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知己

第45章 知己

那烈火般的身影沒有片刻停滞,越過衆人向祁桓而去,翻身下馬一氣呵成,扶住了身形不穩的祁桓。

“你還好嗎?”姜洄脫口而出,說完便看到了他胸前迅速暈開的血跡。

姜洄急喘未定,臉色發白,她轉頭看向不遠處的秦傕,急道:“秦伯伯,你們不能殺他!”

衆人從怔愕中回過神來,不僅看清楚了來者身份,也聽明白了一件事——那句住手是對誰說的。

秦傕似乎對姜洄的出現感到驚詫,他臉色沉了下來:“王姬,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淩志!”

秦傕震怒地看向匆匆趕來的淩志、程錦年二人。

淩志苦着臉解釋道:“王姬騎着雪雲駒闖營,我們攔不住……”

她目光堅定,勢不可擋,而雪雲駒與她心意相通,風馳電掣之下,速度驚人。

他們要攔下她倒也不是不能,但那樣一來,必須傷了雪雲駒,而姜洄也勢必受傷。

她這樣做,便是将自己架于刀尖之上,以自己的性命脅迫淩志二人讓路,讓淩志左右為難。

秦傕看着姜洄長大,自然也是知道她的脾氣,看似綿軟活潑的小姑娘,實則和他父親是一樣的脾氣,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從來沒有人能阻攔。

但他沒想到,姜洄為了祁桓竟然如此奮不顧身,闖營犯禁不說,甚至身入六合破軍陣,方才若不是他及時撤手,她恐怕已經受重傷了。

“送王姬出營!”秦傕沉聲厲喝。

淩志這便要上前去擒姜洄。

“我不走!”姜洄的眼睛直直盯着秦傕,不退不避,朗聲說道,“秦伯伯,我不會讓你們殺祁桓的,難道你們忘了烈風營存在的宗旨了嗎?烈風營征戰八荒,不為私情,只為公義!”

“誅殺奸佞,便是公義!”秦傕冷然道。

“不,這是私仇!”姜洄斷然否定了對方的說法,“你們認定是他害死了我父親,便借着巡營的契機殺他,為我父親報仇!”

“你!”秦傕緊攥着蓮花槍,臉色鐵青,卻無法反駁姜洄的話,他又氣又怒,“你這樣護着他,難道你也被他騙了嗎!”

“我不是護着他,我是護着所有人。”姜洄深吸了口氣,眼眶微微發紅,“就像你們也護着我一樣。我知道,你們想為我阿父報仇,又擔心牽連到我,所以才不讓我留在這裏,逼着我離開……”

淩志聽到這話,頓時臉色微變,低下了頭,無力嘆息——原來她都明白……

“其實我們想的都一樣。”姜洄苦澀地笑了笑,聲音軟了下來,卻依舊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們都想為他報仇,但是我始終記着父親的訓示,烈風營是人族的槍與盾,是為守護人族而存在,不是他的私軍,也不能卷入人族的內鬥之中。父親蒙冤而死之時,烈風營兵變暴亂,第一次違背了父親的訓示,我明白你們當時的苦衷……你們是想保護我,你們擔心我會淪為罪奴。”

秦傕低着頭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她紅着眼眶,聲音哽咽,依稀還是舊日天真活潑的模樣,但卻已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成長了起來。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高襄王有多麽珍視這個女兒,他把她放在心尖上疼,恨不得為她遮擋世間所有的風雨,最終卻還是未能如願。

高襄王去世後,烈風營上下便守着他的遺願。

守護人族,也守護姜洄。

而姜洄,也在以她的方式保護烈風營。

“你們保護我,我也想保護你們。”姜洄眼泛淚意望着秦傕,澄澈的眼眸掠過營地中一張張熟悉的面孔,“父親的仇,我來報,但烈風營的初衷,你們的道心,不能動搖。烈風起于深淵,只為滌蕩塵嚣,驅逐妖邪,不能陷于私情與利益。你們已經為了救我破例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少女的聲音帶着柔軟而堅定的力量,如春風一般吹過每一個角落,撫平了衆人心上的憤怒與燒灼。

秦傕的眼神一點點軟化,最終化為一聲憐惜的長嘆。

——原來他們做的一切,小姜洄都明白……

——小姜洄長大了,王爺若是知道了……

——該有多心疼啊……

秦傕是看着姜洄長大的,她剛出生時小小的一團,被姜晟極其珍重地捧在掌心。那個力能扛鼎的一品異士,劈山填海輕而易舉,卻幾乎動用了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絲力氣來抱這個脆弱的小家夥。

——你們修為太低了,不會抱小孩,閃一邊修煉去!

——只有我抱,她才不會哭。

姜晟總是這樣得意又嫌棄地對他們炫耀自己的寶貝女兒。

後來姜洄三歲時沒了母親,便開始了随軍生涯。

小姑娘是烈風營裏唯一的亮色,是南荒妖澤上最美的花。半大的孩子便開始學習巫醫,從來不喊苦不喊累,默默為他們熬制傷藥,用稚嫩的嗓音唱最動聽的歌,她在衆人的掌心中長大,體貼懂事得讓人心疼。

她一點點地長大,脫去了稚氣,轉身走入了高高的王城之內,從天真快樂的高襄王郡主,成了尊貴卻跋扈的高襄王姬。但無論世間之人如何貶低非議她,他們都不曾懷疑過她。

因為她不僅是姜晟的女兒,也是他們全力愛護着的孩子。

秦傕微微哽咽,啞聲說道:“孩子,我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你身後之人,惡貫滿盈,我們今日非殺不可,你讓開,不要髒了你的手。”

姜洄沒有移動半分,她仰着頭看秦傕,神情凝重,目光誠懇而真摯:“秦伯伯,我阻攔你,一半是為了你們,另一半,便是為了他。”

秦傕訝然,他擡起頭看向站在姜洄身後的祁桓,卻在後者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樣深沉的異色。

姜洄肅然而堅定地說道:“他沒有害過我阿父,也不是壞人。”

“你?”秦傕皺起眉頭,“你不要被他花言巧語騙了,他為虎作伥,甘為走狗,替蔡雍殺了多少人!”

“這些都是世人對他的誤解與中傷。”姜洄搖了搖頭,“秦伯伯,世人如何說我高襄王姬?”

秦傕臉色頓時有些難看,那些話太過難聽,他也很難當着姜洄的面說出口,只能寬慰道:“那是你為了自保不得已的僞裝,旁人不了解你,但我們都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

姜洄微微笑了:“是啊,你們相信我,而我也相信他。”

祁桓失神地看着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他并沒有想到,她會來,更沒有想到,會從她口中聽到這句話。

秦傕給他的傷并不致命,花瓣在心口剜了一刀,但卻不如她那句“我相信他”,讓他覺得酸痛難忍,幾乎抽光了他渾身的力氣,連呼吸都心口抽疼。

姜洄環視那一雙雙盯着自己的眼睛,深吸口氣,沉聲說道:“大家聽我一言。”

“即便你們不相信他,也不信我,但是你們都信我阿父。”

“烈風是為驅逐妖邪而起,不是為人族自相殘殺而生。”

“是非難辨,善惡難分,我們沒有權力代天審判。”

“若自恃強大,便以自身是非來決斷他人生死,那與邪道何異!”

少女清朗的聲音在營地之上回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恍惚間他們好像看到了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音容宛在,雖死不朽。

她用稚嫩單薄的雙肩,扛起了一片青天。

祁桓始終沉默着凝視她的背影,卻依稀在心中看到了那雙澄澈明亮的雙眼,帶着南荒驕陽的溫暖,消融所有的冰雪,焚盡世間的污濁。

一只手輕輕落在姜洄肩上,她微微一怔,回過頭便看到祁桓溫潤含笑的眼眸。他唇角微彎,噙着幾分笑意,鮮血凝于唇邊,添了幾分豔色。

“我不需要你保護。”祁桓的聲音低啞,明明是拒絕的言辭,卻又無比的溫柔,“我既來此巡營,便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麽,也做好了準備。烈風營,只服強者,想收編烈風營,這一關我必須自己過。”他擡起頭看向神色肅然的秦傕,微笑說道,“我也不覺得,我會輸,你說呢?”

秦傕心中一震,攥槍的手猛然收緊。

他從那雙含笑的眼眸裏看到了山崩海嘯般的氣勢,所有的壯闊波瀾都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而身為二品異士,他卻能感知到那種威脅。征戰多年,他只有在高襄王身上才感受過那種雲淡風輕間湮滅一切的無形壓迫。

秦傕長長吸了口氣,他按下心中的驚駭,也摒去私仇與憎恨,重新以清明的目光來審視眼前這個男人。

“你若能經受住這一場巡營洗禮,那烈風營從此,為你驅策。”秦傕沉聲說道。

祁桓輕輕一笑,擡手撫了撫姜洄的發心,看着她清潤的眼眸,柔聲說道:“你走遠一些,看着我就好。”

點點漣漪在心頭蕩開,姜洄失神地看着祁桓蒼白而從容的臉龐。

片刻之後,她勾起唇角一笑,輕聲道:“好,我等你。”

她剛說了,她相信他。

夜色深沉,烈風營中燃起了篝火,四下靜谧而肅穆,軍紀森嚴的軍營沒有說話聲,只偶爾有巡邏士兵走過的腳步聲。

這一夜和往常的每一夜一樣,好像沒有分別,一如既往的平靜。

不平靜的只有将士們的心情。

他們三百人,被一個人圍攻了,雖然沒有敗,但如此懸殊,卻打成平手,便是慘敗了。

秦傕把軍營中最好的傷藥都送到了姜洄手上,讓姜洄給祁桓治傷上藥。他心裏有點不舒服——以前都是小郡主幫他們治傷的。

深色的官袍遮掩了血跡,脫下來扔到了一旁,卻掩蓋不住血腥味,姜洄眉頭緊皺,借着燭火的映照,小心翼翼地幫他胸腹處的傷口。

最為駭人的,便是秦傕的蓮刃造成的傷口,花刃旋轉着刺入胸口,若換成旁人,當場便會被穿透胸口,生生剜出心髒來。只是祁桓修為深不可測,以血肉之軀止住了花刃的去勢,花刃被卡在了肋骨之間,他面不改色地将花刃從骨肉之間拔出,鮮血噴湧,他也只是呼吸沉重了幾許。

點穴止住了出血,姜洄用溫水擰幹了棉布,小心地擦拭他身上的血污,而後用軟刷沾取藥膏細細塗于傷處。

祁桓盤坐于榻上,感覺到沾了藥膏的軟刷輕輕地拂掃傷口,他輕輕吸了口氣,攥了下雙拳,只覺得那絲絲縷縷的麻癢比疼痛還折磨人,不只是軟刷,還有姜洄輕淺的呼吸。

“我自己可以……”祁桓終于還是忍不住又開了口。

不過姜洄置若罔聞。

她神情嚴肅地看着他身上的傷口,新傷舊痕,錯落密布,她不敢相信一個人受過那麽多傷,竟然還能活下來……

“你都是這樣,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嗎?”姜洄手上的動作很穩,聲音卻有一絲輕顫。

祁桓垂眸看她,在微蹙的眉心裏看到了心疼與擔憂。

“我……”他眼神閃爍,沉默了片刻方道,“都是很久以前的傷了。”

姜洄這才想起來,他并不是生來便身居高位,他原只是最卑賤的奴隸,并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亦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旁人加諸他身上的傷與痛,他除了承受,并無他法。

“是在蘇家為奴時受的傷嗎?”姜洄低聲問道。

“多數是。”祁桓如此回答,見姜洄眼角發紅,他忍不住擡手去碰觸她的臉龐,柔聲說道,“你不必為我難過,這世間奴隸,皆是如此,我能活着,已經比旁人幸運太多。”

他身上的傷,只是世間所有不幸之人的縮影。

姜洄意識到這一點,卻也猛然想起那一夜寝榻之上,他握着她的手腕,滿目沉痛地問她——為何三年前,沒有帶他離開……

其實那時便遇到他了,只是她沒有救他。

阿父說,人族不該分貴賤,更不該将人貶為奴隸,視若牲畜工具。他憎恨這樣的世道,卻又無法改變,只能遠走他鄉。

姜洄受他影響,她也不願奴役同胞,而她亦選擇了逃避……

姜洄強抑着顫抖,幫祁桓包紮好胸腹處的傷口,順勢便坐到了他背後,沒讓他看到自己盈眶的淚水。

祁桓怔怔地看着身前,牆上映着兩人交疊的身影,就像她從背後抱着他一般。

沁涼的藥膏輕輕地塗抹于傷處,很快便撫平了一切灼痛。

柔軟的指腹落在他後頸上,于兩肩之間摩挲。

“蘇……”姜洄辨認出了烙印上的字,臉色微微一變,“這是奴印。”

其實她不只一次摸到過這個烙印,她以為是普通的舊傷,如今才第一次看清了上面的字樣。

這是家奴都會被烙印的标記,如此他們便不能随意地逃走,身帶奴印之人不得自立謀生,否則便會被杖責致死。

姜洄啞聲問道:“你既已脫了奴籍,為何不想辦法洗去身上奴印?”

“洗去了奴印,既改變不了我曾經為奴的事實,亦改變不了,他人對我的看法。”祁桓淡淡一笑,“這個印記在不在,對別人來說,沒有區別,對我來說,亦沒有區別。”

姜洄訝然,怔怔看着祁桓高大筆挺的背影,她仿佛看到他獨行于幽夜的身影,孤寂,卻又堅定。

“這就是你的道嗎?”她回過神來,鄭重地問道,“這就是你腳下的路,你心中的道。這就是你晉升一品的道……你沒有洗去自身的奴印……你想洗去的,是天下人心中的奴印。”

開天辟地之偉願,自古未有之大道。

那也是她的父親一生都在逃避的黑暗。

他看見了黑暗,卻無力改變,高山擋道,他卻繞道而行。

萬古長夜,有人提燈獨行,燭幽明昧。

祁桓心中一震,他側過身看向她,卻看到那雙清亮的眼眸泛起了淚光,在燭光下顯得晶瑩而溫潤。

祁桓眼神一暗,擡手去碰觸她眼角的濕意,一點灼痛從指尖蔓延到了心尖,他聲音沉啞地說道:“你……當真信我?”

姜洄張開雙臂,輕輕環抱住他的肩膀,她想抱抱他,卻又怕碰到他的傷處。

“我不信你……”埋在他左肩的臉龐溫軟濕潤,聲音又悶又啞,“你說了很多謊。”

祁桓的身體頓時僵住。

姜洄繼續說道:“你騙了世人,也騙了我。你不是蔡雍的走狗,不是奸佞酷吏,而我……也不是愛你才與你成婚。”

祁桓垂下眼眸,眼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是,我騙了你……”

“不,你騙不了我。”姜洄揚起臉,下巴抵在他肩頭,近在咫尺的雙眸被淚水洗得湛亮而灼灼,“因為我懂你。”

祁桓失神地看着驕陽般的眼眸,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你說過,只有自己走過的路,方能成為心中的道。但是有時候身處其中,也會當局者迷,偏聽偏信,失去方向。真相都寫在了竹簡上,但人們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姜洄的手撫上祁桓的臉龐,比掌心更加溫軟的,是她的目光。

“想殺我阿父的,是蘇淮瑛,你若與他合謀,他又何須從妙儀手中騙取我的信物,設下陷阱埋伏我阿父?秦伯伯他們懷疑你殺了少卿嬴祿,嫁禍徐照,打開天獄法陣,放走阿父。可是能打開天獄法陣的,從來不只是少卿令符,姚泰雖然死了,但司卿令可是握在蔡雍手中啊!是他打開的天獄,對不對?”

祁桓震驚地看着姜洄,他沒有想到,失去記憶的姜洄,竟憑着那些竹簡上蒼白簡略的字句,推斷出了事情的真相。

姜洄苦笑了一下:“他要殺我阿父,卻不能背上謀害忠良的罪名,因此便要有人為他頂罪。他本意是想殺了你們兩人,嫁禍徐照,卻沒想到,你修為高深出乎意料,你活了下來,甚至甘願投靠他,成為他的棋子。一個沒有任何背景靠山的奴隸,是他最趁手的利器。你選擇背負罵名,即便被人誤解,憎恨,也在所不惜。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只有走到最高處,才能實現你心中的道。”

祁桓靜靜地聽着她的推測,字字句句,有如她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一般。

他從不在乎背負罵名,而世人的誤解也正是他求仁得仁,驕橫跋扈是姜洄的铠甲,而奸佞小人同樣是他的僞裝。他本就是卑賤到塵土裏,是人都能踩上一腳的奴隸,還怕什麽髒與惡。

他以為自己可以對所有的冷眼無動于衷,但卻依舊會被姜洄憎恨的目光所傷。

但更讓他心酸到抽疼的,卻是她說她信他。

祁桓漆黑的眼中湧動着難以宣之于口的悸動,張口欲言,卻哽住了喉,連呼吸也輕顫着,失去了破軍陣中的從容。

堅不可摧的祁司卿,總是會輕易地被姜洄的三言兩語弄得支離破碎。

原來比不被理解更讓人委屈的,是其實有人懂他。

姜洄看着微微泛紅的眼眶,心疼的感覺蔓延開來,她忍不住直起跪坐的身子,仰起頭親了親他濕潤的眼角。

祁桓閉上眼,屏住了呼吸,感受着溫軟的感覺擦過眼角與眉心,熨燙着顫抖的心。

“你說過,要我走自己的路,立自己的道,幫我找回完整的自己。”姜洄的聲音輕柔地落在他耳畔,“我也想幫你。”

祁桓收緊了抱着她的手,沉默片刻,啞聲說道:“我帶你去看,我走過的路。”

雪雲駒如一陣白色的風穿過密林與曠野,馬背上一紅一黑兩個身影近乎交疊。祁桓用黑色的外袍為懷中的少女擋去迎面而來的烈風,收緊了雙臂将她圈在胸前。

即便知道她的騎術不遜色于任何男子,但他仍是這樣抱着她,患得患失,像攥着舍不得醒來的夢。

雪雲駒飛馳許久,來到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腳下。

“豐沮玉門?”姜洄仰頭看着,驚訝地問道,“我們為何來這裏?”

祁桓下了馬,向她伸出手,她自然而然地将小手搭在他的掌心,輕輕從高處躍落。

“三年前,帝烨壽辰之日,夜宴臺發生妖襲,自那以後,這裏便被封禁了,無人再來過此處。”祁桓握着她的手,帶着她一路向山上走去。

“三年前……”姜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沒有參加這場宴席,不過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你在宴席上救了陛下,被委以重任,入鑒妖司調查妖襲一案。”

這幾日她翻閱了無數卷宗,拼湊出了缺失了三年的記憶。

兩人來到了山腳,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用漢白玉雕砌而成的平臺,月光照耀其上,顯得聖潔而恢弘。連接着平臺的,是數不清的長階,一路向上,盈盈有光,如星河落于人間。

“這是登仙階。”姜洄想起之前看過的關于豐沮玉門和開明神宮的描述,“我們要上開明神宮嗎?”

“是,但是,不是從這裏上。”祁桓收回了看向登仙階的目光,他淡淡一笑,“我的路,不在這裏。”

姜洄不解問道:“上開明神宮,還有第二條路嗎?”

她是貴族,自然不需要了解奴隸們走的道,竹簡上也不會記載這些對他們來說沒用的東西。

祁桓沒有回答,他拉着她的手離開了登仙階,朝着後山方向而去。

這裏已經許久無人踏足,原本的小道被長出的枝丫掩住了,祁桓擡手一樣,銳利的靈氣破開了攔路的荊棘,露出了當年的羊腸小路。

這裏昏暗無比,濃密的綠蔭把月光也遮蔽了大半,姜洄好不容易才适應了昏暗的光線,但這條路崎岖而泥濘,她稍一不慎便踩空。

好在祁桓适時拉住了她,她才不至于跌落進污泥裏。

“來,我背着你。”祁桓在她面前屈膝說道。

“你受了傷。”姜洄搖頭拒絕。

“一點小傷,不礙事的。”祁桓輕笑了一聲,“聽我的話,好嗎?”

他的聲音低低的,像在姜洄心弦上撚了一下,餘音未絕,顫至全身。她心跳快了三分,遲疑着,還是俯身趴在了他背上,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祁桓的後背和胸膛一樣,寬闊而堅實,總是給她一種心安落定的踏實感。她枕着祁桓的肩,聽到林中遠遠傳來不知什麽鳥獸的低聲嗚咽,凄切哀婉,如泣如訴。

姜洄的餘光裏閃過灰白色的影子,她擡眼望去,便在林中看到了一些古怪的影子。借着淡薄的月光,她終于看清了那是什麽。

“那裏有屍骸!”姜洄訝然顫聲道。

祁桓卻并不吃驚,似乎早已知曉。

“那是死在半道的奴隸。”祁桓一邊走着,一邊解釋,“三年前,蘇淮瑛征戰景國歸來,俘獲戰俘三萬,到玉京時,只活下八千。一千戰俘從這條路上了開明神宮,而走到神宮的,只有五百。”

姜洄抽了口涼氣:“這兩旁道上,有五百具屍骸?”

“不,是三年前有五百具,而三年之前,多不勝數。”祁桓的目光始終向上,平靜的語調裏蘊藏着悲涼,“二十幾年前,伊祁國破,戰死二十萬,戰俘十萬,淪為武朝奴隸者三萬,殉葬于開明神宮者八百。”

姜洄的心髒驟然一緊,她知道,伊祁是祁桓的故國。

“貴者登仙階,賤者不歸路。”祁桓仰頭看着山頂的明月,還有掩映其中的一角飛檐,“三年前,我走過這條路,伊祁人的屍骨已經不見了,大概成了林中野獸的腹中之物。但這條路上,從來不會缺少屍骨。他們或者死于半路,或者費勁千辛萬苦,走到了山頂,然後死在了開明神宮之前。”

姜洄無意識地攥緊了祁桓的衣衫,她的心口貼着他的脊背,感受到來自對方胸腔的震動與悲鳴。

“人生一世,何其不易,卻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祁桓苦笑一聲,難掩嘲諷與痛意。

姜洄怔怔地擡起頭,林中傳來的啼哭與嗚咽似乎越來越大聲,那是鳥獸,還是冤魂?

黑暗沉沉地壓在她心頭,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這一刻,祁桓說過的話照進了現實。

——你腳下的路,便是你心中的道。

如果你從未走過黑暗中的不歸路,那便無法明白衆生的救贖之道。

這一條路,對如今已是超一品異士的祁桓來說,已是輕而易舉,他背着姜洄,一路披荊斬棘,以快過當年數倍的速度來到了山頂。

開明神宮便在眼前,月光墜于飛檐,神宮皎潔無瑕,高大恢弘,讓人望而生畏。

姜洄從祁桓背上下來,仰着頭仰望這不似人間宮闕的神宮。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座名揚八荒的神宮,世人書寫了無數詩歌頌其神聖宏偉,姜洄親眼目睹,也深以為然——若不是她方才見過了無數枯骨。

從登仙階走上來的貴族,和從不歸路走上來的奴隸,難道會有一樣的心情嗎?

那對貴族們來說是天上宮闕,對奴隸們來說,是無間煉獄。

祁桓推開了那扇巨大的玉石門,月光流淌進幽暗的大殿,三位巫聖的面容被籠罩在陰影之中,讓人無法看清。

姜洄徐徐上前,仰頭去看這開明三巫。

身後傳來祁桓低沉的聲音。

“你相信神明嗎?”

姜洄一怔,沒有回答。

祁桓似乎也不等待她的回答,他走到她身旁,與她并肩而立,仰視三巫的眼神顯得十分淡漠,無一絲敬意。

“我不信神。”他說,“同為人族,貴族尚且不能體會奴隸的痛苦,傾軋奴役,甚至虐殺取樂。而神族高高在上,與我們人族本就是不一樣的存在,他們又怎麽可能會庇護人族,垂憐衆生?将人族的興衰寄托于虛無缥缈的神明,虐殺同胞,獻媚于上神,簡直可笑、可悲。”

祁桓望着黑夜,黑夜便在他眼中,那裏是一片漆黑的海面,風起雲湧,驚濤駭浪,蘊藏着足以掀翻一切的磅礴力量。

前方三尊巫聖神像正垂眸凝視他們,或悲憫,或淡漠,或歡喜,聽着這一番大逆不道驚世駭俗的言論。

無人的大殿,回蕩着悲怆的餘音。

姜洄仰望神像,喃喃說道:“這世上若有神明,神明必不生于雲端,而當出自煉獄。”

姜洄微涼的手猛地被攥進溫熱有力的掌心,她感受到對方掌心的一絲輕顫,擡頭便看到祁桓幽深的眼,他微微睜大了雙眸,不知是什麽樣複雜的情緒在眼中流轉,她恍惚看到了錯愕與驚喜,竟至于讓他抑制不住顫意。

還未等她開口詢問,便被祁桓擁進了懷裏,以幾乎揉進骨血的力氣。

姜洄訝然睜大了雙眼,但随即便伸出雙手,環抱住祁桓的腰身,輕輕靠在他散發着濃郁藥香的胸口。

他為什麽這麽欣喜而激動,是因為她懂得了他的道嗎?

這世上之人憎恨他,唾罵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一個人。

可惜,她并不是他在乎的那個人。

每每想到這一點,姜洄心頭便會湧起一陣酸痛。

她想替另一個自己對他好一些,至少在換回來之前,能讓他有幾日的開心。

而且……

好像三年前的那個世界裏,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想起昨日日落時所見,她在右眼中看到了三年前的祁桓,與此刻的他有着近乎一樣的容貌,卻有着不同的眼睛。

三年前的祁桓,眼中有着溫暖的光,或許是因為他遇到了姜洄。

而三年後的祁桓,眼中卻有如燃燒過後的灰燼,經不起一陣風吹,也再難生出一點火光。

來不及等她看清那個人,右眼便暗了下來。

她知道是另一個自己閉上了眼。

她怎麽會在祁桓面前閉上眼呢?

她想不出來原因,但至少能說明一點——她信任祁桓。

只有在信任的人面前,才會安心地閉上眼,不怕被傷害,全然地将自己交托給對方。

而且,她也開始為祁桓擔憂了……

這是一件好事,至少等以後換回來,她也會對祁桓和善一些。

祁桓已經受過很多苦了,至少該有一個人真正關心他,喜歡他。

“祁桓……”姜洄輕輕呼喚他的名字,從他懷中仰起頭來,“你過去的路,我已經走過了,你以後的路,我陪你走,好嗎?”

他低着頭看她,幽暗的眼中似乎有熄滅的火光正被重新點燃。

姜洄踮起腳尖,碰觸他柔軟的薄唇。

在神明面前吻他。

在天亮之前吻他。

她睜着眼睛與他四目相對,認真得近乎虔誠地親吻他的唇瓣,片刻後微微拉開了距離,啞聲問道:“你說……這是情,還是欲?”

祁桓沒有回答,深邃的眼眸翻湧着情與欲。

情之于欲,便如烈火澆酒,焚燒四野。

一切便是自然而然地發生,他被她推坐在神像之下,背靠着燭幽神像的裙擺,玉石雕刻出的裙擺栩栩如生,層層疊疊的輪廓擠壓着他堅實的後背,冰冷玉石也浸透了屬于人的體溫。

姜洄跨坐在他身上,溫軟的小手緊貼着他的臉頰,他微仰着頭,細密溫柔的親吻像一場潤物無聲的春雨,帶着潮濕的香氣,落于他眉眼,鼻梁,唇間,流連片刻,又徐徐而下,滑過起伏的喉結,含住他壓抑而輕顫的喘息。

在這幽暗空曠的神殿裏,喘息仿佛被放大了萬倍,餘音不絕,讓每一個角落都回蕩着本不該屬于這裏的情欲。

神聖被肆意亵渎。

洶湧的情潮沖毀了理智的長堤,這一刻姜洄沒有辦法再去想未來,想別人,她只想用盡力氣去擁抱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

原來喜歡一個人到了極致,心是會疼的。

這種心疼,蓋過了身體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緊緊攀着祁桓的肩,沉着身體去吞沒他。

她咬着唇,眉心緊蹙,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祁桓……”她無意識地呢喃,聲音沙啞綿軟,帶着哭腔仿佛是在求助。

握在姜洄腰上的雙手驟然收緊,将她扣進懷中,沿着纖瘦的脊背而上,按着她的後頸,讓她為自己傾身俯首,他吻上那瓣柔軟的唇。

姜洄抵着他的唇,啞聲低語:“祁桓……我是小洄……”

不是別人,是小洄。

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了這句話中灼熱卻自私的情意,眼中瞬間翻湧起莫測的浪潮,呼吸也因此而顫抖粗沉。

他将少女早已融化的身子壓在玉階之上,神像之下,溫柔而堅決地占有。

“小洄……”

一聲低吟溢出喉間,摻雜了太多姜洄無法讀懂的沉重。

由她開始的這場雲雨,她卻沒能撐到結束,在一次次地浪潮中搖碎了呼吸和意識,疲倦地陷入了昏睡。

祁桓抱着姜洄走出神殿時,天剛剛開始明亮。

第一縷晨光灑在少女的眉間,依稀是神明該有的模樣。

——那是屬于他的神明。

祁桓低眸看着,漆黑黯淡的雙眼,似乎也重新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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