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塵封事

第29章 塵封事

上車之後，兩人第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齊緒單手撐在方向盤上，有些不習慣這種安靜，忍不住偏頭看了薛明一眼。

小男生此刻垂頭喪氣地坐在副駕駛上，雙手乖巧地搭着膝蓋，頭低低地垂着，細看過去，眼睛好像也有點紅。

齊緒輕聲提醒：“安全帶。”

“哦哦，不好意思。”薛明忙把安全帶系上，動作又快又莽，還把自己一頭黃毛在座椅靠背上蹭了個亂七八糟。

他“咔噠”一聲把安全帶系上了，便等齊緒發動車輛，可是後者遲遲沒有動作。

薛明疑惑，轉過臉問：“怎麽......”

“如果方便的話，”齊緒和他在同一時間開了口，薛明被他一堵，下意識地把沒說完的那個字咽了回去。而齊緒頓了頓，順暢地将話補全完整，“可以跟我說說嗎？”

“說什麽？”薛明茫然。

齊緒嘴唇輕抿，他從來沒管過這種閑事，現在十分生疏，便委婉道：“你的同學诋毀你的事。”

薛明眨了眨眼，終于反應過來了，一時間臉色有些讪讪的。

而齊緒也貼心地為他圓了個場：“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只是随便問問。”

“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薛明聲音悶悶的，“你應該都猜到了吧。”

話開了個頭，後面說下去就順了。薛明放松坐姿，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開口：“我爸，喜歡賭錢。以前就在小區裏跟鄰居賭，後面覺得不過瘾，又在網上賭，把家底都敗光了，我媽也跟他離婚了，他現在每天游手好閑的，做點體力生意，一有錢就又拿去花了。”

“......”齊緒沒說話。

“我中考那會兒，我媽來看我了，還給我塞了張卡交學費，告訴我別讓我爸知道。”薛明拍拍自己的臉，似乎這樣就能将聲音裏帶着的顫意壓下去，“但是我沒想到......他會進我房間翻我東西。”

說到這裏，薛明狠狠閉了閉眼睛，粗魯地将睫毛上的一點濕潤抹掉，簡單結了個尾：“反正我表哥來救場，給我媽打電話讓她趕緊把卡停了，我爸沒拿着錢，也不管我了，我哥就把我帶走了。”

當時事情當然沒有這麽簡單。

薛明那時候才剛剛十六歲，即使知道自己父親不是個好東西，但也沒想過他會無恥到這個地步。

他把媽媽給的卡放在自己卧室衣櫃最裏面的大衣口袋裏，覺得他爸這樣應該就找不到了；可是男人趁他去上學了，将他的房間翻了個天翻地覆，最後還是将這張卡找了出來。

薛強本來是想直接拿上薛明身份證去把錢取出來的，結果前妻在這事上留了個心眼，密碼沒用薛明生日，也沒用任何其他薛強可能會猜出來的數字，讓他完全破解無能。

因此，那天薛明精疲力盡地放學回來後，引入眼簾的就是仿佛進了賊一樣的房間，和自己親生父親幾欲噴火的眼眸。

男人粗暴地握住他纖瘦的胳膊，逼問他密碼是什麽，拖着他和自己一起去銀行；薛明在這時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死死抓着門框不願意跟薛強走，一張小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就是沒有讓它流下來。

他剛過變聲期，聲音已經有了少年的質感，聽着清亮又堅決：“你死了這條心吧！我絕對不可能把我媽留給我的錢給你的！”

薛明這話明顯激怒了薛強，後者一時間氣血上湧，虛瘦的臉一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大喘着粗氣，在薛明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猛地甩了一巴掌上去。

啪！

這一巴掌帶着滿盈的怒氣，十成十地甩在了薛明的臉上，小男孩的右臉上瞬間出現了一個明顯的掌印。

薛明的頭順着薛強的力度偏到了一邊，呆滞地擡起手，輕輕碰了碰那塊痕跡。

已經腫起來了，他沒照鏡子，都能摸出清晰的五根指印凸出的形狀，火辣辣的疼着，疼得他方才忍了半天的眼淚頃刻決堤。

薛強猶自劇烈喘息着，眼睛充血，眼球突出，滿是醜态。他顧不上看一眼兒子的傷，指着薛明的鼻子，開始他無休止的謾罵。

他從薛明罵到了他前妻，甚至連薛明的外公外婆都罵了一遍，認為都是他們不相信自己，不支持自己，不然他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境界。

“你他媽人都是我生的，還有臉跟你老子玩心眼兒，你媽給你錢幹什麽的？上學？你上學有個屁用！老子供你讀了快十年書，一個子兒沒見你往家裏帶，養你還不如養條狗！”

無數肮髒的字眼争先恐後地鑽進薛明的耳朵裏，在他最後一點單純的心塵裏開疆擴土，侵占他的呼吸，侵占他對未來的一切想象。薛明已經麻木了，捂着受傷的半邊臉，呆呆地站在原地，任薛強如何推攘他、辱罵他，用手指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戳他腦袋，薛明都沒有任何的反應了。

他的視線突然變得一片模糊，眼前的父親成了無數個色塊組合起來的圖畫，只能依稀看到他在說話，可是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就在薛明以為自己是不是已經失明又失聰了的時候，門突然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薛明愣怔着往外看去，一個面貌陰柔、纖細瘦弱的男人氣得眼睛都快噴火，三步并作兩步沖了上來，攔在薛強與薛明中間，對薛強怒目而視。

“姑父，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姑父。”來人正是景玉。他一手向後抓住薛明的手，緊緊攥在手心裏，一手舉起手機，繼續說道，“我已經跟姑姑打了電話了，她把這張卡停了，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薛強看到景玉，怒意更甚：“你他媽個不要臉的人妖、娘炮！這他媽有你什麽事啊？顯擺你呢是吧！好啊，你今天非要管我家的閑事，我就替你那短命的爸媽教訓教訓你！”

“薛強！”薛明忍無可忍，終于咆哮出聲。

“小明......”景玉在聽到薛強提到他早逝的父母時眼神暗了暗，但很快薛明像只健步如飛的小豹子一樣，猛地從他身後鑽了出去，快得景玉抓他不住，急道，“臭小子你別沖動，我來解決！”

可是現在薛明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瞪大眼睛，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在呼吸，就這麽義無反顧地沖到薛強的面前，握掌成拳，狠狠地打在了薛強的臉上。

“操......”薛強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中了薛明這一下，疼得頭暈腦脹，半天沒攢足直起腰的力氣。

景玉驚慌地看了薛強一眼，而薛明立刻抓住景玉的手腕，帶着他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這個家。

跑出這個家。

薛明眼神放空。

後來薛強也不是沒去派出所鬧過，但是這裏是個小地方，派出所的民警都認識這個每次掃黃打非都能抓着他的薛強了。再加上薛明一張面皮很有欺騙性，臉上餘痕未消，就更讓薛強的話不那麽可信了。

他趁薛強不在家出去鬼混的時候簡單回來收拾了點必需品，就搬進了景玉的出租屋。

景玉逼他去讀高中，薛明不肯，耳根紅着，說什麽也不告訴景玉原因。

景玉無奈一嘆，坦白道：“姑姑已經把你未來一年的學費都轉給我了，之前在薛強面前我沒敢說，怕他聽見了來找我們麻煩而已。”

他也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望着弟弟茫然愣怔的臉，景玉眼神逐漸轉得溫柔。

薛明只覺得有一雙溫暖纖細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龐，像是在安撫之前被薛強打出來的那道掌印。接着，他又聽見景玉猶豫了一會兒，說：“你媽媽，沒有不管你，她很擔心你，很記挂你。”

不知為何，薛明的淚水又一次決堤。

“騙子。”他小聲呢喃，“都是騙子，都是騙我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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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明？”

齊緒的聲音将薛明從過往的回憶中拉了出來。

他表情空白，往窗外看了一眼：齊緒開動了車子，卻又停在了相對安靜的一處江邊。

晚風習習，薛明拉下車窗，将頭探出去，感受夏天燥熱的晚風卷着江水的氣息吹進自己鼻中的味道，輕輕閉上眼，深吸一口。

都過去了薛明，現在這才是你的生活。

齊緒方才見他出神，沒有打擾他，停好車後便開始處理工作上的事情。現在見薛明似乎回過勁兒來了，便體貼地揭過這一話題。

也許以後，薛明自己願意的時候，還會對他講更多的事情吧。

齊緒眼神淡淡。

“回家麽？”齊緒問。

薛明點頭：“嗯，已經麻煩你太久了，不能再占用你的休息時間了。你出差剛回來，肯定很累了吧？不好意思啊。”

剛才那個飯店裏又兇又倔、熟練地放狠話的小男孩好像消失了，薛明又恢複了他在齊緒面前慣常的乖巧形象。烏黑的瞳仁滴溜溜的，從下往上看着自己，迎着路燈投射進來的光影，十分澄澈幹淨。

他是很真誠地在說“不好意思”。

齊緒喉結上下一滾，及不可察地點點頭：“不麻煩。”

不等薛明說話，齊緒又開了口：“況且，我還要來找你取一件東西。”

“什麽？”薛明腦子一時間沒轉過來彎兒，疑惑追問。

齊緒擡手，食指指尖輕搭在薛明胸口衣服的布料上，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幫助薛明回想起來：“我的筆呢，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