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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屋外的雪映出刺目的光, 照的蕭含玉睜不開眼。

她走到屏風處,被顧琳琅叫住。

“你過來。”

蕭含玉沒動,拎起裙擺便要跨過門檻。

顧琳琅起身走過去, 不由分說捉起她的手腕,指腹搭在脈上, 睨了眼冷聲道:“不要亂動。”

她微微挪動位置,眉心越發蹙攏,少頃松開手。

“你怎會血虛至此?”

蕭含玉把手縮回袖子,倔強道:“不勞母親挂心。”

顧琳琅冷笑:“誰挂心你, 我只是好奇你為何會血虛。你體內明明有我放入的蠱蟲做血引, 蠱蟲食污造紅,百益無害。照理說你應當氣血充沛才對,方才瞧你面唇慘淡, 覺得不對勁兒才想試一試。

你生病還是受傷了?”

蠱蟲?

蕭含玉立時想起殷舟說的話,他說自己曾被人下毒,又解毒, 用的便是蠱蟲。

她倏然擡起眼睫:“您為何要在我體內放蠱蟲?”

顧琳琅神情微怔。

“是因為我中了毒,而下毒人是您,對不對?”

顧琳琅的面容舒展開, 挑了挑眼尾, 并不否認。

蕭含玉覺得心口被人緊緊攥住, 透不過氣,她先是很震驚, 旋即便是鋪天蓋地的失望難受, 夾雜着某種說不出的痛惡。

“您想殺死我?”

顧琳琅徑直回看過去, 眼眸森冷:“是。”

蕭含玉得到确定的答案,閉了閉眼, 手撐住案面勉力維持着體面,心中一陣陣發寒。

“那為何又救我?”

“忽然改變了主意,不想殺你了。”

“我是你女兒。”蕭含玉覺得荒唐極了,“你卻要殺我,為什麽?”

顧琳琅看着她的臉,依舊冷冷,少頃後起身背過面去,走了兩步,道:“我就是不喜歡你。”

夜風呼嘯,緊鎖的門窗透不進一絲寒涼,屋內的炭火将滅不滅,将那股蘇合香熏染的愈發濃烈。

地龍暖,垂落的帷帳将床榻圍攏成一方暖春似的柔軟。

顧琳琅那句話刺進肉裏,一點點紮進心窩,蕭含玉說服自己把它拔出來,扔掉,但仍無濟于事。

她是她的母親,不是什麽不相幹的人。

所以母親說過的話她在意。

她說不喜歡自己,說的咬牙切齒。

可蕭含玉分明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親昵地抱着她,叫她嘉嘉。

難道只是這麽多年來偏執的幻想?

魏含璋想從顧琳琅嘴中探聽何勉和秦朝華的下落,但她只字不提,不僅不提,還時刻防備着自己。

茶水放涼,顧琳琅擡起眼皮掃向他,帶着股與生俱來的冷厲:“你利用秦朝華的事設計抓我,我且沒有與你計較,竟還指望我告訴你她的消息?”

魏含璋解釋:“不是為了抓姨母,而是想用前太子遺脈身份引出想利用她們起勢攪渾水的幕後之人。”

“與我何幹。”

顧琳琅笑:“原來師妹是前太子的血脈。”

她嘴裏嘀咕着這句話,若有所思後站起身來,往外走到門檻,回頭:“帶我去看看你家那個小東西。”

魏含璋琢磨片刻,才明白她嘴裏的小東西指的是魏韻。

芍香院內,顧氏也在,聽聞顧琳琅上門,也不知為何,打了個冷顫,将魏韻的被子蓋嚴。

“你姨母性情古怪,別跟她頂嘴。”

魏韻忙點了點頭,合眼裝睡。

顧琳琅進的門來,嗅到濃郁的藥氣,眉心皺起。

“別給你過了病氣,咱們出去說話。”顧氏便要拉顧琳琅的手。

顧琳琅避開,走到床前掃了眼睫毛一直眨的魏韻,輕笑着回頭道:“姐姐忘了,我是學醫的,不怕過病氣。只是我瞧這小東西眼皮直跳,約莫是被夢魇着了,我給她紮一針試試。”

方要掀開被褥,魏韻便猛地睜開眼睛,惺忪着般開口:“姨母。”

顧琳琅冷冷乜了眼:“這小東西長得可不讨喜,尖嘴猴腮一副算計人的蠢相。”

魏韻嘴就癟起來。

顧氏臉上也不好看,打圓場道:“還不是被病折磨的,等病好了,臉上多長點肉,人也就有精神了。”

顧琳琅坐下,魏韻往裏挪了挪,垂着眼皮記恨她剛才的刻薄。

“眼睛騙不了人,你瞧她,賊眉鼠眼畏首畏尾的模樣,也不知姐姐怎麽養的,正眼看人時也鬼鬼祟祟,上不得臺面。”

顧氏尴尬地閉了閉嘴,本想反駁,但仔細看去顧琳琅說的又都無可指摘,只得生生咽下話語,幹站在旁側。

顧琳琅一把掀開被褥,不由分說捉住魏韻的手臂拖出來,右手摁在腕部。

魏韻想掙紮,她乜了眼威脅道:“別動,再動把你紮昏過去。”

魏韻委屈地癟了癟嘴,果然不敢再動。

顧氏心虛,怕她診出什麽,說道:“阿韻自小體弱,便一直由府醫料理着身子。你不必再費心了,出來陪我說說話,仔細算算咱們姐妹得有十幾年沒在一塊了,你真是個狠心的,你...”

顧琳琅手指未停看診,掀開眼皮淡淡道:“姐姐怕是忘了,咱們在閨閣時也鮮少說話。”

顧氏吃了一堵,悶坐在一旁。

少頃,顧琳琅抓着魏韻的手腕将人硬拽起來,魏韻吃疼,連呼“母親救命”,顧氏也惱了,低聲喊她消停,顧琳琅将人一甩,拍了拍手冷眼迎上去。

“姐姐就是這麽疼你外甥女的嗎?”

顧氏強裝鎮定,反問:“你這話何意?打從寧州出事,我讓魏全和璋哥兒親自去接玉娘過來,自小錦衣玉食養着,連外頭人都說玉娘才是璋哥兒的親妹妹,我對她怎麽了?”

顧琳琅看着她色厲內荏的樣子,一陣不耐煩:“當着我的面姐姐沒必要裝了吧。”

“這小東西的命怎麽安穩吊到現在,不用我說姐姐比誰都明白吧。”

顧氏的臉灰敗,還是不肯承認:“侯府什麽珍稀藥材弄不到...”

“可我養的蠱蟲全天下卻很難找出第二只來!”

顧琳琅一句話說完,顧氏的臉驟然慘白:“什麽蠱蟲。”

“能救人也能殺人的蠱蟲。”

顧氏雙膝一軟,扶着小案站定後走到顧琳琅跟前,“阿韻不會有事吧。”

“姐姐現在知道害怕了?你們侯府取嘉嘉血,準備拿嘉嘉心去救這小東西時怎麽不怕?喪天良時不怕,現在怕什麽?”

顧氏抓住她手腕:“琳琅,剛接玉娘進京時,我是真心待她,像親生女兒那般呵護着的。只是後來阿韻...你知道當初魏全那狗東西拈花惹草,我孕中動怒,這才讓阿韻生下來受罪。

起初只是想要玉娘一點血,沒想要她的命,可胡大夫說換心能讓阿韻痊愈,所以我才...

但除此之外,我沒半點對不起玉娘的,你是阿韻的姨母,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受病痛折磨的啊。”

顧琳琅拂開顧氏的手,“想要我女兒的命,還跟我說這些大言不慚的鬼話。”

“那蠱蟲,可要緊?”

“你是不是吓唬我的?”

“琳琅,你跟姐姐說實話,是不是為了詐我故意這麽說的?!”

顧琳琅看着她兀自驚慌,一句話都不說。

顧氏急了:“你該想清楚,若沒有我,玉娘獨自待在寧州遲早會被人欺負死。是你詐死抛下她,是我救了她,我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我問心無愧。

相仿,是你這個當娘的狠心,要說對不起,也是你對不起她,不是我。

同樣都是母親,我對阿韻怎樣,你清楚,我只要阿韻活,別的顧不了。”

廊庑下,凜冽的北風穿過影壁将一抔抔的雪沫揚起來,震碎在廊柱上。

兩人靜靜站在那兒,鬥篷偶爾鼓起,又墜落,正如蕭含玉此刻的心。

因顧琳琅的維護而歡喜,又因她的冷漠而難受,最終交織成極其複雜的情緒在心口漫開,她不知該如何是好,轉過頭,一步步往廊庑盡頭走。

魏含璋跟上去,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想解釋,無從開口。

也好,她什麽都知道也好。

他本就不打算再瞞她了。

她可以痛快地哭,然後罵他魏含璋助纣為虐,虛情假意,總之不管罵什麽都好,只要能撒氣。

但她一句話都不說,聽到真相的時候神情像霜雪般冷凝,漠然。

他跟到身旁,擋住她去路。

“嘉嘉,有殷舟在,你不會有事。”

蕭含玉嗯了聲,擡眸,烏黑的眼睫挂着絲絲縷縷的水霧,“如果沒有殷舟呢,哥哥會用我去換阿韻活,對不對。”

所有人都想舍棄她,連母親也是。

她彎起唇角輕輕笑着,看魏含璋艱難地搖頭,難以說出口的解釋,她很想立時離開這兒,令她壓抑無法喘息的地方。

魏含璋尋到殷舟,将門從內合上。

殷舟方才正跟幾個嬷嬷話家常,聊到興起,唾沫星子橫飛,冷不丁被他喚到書房,有點不适應這種寡淡,摸了摸後腦勺問:“大人後面的藥材都湊齊了?”

“有一味藥還在找。”

殷舟了然:“我很早便說過,只要有藥,這病我就能治,可這些藥尋常人家不好找,所以治起來往往需要時間。”

侯府的速度已經令他驚奇了。

詢問過藥材的事,殷舟準備離開,魏含璋忽然開口:“你的兩位師姐關系如何?”

殷舟一愣,讪讪:“這我怎麽知道,我都不認得她們。”

“你師父該提過。”

“顧師姐天賦最好,悟性最高,但性格孤僻。秦師姐聽說相貌極美,性格溫柔,但對醫術沒甚悟性。”

想了會兒,又補充道:“當然,師父說的沒悟性,是秦師姐不能承其衣缽,要說實打實的醫術,便是宮裏的禦醫也能當得。

兩人互相不理睬,誰也不喜對方的脾性,關系說不上好。對了...”

殷舟一驚一乍,原不打算告訴他的,可說起來便打不住:“師父還罵過唐師兄,說唐師兄膚淺,被秦師姐的美色迷惑,寧可跟着秦師姐離開師門,舍棄一身好修為,也不繼承他衣缽。

為了這事,師父氣的再不肯理他,當然,後來師父想通,想找他說話時,唐師兄和秦師姐已經隐遁江湖,不問世事了。

再後來,顧師姐和蕭師兄重蹈他們兩人覆轍,相繼叛出師門成親,偌大的藥園,便只剩師父一個孤苦老人,嗨,可憐師父他老人家潛心培育半生,竟無一人願意留下。”

殷舟托着下颌重重嘆了口氣:“也可憐我大好年華被師父蹉跎,他老人家說我天賦好,話太多,只叫我跟着他學醫,不許開口,我都快憋死了。”

魏含璋回味着他說的話,少頃又問:“你顧師姐一直在找秦師姐,可知原因?”

殷舟搖頭,又點頭,恍然說道:“師父說,他老人家本想撮合顧師姐和唐師兄在一塊兒的,兩個人若能成婚生下孩子,一定是天底下頂頂聰明的。可惜師父跟唐師兄提了一回,唐師兄徑直回絕,道此生只會娶秦師姐一人。”

原來如此,魏含璋約莫理清了頭緒。

姨母之所以會被秦朝華的名號騙來,不是為了秦朝華,而是為了見唐師兄。

姨母是個過分偏執陰僻的人,這麽多年寧可裝死也不現身,直到有秦朝華的消息,想必她詐死的時候都在尋覓唐師兄。

那她當初嫁給姨父,應當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為了報複。

魏含璋深吸一口氣,為自己的猜測感到震驚。

然更震驚的還在後頭。

翌日用過早膳,撕破臉的姐妹二人一個面色鐵青,一個狀若無恙。

顧氏蹙着的眉自始至終沒有松開,相比之下,顧琳琅則顯得極為淡然。

她擦去唇角湯汁,擡頭掃了眼顧氏,又看向魏含璋和蕭含玉,清了下嗓音道:“今日我有件事想宣布。”

衆人朝她看去。

“想着我年後就會離開,但嘉嘉自己留在侯府終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我打算給她說門親事。”

蕭含玉一愣,揪緊了衣角:“我嫁過人了。”

顧琳琅:“他不是死了嗎?”

蕭含玉咬了咬唇:“我當他還活着。”

顧琳琅冷笑出聲:“死了就是死了,哪有當他還活着的道理。你還小,往後的路還很長,總不能為了個死人守活寡。”

蕭含玉倔,反問:“您這麽多年不也是孤身一人嗎?”

“你柔柔弱弱,能跟我一樣吃苦?”

“怎麽不能?您怎就知道我不能?”

顧琳琅厭煩她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讓她想起當年那人的影子,看起來溫柔乖巧,實則倔強的厲害。

她把箸筷往桌上一拍,不容置喙:“璋哥兒,聽聞嘉嘉是你照看大的。”

魏含璋冷不丁被點到,聞言颔首:“是。”

顧氏聽出不對勁兒,趕忙打住:“琳琅,有什麽事咱倆關起門來說,這種事哪能當着孩子面信口開河。”

顧琳琅:“孩子的事自然要問孩子,怎麽就不能當着她們的面說了。”

扭頭又問魏含璋:“你是不是喜歡嘉嘉?”

魏含璋腦子轟隆一響,雙手抓住大腿,不讓自己洩露情緒,他沒有回答,但心跳如雷。

就像被人窺視到了隐私,藏于心口一隅的竊喜,從不示人的角落,陡然被掀開了縫隙。

光,透了進來。

亮的他不敢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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