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西山（二）

西山（二）

蕭辭帶着溫言一起到了西院。此時已近黃昏，才一進院子，陰冷的感覺便爬了上來。

提刑司張朝領着幾個仵作在房間內驗屍。其實也沒什麽好驗的，致命傷清楚，死亡時間也接近，甚至還有淩玉做目擊證人，仵作已經收了家什，準備離開。

張朝擡眼看到蕭辭先是一愣，随即低頭行禮。

他已經多年沒見蕭辭，那飛揚的眉眼雖然多了些沉靜，但是眸子中的淩厲和跋扈，卻跟記憶中如出一轍。

對于蕭辭，他不拒絕卻也不歡迎。但是那擰地更緊的眉頭，明顯說着他有更多的不快。

蕭辭沒有理他，只是環視了一圈，這間屋子原本頗為寬敞，但是被二十多具屍體一擺，擁擠之外，整個房間還透着一股死氣。她随意掀開了幾個死者蓋着的白布，有的身材魁梧，應該是護院的家仆，還有幾個容貌清秀，想來是貼身的小童。

溫言第一次來，剛一進屋便立刻感到透心的涼意。

“張大人不必多禮。”蕭辭對着他擡了一下手，問道：“不知仵作驗屍，可有所得？”

可是在場卻無人回答。

“請殿下恕臣無禮。”張朝終于開了口，但他沒有回話，反而問道：“據屬下所知，此案報案人是長公主貼身女婢。那麽請問長公主，為何要來深山中看一個離宮多年的太監？”

溫言原本站在一旁，也擔憂地看過來。

“張朝，你是把本宮當做疑犯了嗎？”蕭辭的神色越發冷下來，看向張朝的狹長鳳眸中隐現不快。

可是張朝恍若未見，只立在原地，不卑不亢地等蕭辭的一個回答，好像忘了對面是大俞的長公主。

蕭辭臉上突然浮起一絲譏笑。“張朝，提刑司未破的懸案中，可還有太傅失蹤一案在查？”

這句話就好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張朝剛剛還緊繃着的面具。他瞳孔巨顫，臉頰微微抖動，好像在壓抑着什麽難忍的情緒。

蕭辭下巴微擡，姿态高傲道：“本宮來此，是因為得到線索說這位裴公公可能知道太傅失蹤的線索，所以才親自上山一趟。”

“此案與太傅失蹤有關？”張朝不敢相信地看着蕭辭。

“那這就要問張大人了。”蕭辭反道。“你要是真有本事，便盡早把這個案子查清楚了，順帶着找到太傅失蹤的兇手，也不枉當年太傅提拔你一場。”

蕭辭的話像一記鞭子打在張朝背上。剛剛還是他在以審判的眼光打量着蕭辭的一舉一動，可是片刻兩人便身份對調，他便成了被審視的那個。

他當年本是地方小吏，因屢破奇案得太傅青眼相待，提拔到京城。但是他才剛到京城，太傅便失了蹤。出于對他的信任，蕭辭第一時間将當年的太傅失蹤一案交到他手上，但是他苦苦追查良久，卻絲毫沒有發現。

當時蕭辭正把持吏部，她放出話來，太傅案一日不破，張朝便一日不得提升。

張朝幾乎還能記得她說此話時的神情。五年前的蕭辭比今日要年輕一些，但是氣勢卻鋒利如出鞘的長劍。她身上還帶着沙場鐵血留下的痕跡，粗粝壓抑而讓人窒息，絲毫沒有王室貴女的嬌貴矜持。

即便今日她已經放手吏部，但是當時的經歷太過于深刻，張朝只要看到她，心中便有千斤重負。

從初到京城的風光新人，到所有人都知道他升遷無望後的倍受鄙夷，張朝心裏被無能和內疚反複攪擾。

加上蕭辭給的壓力，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劇烈喘息之下鼻翼微微擴張。他深吸一口氣，避開蕭辭的眼神，勉強問道：“是什麽人透露的消息？”

“什麽？”蕭辭對他早已沒了信任和耐心。

張朝對着她抱拳。“請公主告知，是何人告訴公主，裴公公與當年太傅一案有關？”

蕭辭的眉頭擰得更緊，雙眼緊緊盯着張朝。她頓了片刻，終于還是開口道：“當朝丞相，溫闕。你不妨去問問他，有沒有跟其他人說過這件事？”

她還沒來得及說話，背在身後的手突然被握緊，滔天的怒海突然止住，心中像是有個漩渦，把所有情緒不停吸收殆盡。

蕭辭想看一眼溫言的臉色，甚至想跟溫言解釋為何會這樣說，但是因為外人在場，這個轉頭的動作到了一半便生生卡住，平白停得心有不甘。

溫言站在蕭辭身後，蕭辭看不到他暗下去的眼神。

聽了這麽久，他大概猜到了蕭辭和張朝曾經的過節。他輕輕将手從蕭辭手中抽了出來，往前跨了幾步，越過蕭辭對着張朝抱拳行禮，斯斯文文地解釋道：“張大人，殿下原本在追查太傅下落時，發現太傅的失蹤可能和落亭山有關，又想到當年裴公公可能知道陛下年輕時游學落亭的情況，所以才派人來看看。”

蕭辭沒有打斷他，任由他繼續說下去。

溫言語氣平靜，好像真的只是在解釋為什麽蕭辭會派人來西山一樣。“裴府一事，殿下也沒有預料到。不過萬幸的是發現及時，裴公公有驚無險。現下長公主府已經派人看護，大人不妨再問一問，或許還有線索。”

溫言語氣誠懇，眼神坦白，清晰的邏輯自帶說服力，即便沒有說明身份，也讓張朝無可懷疑。

張朝和蕭辭之間的劍拔弩張被溫言幾句話抹平。

“這麽多年，公主一直挂念太傅下落。所以若張大人有任何發現，還請如實相告。”溫言長長一揖，讓張朝避無可避。

若論身份，這是折煞張朝，但是溫言言行皆發自真心，又讓人不忍再隐瞞。

張朝猶豫了一下，竟然向溫言回了一禮，鄭重道：“多謝。”

這倒不是張朝客氣，而是對于這一件慘烈的滅門案，此刻他手裏的線索未免太少。

蕭辭手心一空，心裏也跟着空虛。但是有外人在，她面上依然維持着之前的嚴厲。“殺手呢？帶我看一看。”

“殿下，此事若與殿下無關，殿下不如早點下山。檢查犯人屍體的事，還請交給仵作。”張朝總算是說了一句有用的話。

只可惜，他對面的是蕭辭。

“張大人，你不要忘了，裴千源可是在本宮手裏。如果大人還想從他身上找什麽線索，不如還是好好配合本宮的要求。”

殺手的屍體單獨放在隔壁房間。

張朝帶着蕭辭來到隔壁，屍體穿得是普通的黑色夜行衣，面罩已經拉了下來，相貌普通，身材中等，乍看之下蕭辭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張朝站在她的身側，嚴肅道：“屍體、衣服、兵器，我們全都檢查過了，沒有什麽特別的。”

提刑司畢竟是王畿重部，各種檢查不用蕭辭吩咐。

溫言的眼神細細打量着這具屍體，眉頭皺得緊緊的。

蕭辭餘光注意到他的異常。“怎麽了？你想說什麽？”

溫言平時話少而沉默，此刻心裏別扭，蕭辭越問他反而越不想說。

“這位……公子想問什麽？”畢竟蕭辭身邊來來往往的男子衆多，張朝并不能肯定溫言身份。但他對溫言印象不錯，不願将他往朱雀街那種地方想。

溫言咽了口吐沫，還是選擇了回答。“他為什麽右手張開，左手卻虛握？”

“他左手原本有把劍。不過為了檢查他的兵器，便先拿出來了。但是當時屍體已經僵硬，我們也就沒有強行掰開他的手。”

張朝接道：“江湖上左手用劍的人不多，但是真的查起來恐怕也不少。現在已經在讓人排查近期進入京城的左手劍客了。”

可是溫言卻不理他，反而轉向蕭辭，道：“我記得，道長曾經有過一本左手劍譜。”

蕭辭一驚。“你是說，這個人可能和落亭山有關？”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溫言身上。

無形的壓力之中，溫言不自信地低下頭，心裏開始後悔。“我……我也只是猜測。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一直指向落亭山。所以我覺得，與其大海撈針，不如從我們已經知道的地方開始。”

“我明白你的意思。”蕭辭不動聲色地站到了他的身前，擋住對面張朝投過來的眼神。“是不是那套劍法，回頭試一下就知道了。”

蕭辭十分自然地摸到了溫言的胳膊，然後理所當然地拉住他的手。但是溫言卻頓了一下，悄悄躲開了蕭辭。

有外人在場，很多話不能當場說清楚。蕭辭只能帶着溫言，從滿地的血跡中離開。

裴宅門外，包小壯抱了一包溫言給的點心，靠在一棵樹邊吃得開心。韓澤則跟妙歌正一人一邊站在馬車兩側，各看向一個方向，沉默不語。

遠遠看過去，韓澤寬肩窄腰，面目俊朗，妙歌則身型娉婷，眉眼含情。也許是顧慮周圍人多眼雜，他們并未有什麽交談。但是兩人站在一起，天然便是一景。

倒是不枉費她費心思把韓澤留在京城。

蕭辭習慣性地往溫言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是溫言的眼神卻瞥向其他地方。

擡起的手不自覺地放下。

妙歌聽到聲音才回過神來，眉眼間有幾分羞澀。“殿下，現在天色已晚，回城怕是來不及了，禁軍和提刑寺諸位大人都會留在山上。裴宅如今沒法住人，所以淩玉正帶着裴公公在慈光寺，咱們是不是也住那裏？”

蕭辭還是想問一句溫言的想法。但是看他始終低着頭，想來是對去慈光寺沒什麽意見，但是沉默和回避卻頗為明顯。

蕭辭不想在外人面前跟溫言說什麽，于是她便輕輕一點頭。“就慈光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