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工地上,烈日灼灼,機器轟鳴,。

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戴着安全帽正在忙碌的背影。

邬喬穿着新買的運動鞋一下車,便感覺到了外面的熱浪撲面而來。

很快,她跟着程令時,先到了監理辦公室。

對方一看見程令時,立即客氣道:“程工,實在不好意思,還麻煩您跑上一趟。”

“應該的,”程令時說。

很快,對方将安全帽遞了過來。

邬喬接過,說了聲謝謝,才緩緩帶上。

倒是監理看她這麽年輕漂亮的小姑娘,不由好奇說:“這位是?”

“邬喬,我們事務所的實習設計師,”程令時将帽子戴在頭上,扣好後,又補了句:“也是我的徒弟。”

“喲,名師出高徒,邬工想必一定也是能力出衆。”

邬喬頭一回聽到有人叫自己邬工,趕緊說道:“錢監理,我只是個實習生而已。當不得這個稱呼,您太客氣了。”

錢監理哈哈一笑:“你有程工這樣的名師,這個邬工的稱號,你早晚當得起。”

饒是邬喬這樣淡然性格,都被誇贊的有些不好意思。

很快,這位錢監理被叫出去,邬喬趁機戴好自己的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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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戴完,她莫名說道:“我發現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贏家。”

“哪些人?”程令時見她無端這麽感慨,開口問道。

“你呀。”邬喬看着他。

程令時不由一笑:“說說看,我怎麽人生贏家了。”

邬喬:“你看看你姓程,別人都叫你程工,程工,成功。”

然後她指向自己:“我姓邬,以後如果真的有了建築師的頭銜,人家只會叫我……”

“邬工,”程令時默念了一句,随後低聲又念了變:“蜈蚣。”

剛念完,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胸腔發出低低的氣息,綿長而撩人。

邬喬:“……”

見她露出些許氣急的表情,程令時似乎也覺得不太好,伸手揉了下她的發頂:“其實念的快,倒也沒那麽像。”

邬工,沒那麽像蜈蚣?

“謝謝你,”邬喬看着他,很認真道:“這麽費盡心思的找理由。”

程令時再次被她逗笑。

他倒是沒看出來,這姑娘還有喜劇人的心态。

好在很快,錢監理重新過來,幾人一起前往工地。

這是邬喬第一次下工地,之前做設計,都是在紙上或者軟件上。

真正接觸到施工場所的機會,少之又少。

就連在建院實習也是一樣,能去工地的機會都少。

因為在國內,一般都是土木工程的人下工地,很多建築師可能只是在建築落成時,才會到現場。要不然大多數時候,都是坐在辦公室裏,與圖紙和軟件打交道。

邬喬默默跟在程令時後面,聽着他跟工地上的其他人一起聊天。

在聽完之後,她才發現,程令時對于工程每個環節的掌握,居然這麽透徹。

甚至連工期的進度,都了如指掌。

原來這次過來,是為了解決一些建築上出現的問題。

駐場的設計師是建院那邊派過來的,這個項目當初是時恒跟另外一個國內大型建院,聯手拿下的基建項目。

時恒建築所這樣的公司,是屬于方案公司。

雖然也有建築資質,但是一般要競标一些大型項目時,都會跟建院聯手。

強強聯合,得标的機會更大些。

這種方式在國內的競标裏極為罕見,很多時候,除了那種一條龍的超級建院,就連國外很多世界級明星建築所,在國內拿項目時,都會跟別家聯手。

很快,他們乘坐建築內部的電梯,來到了樓上。

這是一棟超高層建築,此刻到達最上面一層,一走出電梯,看見外牆上只有鋼架,還有沒有挂任何外牆材料,于是兩邊的風,呼嘯而至。

站在這樣的超高層建築上,特別是還未建成的建築。

邬喬才知道,想像是無法克服這樣的困難。

她居然……恐高。

此時前面的程令時已經跟一行人,走了過去,所有人都神色自若,常常跟建築打交道的人,對于這種樓宇早習慣。

只怕比這更高的,這些人都上去過。

邬喬卻不一樣,她其實是隐隐知道自己恐高的。

之前剛來上海讀大學的時候,周末大家約着一起去外灘玩。

然後去了東方明珠塔。

大家一起乘坐電梯上去,那上面就有空中玻璃。

很多人嘻嘻哈哈走了過去,唯有邬喬,她光是靠近,就開始腳底發軟,心跳加速。

現在也是,其他人都已經走到了樓層邊緣,外面就是鋼架。

程令時正指着外面,在跟旁邊的駐場設計師說着什麽。

超高層建築上的風,灌進耳朵裏,發出劇烈呼嘯的聲音。

邬喬遠遠看着他,就見他的襯衫被狂風灌成鼓鼓囊囊,然後她的身體被風往前吹着,明明離邊緣處還很遠很遠,她腦海中浮現的,是自己被風掀下去的畫面。

邬喬忍不住閉了眼睛。

可是越是閉眼,那種恐懼感反而越被放大。

“那個,”突然身側有個人,輕輕碰了下邬喬的手臂。

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是工地上的一個工程師,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短袖格子襯衫。

邬喬猛地倒抽一口氣,反而有點兒吓到對方。

“你沒事吧?”對方有些關切道。

邬喬搖頭:“沒事。”

對方看着她猝然發白的臉色,再次開口:“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你是不是恐高?”

“不是。”邬喬想也不想的否認。

可嘴上這麽說,她的腳猶如釘在原地。

動也動不了。

對方一笑:“就算恐高也沒什麽,你是建築師,來工地的機會少。”

“邬喬。”原本站在前面的程令時,走了過來。

她以為對方喊自己有事,走過去,只是每走一步,臉上白了一分。

程令時卻搶在她走過來之前,快步到她身邊。

他伸手将口袋裏的車鑰匙掏出來,遞到她手中:“我有份文件在車上,你去拿一下。”

“好。”邬喬心底莫名松了口氣。

她握着程令時遞過來的鑰匙,緩緩轉身,走到電梯門口。

等她從電梯下來,後背濕透,整個人仿佛從水裏撈出來。

她知道自己有些恐高,卻沒想到,會這麽嚴重。

邬喬站在樓底下,擡頭仰望,眼前的這棟高樓。

陽光正烈,她眼前出現微微眩目。

邬喬握着鑰匙,往回走。

程令時并沒有交代什麽文件,很可能是他看出自己的不适,才會給她找理由。

明明她是來工地上,結果他不僅給自己買鞋子,還照顧自己的恐高。

邬喬格外愧疚,覺得自己拖累了他。

程令時的車子停在外面的臨時停車場,所以邬喬準備先回車上。

他當衆說讓自己去拿文件,最起碼做做樣子。

誰知就在她準備回去,正好碰上,又有幾個人從外面進來。

為首是一個年輕男人,兩人對面走過。

突然對方喊道:“邬喬。”

邬喬沒想到這個地方,除了程令時之外,還有人認識自己。

她尋聲看過去,有些愣住。

“你怎麽在這裏?”同樣戴着黃色安全帽的男人,直接走到她面前。

邬喬盯着他,許久沒說話。

還是男人笑道:“我是程東,你該不會是不認識我了吧。”

中國這麽大,上海這麽大,她也沒想到,在這裏能遇到清塘鎮的故人。

她搖頭:“不是,只是沒想到這麽巧。”

“你怎麽會在這裏?”程東見她也戴着安全帽,更加驚訝。

邬喬解釋:“這個項目是我們事務所設計的,所以我陪老板過來看看。”

“你現在是建築師?”程東笑道。

“不是,”邬喬解釋說:“我現在還沒畢業,只是在建築事務所實習。”

她說完,雙方都沉默了瞬間。

程東好半晌才說:“你上大學之後,好像很少回家了。”

家?

這個詞,讓邬喬産生了片刻的恍惚。

随後,她才意識到,他說的是她大伯母家裏。

邬喬輕聲說:“上大學之後,挺忙的,所以就回去的少了。”

其實是因為不好意思,她在大伯母家裏那麽久,上了大學,不想再繼續麻煩。

所以除了過年之外,邬喬都是能不回去,就不回去。

程東點頭,想了許久,突然道:“我爸爸去世了。”

“啊?”邬喬擡頭,望着他,聲音極輕:“你節哀。”

“謝謝你的那筆錢。”程東又說。

他父親生病之後,程東擔起家庭,才知道原來父親之前做工程虧了不少錢,幾乎快把家底都填了進去。

之後外面很多工程款都收不回來。

他母親在醫院照看他爸,他就一個人在外面收賬。

被人打過,也被人攔在門外,當初和他爸稱兄道弟的人,這時候全都不認賬不說,居然還倒打一耙。

程東幾乎絕望的時候,邬喬回來了。

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得到的消息,給了程東一張銀行卡。

裏面有五萬塊錢,那是當年她爸爸生病時,程東父親借的。

這麽多年,邬喬一直沒能力還上這筆錢,如今有了能力,卻沒想到是用在這個時候。

邬喬說:“這筆錢本來就是應該我還的,拖了這麽多年,是我要說對不起。”

程東苦笑,這麽多年來,他也遇到不少人。

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女孩這樣,讓他念念不忘,難以自持。

只是他再也不是年少時,那個不顧一切的少年,沖動又執拗。

其實邬喬還的這筆錢,他父親早就說過,不用歸還。

誰都知道她的情況,父親早亡,母親離開。

一個人寄住在大伯家裏,孤苦伶仃。

可偏偏也是她,在程東最絕望無助的時候,送來這樣一筆錢。

五萬塊,可以維持他爸一個月的治療費。

可以讓他有喘息的機會。

更讓他相信,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有善良的存在。

程東盯着她的臉:“其實我爸沒挨多久,就走了。”

“節哀順變,”邬喬誠摯說道。

“早就過去這麽久了,”程東失聲一笑。

邬喬卻看着他,輕聲說:“我知道,可是失去爸爸,不管什麽時候提起來,心裏總還是會隐隐作痛。”

或許這也是她願意跟程東聊這麽久的原因。

若是年少那會,她遠遠遇見程東,就會立即調頭。

可如今,他不再是清塘那個被寵壞的少年,而只是一個在喪父之後,努力打拼工作的年輕人。

她明白喪父的感受,也明白他的感受。

程東心底卧槽了一句,卻還是打趣說:“你這是純心想看我哭是吧?”

邬喬想了想:“你要是想哭也可以,想爸爸哭的話,不丢人。”

“……”

程東估計是聽着她的話,實在哭笑不得。

最後他轉個話題:“你現在是在建築公司?”

“是建築設計事務所,”邬喬說。

程東對她的學校也早有耳聞,畢竟當年她考上大學,在小鎮上很是轟動。

T大是國內最頂尖名校,不管是誰家孩子考上,都十分光宗耀祖。

邬喬的那份喜報,被貼在校門口。

程東還特地去看過。

“你呢?”邬喬出于禮貌,反問。

程東哈哈一笑:“比不上你這個未來的大建築師,我現在在做工程。”

見邬喬有些不解。

他直接說:“就是俗稱的包工頭。”

“那也挺好的,”邬喬很認真說道。

她不是虛僞的恭維,而是真這麽覺得。

其實建築師論收入這塊,完全比不上包工頭,除非是到了程令時那個級別。

當然這麽年輕就能在建築界出名的,也只有一個程令時。

程東見外面太陽太曬,拿出手機:“要不給我留個微信吧。”

邬喬不好拒絕,兩人直接加了微信。

等加完之後,程東問她:“你現在要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不用,我就去拿個東西。”邬喬指了指外面。

程東還是堅持:“別跟我客氣,我送你過去。”

兩人來回推拉時,不遠處的電梯再次打開,從裏面走出一行人。

邬喬因為背對着他們站着,并未發現。

她只是再次拒絕說:“就是工地外面的停車場,所以我直接過去就好。”

程東這才發現,自己理解錯誤,他原本以為邬喬這就要離開呢。

原來真的只是去拿個東西。

他主動說:“要不中午,我們一起吃個午飯吧?也是這麽多年沒見了。”

邬喬正要開口拒絕。

卻聽身後,傳來一個懶散而敷衍的聲音:“她沒空。”

她扭頭,程令時已經站在她身後,邬喬問:“你這麽快下來了?”

見程令時掀起眼皮,掃了自己一眼。

邬喬也覺得她的口吻太過随意,趕緊補充說:“我的意思,問題都解決了嗎?”

“還沒。”程令時沒看她,反而是盯着對面的程東。

他微眯着眼睛,神色莫測。

程東在見到程令時的第一眼,是震驚的。

過後,他見對方眼神不善,主動說:“您可能不記得我了,但是我跟邬喬是同一個地方的。”

程令時被他這麽一提醒,似乎有了那麽一絲半點的印象。

他微拖着聲音:“你是……”

“我叫程東,我也是清塘鎮人,以前我在清塘見過您幾次。”程東主動說道。

不知是邬喬的錯覺,她總覺得程東,跟程令時說話時,帶着讨好和卑微。

程令時這次,似乎真的想起他是誰。

“是你。”他态度有些冷淡。

程東也有些意外,有些感激道:“沒想到您還能記得我。”

程令時雙手插兜,微偏頭,看着邬喬的方向,态度不冷不淡:“不是因為你。”

對程東最大的印象,也就是,他欺負過邬喬。

他看着對方出現在此處,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我到這裏來工作。”程東說。

程令時:“那我覺得,他們有必要審核自己的合作夥伴,都是什麽人。”

這句意外強硬的話,讓邬喬都為之一怔。

說完,程令時轉身,前往監理所在的方向。

“程總。”程東趕緊追上去。

但是在看見程令時的目光,他停住腳步,直到程令時說:“離邬喬遠點。”

邬喬本來也追了上來,卻在聽到這句話時。

愣在原地。

直到程令時越過程東,直接将她拉走。

兩人沿着工地上低窪不平的路,一路往前,不時會踩到尖銳的石子。

即便穿着厚實舒适的運動鞋,依舊能感覺到磨腳。

“你為什麽發脾氣?”在兩人停下後,邬喬再也沒忍住,問出口。

程令時凝眉望着她,“你不記得,當初他是怎麽帶着人欺負你?”

邬喬想了下,解釋:“其實那時候他也年輕很小,頂多是叛逆,并沒有對我造成傷害。”

“所以你不讨厭他?”程令時沒想到,會沒得到想要的答案。

邬喬還真的認真想了許久。

她讨厭程東嗎?

其實程東對她而說,是被遺留在清塘上的記憶,她對他,只有重逢的淡淡感慨。

既談不上讨厭,也不談上喜歡。

所以她如實的搖頭。

程令時盯着她:“那你喜歡他?”

什麽???

邬喬神色僵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當然不是!!

可是邬喬不知道為何,看着程令時的表情,鬼使神差道:“他父親去世了。”

程令時一怔。

随後邬喬淡淡說:“所以我對他,是感同身受吧。”

說着這話時,她小心探向他的表情,仿佛想要尋出蛛絲馬跡。

連邬喬都覺得,自己實在是瘋了。

居然為了确認程令時的心思,故意說這麽模棱兩口的話。

可是她垂眼,看着腳上的鞋子,心底再次鼓起勇氣。

“你是因為……”程令時喉結微微滑動,聲音很輕,“你父親也去世了。”

邬喬能感覺到,他問出這句話時,透着些許艱難。

仿佛生怕她還會再難過。

突然,邬喬覺得自己很卑鄙,居然用這種事情,來試探他的心意。

所以她當下輕笑:“其實過了那麽久,我早已經沒不難過了。”

再大的傷痛,都會被時間治愈。

程令時看着她:“嗯,以後有我在。”

邬喬微怔,下意識問道:“有你在嗎?”

“當然,我會一直……”

程令時的話音,還未落下,他視線落在她身後,突然撲了過來,将她抱在懷裏。

邬喬只感覺自己被他緊緊攬在懷中,一陣天旋地轉後,身後傳來巨大聲音。

原本擺在旁邊的鋼管,突然倒下的巨大聲音,徹底震驚周圍。

待站在樓上作業的建築工人,朝下面看。

立即有人大喊道:“有人被鋼管砸到了,快,快,救人。”

邬喬被壓在他的身下,感受到他身體的重量,卻感覺不到他的動靜。

“程令時。”她帶着微微恐懼的,輕喚他的名字。

卻沒有絲毫回應。

“程令時。”她又喊了一聲。

可是依舊沒有回答。

她伸手擁着他的身體,想起他未說完的那句話。

我會一直……

保護你。

程令時,你是想要說這句話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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