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追殺
追殺
“發射響箭!”
“左右包抄,抓住他!”
林元瑾是在一陣陣颠簸中被迫震醒的。
她艱難地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被一少年緊抱在懷裏。
少年黑布蒙面,來不及和她說話,黝黑的眼瞳來回掃視,逆風而行,在崎岖的山路上尋找着逃跑方向,身姿靈活如鞭,不斷避開背後射來的數根箭矢。
林元瑾本就虛弱的身體饑腸辘辘,渾身提不起力不說,骨頭還像是要散架了。
她耳畔是他胸膛中的心跳,而後便是他背後傳來的追兵聲,脖頸因颠簸無力地向後仰起,下一剎就被少年猛地按住頭,往他胸前壓。
須臾之間,一根箭矢帶着凜冽寒光,從他肩側擦過。
恰好就是林元瑾剛剛擡頭的位置。
“刀槍無眼,躲好。”少年言簡意赅地說。
要知道趕路的情況,抱住一個人可比背一個人累得多,對手臂壓迫格外大,還會影響他的攻勢。
但眼下形勢不容人。
若不是被緊抱在懷裏,她只怕早已命喪黃泉。
林元瑾眼前眩暈,卻也能從不算多的視野裏判斷出這并不是她上山時的官道,甚至都并不是正常的行路。
“他們是來追殺我的嗎?”林元瑾靠在少年胸前,虛弱地開口。
她之前只是有懷疑,但沒有證據。
“是。”少年肯定道,悶哼了聲,像是被何物砸中了,險些踉跄,蹲下身躲開上方劃過的長槍,雙腿如引滿的弓弦,用力一蹬,t躍上了樹枝,往粗壯得有幾人寬的樹幹後躲去。
眼見後方數十人就要沖上來包圍住,少年不得不單手摟住林元瑾的腰,另一種手攀住上方粗硬的樹枝,身輕如燕地朝前方的樹梢上躍去,借茂盛的樹葉隐匿身形,同時提速,以避開更多的損傷。
林元瑾聞到了他身上溢出的血腥味。
她閉緊嘴唇,知曉此時的多言會幹擾少年對形勢以及戰局的判斷,只是下方氣勢洶洶襲來的追兵讓她不自覺回憶起了日前的殺戮。
曜日之下,滿地的屍骸還留有溫度,猩紅如瀑布遮蔽了她的雙眼,腎上腺素分泌,恐懼如網罩住了她的意識,過度的緊張讓她的五感出現偏移,連四肢都呈現出一種難以控制的僵硬。
眼下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林元瑾眼皮不自覺地發抖,強迫着自己呼吸,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無力與脆弱,性命如懸針,将落未落。
少年敏銳地察覺到懷中之人此時異樣的乖巧,往下一瞥,迅速做出決斷,指尖一彈,朝反向擲出幾顆石子。
在下方追兵受到幹擾,還沒确認他們所在位置之時,少年快速将林元瑾放在一根樹枝上坐下,推起她的膝蓋壓住殘破的裙擺,像是擺弄一個木偶般将她完美地隐藏在樹幹後。
林元瑾定定地看着他,任由他動作。
少年擡手捂了捂林元瑾的下半臉,似乎在示意她不要發聲,見她眨了眨眼似是回應,轉身向下人數較少的一方沖去。
暗器如雨,“嗖”地割破最近之人的喉口。
林元瑾仿佛又聽到了如馬車外的兵戈相向聲,只是這回,被殺的變成了殘害她的一方。
形勢,終于逆轉了。
還沒能用慘叫聲喚住不遠處的同行之人,濃重的血色就踴躍而出。
少年順勢奪走他身上的長槍,熟練地如揮舞過千百次,紅纓所到之處皆盛開血花。
“你是何人?!”眼見兄弟之人轉瞬即逝,僞裝成匪徒的人按捺不住了,一步步往後退,質問道,“你若就此退開,我們主子可許你銀錢白兩,莫要幹擾我們的任務!”
“我從不和将死之人談判。”少年擡起眼,透着股漠視的平和,如曾千百次經過這樣的打鬥。
轉瞬之間,少年俯身疾馳向前。
眼看着三把劍就要刺穿他纖瘦的喉管,他一躍而起,身輕如燕,卻氣勢磅礴,将敵人襲來的劍狠狠往下一踩,手起槍落,劃出一道幹淨利落的弧線,将三顆頭顱連根拔起,斬了個幹淨。
四周的喧嚣聲轉瞬便消失殆盡。
少年安靜地站在染紅的地面,思索地看着地上的箭矢,拿起一根,将箭尾掰了一截收起來,等四周再無別的動靜,才重新攀上樹枝,走到林元瑾藏匿的地方。
只見林元瑾雙手拘束地放在膝蓋上,還保持着剛剛被擺弄時的姿勢,未有半分挪動,像是生怕因此平添麻煩,惹出禍患。
見他過來,如蝶翼的睫毛才顫了顫,如夢初醒,專注地看向他。
“還清醒嗎?”少年靠近林元瑾,背對着她蹲下,示意她趴上去。
林元瑾動了動嘴唇,脆弱如将碎的玉瓷,已然連喘息都沒什麽力氣。
好在他靠得夠近,林元瑾也不需要多幾分力氣,安靜地靠在了少年背上,雙腿發着顫,生澀地夾在他腰部兩側,方便他扶住。
兩人胸背相貼,林元瑾能清晰感受到對方如擂鼓般的心跳和喘息。
和她發涼的虛弱身軀相比,少年經過數場戰鬥,猶如冬日邊疆戰場的烈酒,熾熱中透着些血腥氣,澆得她不由得多清醒幾分。
“我能…看看他們嗎?”林元瑾抱着他的脖頸,輕聲問,“不行也,沒關系。”
少年頓了頓:“可以,但場面血腥,貴人想必會受驚。”
林元瑾輕聲“嗯”了聲,然後就被他背着往樹下一躍,站到那群屍體的邊上,滿地的血紅染紅了泥濘地,刺目得可怖。
她以為自己昨日驚惶之下什麽也沒注意到,但在看到地上無聲的屍身面孔,腦中卻無比清晰、分毫未差地映出了當時的場景。
“是他們。”林元瑾呢喃道。
正是昨天殺了她的婢女和嬷嬷的兇手。
“您想如何處理?”少年側過頭,平淡地問她,好似她現在可以自己做出抉擇。
林元瑾定定地看着下方的人,想着他們肆意妄為地奪走她身邊人的性命。
若是此時不算,日後便再沒了機會,這段似謀害的山匪殺人就會變成純粹的意外。
她眼眸漆黑,喉嚨幹澀,手情不自禁地抓緊了少年的肩膀,顫抖卻堅定地開口:“償命。”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好。”少年将林元瑾從背上放下來,轉手掏出了匕首,刀尖對着面前的人,言語中透着恭敬,“您來,還是我來?”
林元瑾身軀一滞,坐在地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指尖下意識顫抖,呼吸都不自然了起來。
她也從不曾害過誰,更何況殺過人,哪怕此人性命已經垂危。
但眼前的人作惡多端,殺了所有她在意的人,還想殺她。
雖然現在不殺他,林元瑾也暫時不會死,但若是日後呢?只要她還會成為太子妃,她就必然還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那時怎麽辦?誰來為她做主?
林元瑾擡起手腕,呼吸稍顯急促,雙手從少年手中接過匕首,十指僵硬地握緊了匕首柄,手腕翻轉,本就無力的手顫抖,卻毫不猶豫地朝地上尚未涼透、還在抽搐的身體刺去。
少年的手扶了她的手腕一把,讓刀尖精準地刺入了下方為首之人的心髒。
林元瑾心頭一空,任由少年拉着她的手将匕首抽出來,用布料擦幹淨上面的血色,又将像完成了某個心願的林元瑾背在了身後。
“他們放了響箭,後面尚有追兵,但您現下傷勢太重,滴米未進,經不起圍追堵截。”少年提了提林元瑾的腿,盡量把她往上挪,讓她的手能倚住他的肩膀,“我們現在朝反方向走,不遠有個小鎮,先躲一躲。”
即便小鎮所在之地容易被人找到,林元瑾的身體也扛不住再多一點煎熬了。
“嗯。”林元瑾靠着少年耳側輕輕地應聲。
她緩緩閉上眼,眼眶溢出一滴滴淚珠,滾落到少年的領口裏,身體在強烈的痛苦之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放空感,好似即将燃盡的燈燭。
林元瑾不知如何形容現下的感受。
一個無冤無仇,無恩無情的太子暗衛将懸崖下如遺棄廢品一樣的她撿起,冒着被追殺、受傷的風險護着她,幫她報仇,為她出謀劃策想辦法。
而她在此世有血緣的家人對她置之不理,見死不救。
林元瑾本來對成為太子妃、進入權利紛争中心頗為抗拒,又無能為力,但眼下有人願意護着她的生死,她忽然覺得哪怕成為太子妃也沒有那麽壞——總不會比現在還壞了。
暗衛都如此,想必太子應該也不差吧?
少年不再和林元瑾多說話耗費她所剩無幾的精力,只是加快步伐,沖向小鎮。
他在來時途徑那個近京的小鎮,雖不夠繁華,卻因靠近山上的龍鱗寺,常有顯赫的香客途徑此地,也是五髒俱全。
少年越過看似隐蔽的破舊客棧,直奔向裝修最典雅,一看就要價不低的客棧,避開正門,從後牆一翻而入,迎面撞上在井邊倒水的小厮。
就在小厮目眦欲裂張口就要喊人的時候,少年扯下腰間的錢袋,精準地砸道小厮嘴上,堵住他的嘴。
“開間房。”少年靠近壓低聲音,面上無半分波瀾,聲音輕如雲煙,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卻給小厮一種他說錯半個字就要命喪黃泉的危險感,“剩下的是封口費。”
“是!是!!”小厮警醒,哪怕沒混過江湖也看過江湖話本,猜到一萬種可能,硬生生忍耐住眼神往少年背後的林元瑾身上瞟的沖動,引着他們從後樓梯進,進了個布置妥當的空房。
“找個大夫過來,快。”少年剛一進房,就叮囑了這小厮一道,小心翼翼地将臉色蒼白的林元瑾放到床上靠着,轉身關住門窗。
木窗微啓,讓陽光落入房內。
房裏五髒俱全,桌椅整齊,鋪着綢布的桌上還燃着香料,。
桌上的茶已涼,但少年顧不得這麽多,倒了一杯茶酒扶着林元瑾的背,往她幹得起了血痂的嘴唇裏送。
林元瑾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潤着幹到冒煙的嗓子,但仍緩解不了喉口間刀割般的痛苦。
“空腹不得進藥,剛恢複進食也吃不得大補之物,我去客棧廚房拿碗白粥來給您墊墊。”少年放下茶杯,頓了頓,補了句,“現下這裏還算安全,您先放下心,我馬上就回。”
林元瑾昏昏沉沉地點頭。
少年當即站起,打開門出去,像是打點過廚房,只過了一小會兒就拿了一碗熱白粥回來,看着林元瑾擡起的手還在抖,就不像是能拿穩的樣子t,拿起勺子開口:“別動,我來伺候您。”
林元瑾放棄了努力,張開嘴,喉嚨緩慢挪動,吃着熱乎乎的白粥。
白粥稀稠适中,綿軟的米飯粒粒分明,透着股雞湯的香氣,剛進入口中就順着喉嚨緩緩滑下,溫暖得讓人心悸。
林元瑾慢慢吃着熱粥,直至吃完,看着少年将碗筷放到一旁,痙攣的胃饑餓太久好像沒吃飽般感覺空洞洞的。
被封口的小厮已走,大夫還尚未來到,彌漫着熏香味的房間如今只剩兩人。
林元瑾擡眼看向少年,猶豫片刻,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來送我回去的嗎?”
“是,我奉太子之命前來。”少年擡起眼,“您可是不信?”
室內安靜得只剩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熏香燃起的輕煙缭繞,卻抹不盡他們身上濃重的腥味。
“不是。”林元瑾抓緊了衣袍,強迫着自己直視着他,穩定聲音,試圖表達出她的誠懇和堅定,“我沒有懷疑你。”
哪怕眼前人看來,她的逞強可能都十分可笑,她也不得不做。
心跳如在鼓膜邊震動,強迫着林元瑾集中着精神。
林元瑾與太子曾有過幾面之緣,眼下視線清晰了許多,也知曉眼前暗衛與太子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她也聽聞過有權貴之人會養替身戴罪承罰,只不過是初回見到真人。
林元瑾看到眼前的人緩緩擡起手,膚色像是不長見光,透着股玉白色,将她方才用過的匕首轉了個彎,刀柄放到她手心,刀尖比在他的心口。
少年垂着眸,鴉羽般的睫毛一顫,朝着她露出光潔的脖頸,如引頸受戮,平靜地說。
“您若不安,可随時用匕首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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