一通好揍,抱着洋娃娃鼻涕眼淚吃一嘴的歲數。
但這個歲數的鄒黎卻是什麽?出生才五六年,已經想到了生死問題,或者說死亡問題。
雖然這樣的死亡思考是通過夢境呈現的,現實中并沒有落實具體的行為,但這也已經是高度異常的表現了。
一般有這樣情況的孩子,大多在生理上便有一定的基礎,古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實際上,遺傳因素在人一生的命運中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但這樣的說法不人道,所以咨詢師常常不會過多地重視這一部分的內容,會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孩童的成長環境這方面。
并且,就算有生理方面的問題,也鮮少有在那個年紀便出現這樣明顯抑郁的情況。
所以可以明确推出,鄒黎給出的信息中摻假了。需要區分的只是,他是故意摻假,還是無意。
溫達非将話題帶回童年,問鄒黎:“你前邊說你的父母對你一直很好,除了給你足夠的錢花,給你做飯以外,還有什麽地方可以體現這一點呢?”
“……”
溫達非提着水壺給他加了一點水,筆記本放在腿上,表現出關切的傾聽姿态。他注意到在他的提問之後,鄒黎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和茫然,并沉默了整整一分鐘。
“她會給我開家長會。”
“她是誰,你爸還是你媽。”
“……我媽。”
溫達非稍坐直了一分,作出略微驚訝的神情:“開家長會就是對你好?難道他們平時不給你開家長會嗎?”
“對。”
溫達非疑惑道:“可是,對一般的家長的來說,開家長會只是父母應該盡到的義務而已,這一點在你家好像不是這樣。”
“他們工作很忙,經常不在家。”
“為了不耽誤家長上班,大多數的家長會應該都是在晚上開,是嗎?”
“……是。”
“他們晚上也在忙嗎?”
鄒黎卡在這沉默了一會兒,說:“他們不在家,應該是在忙。”
溫達非拿着筆思考着,試着将思路理得更清晰:“你說‘應該是’,也就是說你其實不确定他們在不在忙,對嗎。”
鄒黎沒點頭也沒搖頭。
父母不在家,所以父母在忙。因為在忙,沒有開家長會。偶爾開家長會,等于對他好。
言外之意,不開家長會就是不對他好,所以不是忙的問題。父母忙不能給自己開家長會是幼年的鄒黎用來騙自己的借口,他其實已經說出了真相。
點到即止,溫達非沒有再追着質問下去,而是留出一分鐘的空白時間給鄒黎自己思考這個問題。
一分鐘之後,他繼續問道:“你說他們經常不在家,具體是什麽情況呢?你家有其他的大人照顧你嗎?比如爺爺奶奶?”
鄒黎搖頭:“沒有。”
“沒有?那是請了保姆阿姨嗎?”
“也沒有。”
“也沒有?”溫達非盯着他,“那時候的你多大?”
鄒黎看着一旁的綠植,游移的神色間時不時閃過一絲他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幼兒般的無措和害怕。
他回憶了片刻,道:“三四歲。”
“三四歲的時候,你的父母經常不在家,家中也沒有任何大人照顧你……是這樣嗎?”
像是自然的身體晃動,又像是好像在确認地點頭,他的腦袋顫了一下。
溫達非又問:“他們晚上回來嗎?”
鄒黎的後背向後靠在了沙發上,有那麽一兩秒仿佛屏住了呼吸。接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溫達非聽見他吸氣時似有縷縷顫抖。
“如果這個問題讓你感到了不舒服,你可以不說。”溫達非放緩語氣,“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回答。”
對面的年輕人很艱難地咽下口水,他的手心已經在出汗了。
溫達非暗暗嘆氣,已經從這反應中明白了答案,他不忍逼問,正要換一個話題來放松氣氛,卻聽到鄒黎忽然開口。
“不回。”
鄒黎頭痛般地偏過頭,再次将後腦勺給了咨詢師。
“那你吃什麽?”
“她每次走的時候,會給我留夠三天的食物。”
除了這一部分後面的咨詢依然是沉默居多,很快,咨詢就到了尾聲。
鄒黎幾乎是卡着秒提醒溫達非時間到了,然後站了起來。
“時間到了,好的,今天我們先聊到這裏。”溫達非也跟着站起來送他,但在他快出門時突然叫住他,問他知不知道王曾亮為什麽沒有來做咨詢,鄒黎回答說不知道。
溫達非說:“王先生給助理發信息說,今天去做手術了,說是早期的甲狀腺癌,情況并不嚴重,但接下來一兩周可能都要在醫院度過……你打算一會兒去醫院看看他嗎?”
他看着僵在原地像根冰柱子一般的鄒黎,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後背。
溫熱的掌心在那僵硬的脊背上貼着。
“他也許正在醫院等你。”溫達非停頓了一下,“就像當年的你,在黑暗空曠的房間中等待你的父母回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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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