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刺客
刺客
秋風徐徐, 蟲鳴凄切。
稀疏的落葉順着風翩飛,宛若疲倦之蝶。
林元瑾手握缰繩,從馬上俯望着眼前的少年, 神色怔然中竟有幾絲無措。
“我之前一直在思索,您究竟是如何發現的?”少年掀起眸, 如鞭的細辮被風拂起,眼眸難得地透出純然的困惑,甚至有些自我懷疑, “是我哪裏扮得不好嗎?”
對她而言的稀疏平常, 對崔夷玉而言可并不尋常。
可除了林元瑾,再無第二人能看出他與太子的不同。
“應當不是你扮得不好,只是于我而言,”林元瑾頓了頓,陷入了思索, “不一樣的地方挺多的。”
無論是氣質還是作風,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東西就不一樣。
但如果要說差別最大的——
“眼神。”林元瑾睫毛一顫,抿起唇笑起來,無比認真地看着崔夷玉,“你看我的眼神和他不一樣。”
崔夷玉的感情相較常人而言過于淡薄,好似水池裏只滴了幾滴墨,常人難以分辨出來, 更遑論先認識太子、後見到他的旁人。
“初次遇到的時候, 你把我當做一個無關的任務目标,平淡、疏遠且尊重,進了府之後, 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些下意識的回護。”
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是自上而下的審視,缺乏尊重不說, 還帶着想操控她的強勢。
以至于林元瑾像是乍然落入巢穴,下意識尋求着之前遇險時得到過的庇佑。
林元瑾下意識在尋找他的存在。
崔夷玉眉頭一蹙,下意識想說些什麽。
他喉口稍澀,只看着林元瑾眼中似綴滿星子,透着他不曾見識過、也不該見過的光華。
林元瑾愈是明麗,柔軟,就愈該與他保持距離。
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止是身份,還有一條無比寬闊的銀河。
但崔夷玉只是無比耐心地望着林元瑾,看着她小聲笑着說起那些她觀察到的“曾經”,像是清點着懷她中的花束,最終什麽都沒說。
“你呢?”林元瑾說完,接過崔夷玉遞過來的水袋喝了一口,才想起崔夷玉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在沉默地聽她說。
“我自有意識起便在崔氏暗邸受教。”崔夷玉緩緩開口,搜索着過去那淺薄的記憶,平淡地簡述,“活下來的人才能成為崔氏的暗衛,為此我們自小便經過各種訓練。”
林元瑾:“訓練?”
“夜視,辨位,服毒,耐刑……”崔夷玉随意說了幾個,眼見深入就要變得血腥,便若無其事地打住,“等在與‘同窗’的厮殺中活下來,再從中擇人認字算數。”
當然,也僅次于次。
暗衛本身不需要、也不能擁有過多的學問,需要的是太子替身。
“我自五歲那年被皇後挑中成為太子替身,之後便學太子所學,仿太子所行。無需我時,我便在暗邸練武。”
為了模仿太子,他被囚于牢籠之中如蛇一般蛻過皮,又因為過強的鍛煉導致他體格明顯別于太子,崔家喂他服用抑制生長的毒,又在夜間用繩索綁縛他的軀體。
毒藥在保持崔夷玉軀體的同時,毀掉了他正常生長的可能性,也意味着他這個替身只會存在于太子稱帝前、也就是最危險的時期。
不過本來暗衛也是用過即廢的刀子,所以明碼的時限對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這些他都不會說。
不是不能告訴林元瑾,而是覺得她會因為這些不重要的事而難過。
“之前你救我時,我曾看見過你背上的傷。”林元瑾輕聲問,聲音透着些低落。
崔夷玉說得輕描淡寫,她卻還是能察覺其中的血淋淋。
沒有人能和另一個人達到幾乎高相似度,哪怕基因幫他走了一大段路,他也一定也付出了她難以相信的痛苦。
“世家最不缺的便是傷藥。”崔夷玉搖了搖頭,表面自己無事,卻還是看到林元瑾垂下的眼睑時補充了句,“我身體強健,哪怕是傷口也好t得快些。”
林元瑾聽着只覺得更糟心了,想側過身,卻沒想到因為太過不習慣挺腰跨坐,腰上突然傳出了令人耳酸的“咔”的骨聲。
她其實早該下馬的,而不是無知覺地坐在馬上讓本就酸痛的身體苦苦支撐。
林元瑾艱難地曲起腿,和扳把手似的側過來,就看到崔夷玉自然地朝她伸出了雙臂。
好像她随時可以放下心,不會受到半分傷。
林元瑾順勢跳下,轉瞬便落到了少年的懷裏,若不是此時穿的騎裝,只怕裙擺要如花朵綻放。
近在咫尺的衣襟口散發着淺淡的熏香,隐約有些清晨的皂胰味。
崔夷玉剛把她放到地上,沒成想她腳跟剛接觸到地面,本就僵硬的雙腿就像失了力,膝蓋一軟,徑直往地上跌去。
林元瑾睜大了眼,顯然沒想到身體不太受控,但看着草地松軟也不至于如何,便也沒伸手。
沒成想崔夷玉眼眸一動,利落地環住她的腰,手臂一彎,将她橫抱在了懷裏:“等會回去便側坐吧。”
林元瑾捏了捏酸脹到有些內扣的小腿,默默地點了點頭。
崔夷玉抱着她往旁邊的樹蔭下走,屈起膝将她放下,耳畔驀然傳來另一處馬蹄聲,剛準備轉過頭查看,脖頸突然被環住往下拉。
他睜大了眼,瞳孔異樣的縮小,卻仍是毫無抵抗地被拉着往地上壓去,手堪堪撐在林元瑾的腰側,就看她慌亂地抱着他躲到了樹後。
樹幹為他們開辟出躲避的空間,偌高的草叢遮蔽了他們的影子。
崔夷玉曲起的膝蓋抵在林元瑾酸軟的腿間,與額頭與她相隔不到三寸,發熱的呼吸相觸,好似能透過熱意聽到對方的心跳。
或者說,他敏銳的耳力真的聽得到。
“…噓。”林元瑾小心地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眉眼間透着為難,“是崔辛夷。”
她對崔辛夷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不希望對方踏入太子火坑,一方面又覺得對方可能并沒有選擇的餘地。
既如此,林元瑾不會再阻止她,可也不願讓她錯認了崔夷玉,再憑空傷心。
崔夷玉餘光看見崔辛夷下馬,在他們拴着的馬旁邊繞了繞,四處張望,沒見到人頗為失落。
他确實不願與崔辛夷有過多的交流。
知曉崔辛夷與太子的過往是一回事,但他若虛與委蛇不當,幹擾崔氏計劃又是另一回事。
眼見崔辛夷見四下無人,朝水池邊走來,似是準備休憩片刻。
林元瑾緊張地抓住身上少年的腰,又将他往自己身前拽了拽,兩人身形都偏纖瘦,只要貼得夠近,茂盛的草叢就足以掩蓋他們的蹤跡。
兩人前胸相貼,他抑制住喉口的悶聲,擡眼就可看到林元瑾的擔心,反倒驅散了他心下的局促。
一切躲避都不過是因為他見不得光的身份。
因為他是暗衛,是太子替身,所以連私自相處都要擔驚受怕,無一時能安寧。
崔辛夷并沒有在附近逗留多久,騎馬離開了。
林元瑾懸着的心落下,轉頭看向崔夷玉,卻恰好見他平淡地站起身,如若無事地走到池邊蹲下,任由清冽的池水滑過他的指尖,清洗掉指縫間的泥漬和雜草。
“時辰不早了,我們也回去吧。”
林元瑾看着少年彎身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些難言的迷惘,在崔夷玉站直轉身的時候上前幾步,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太子妃?”崔夷玉困惑地開口,只微垂的眼眸浮着不易察覺的自厭。
“……”
林元瑾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腦子裏轉了好幾輪,最終又什麽都沒說出來。
除非太子死了,皇後也死了,否則她的願望就永遠不可能成真。
崔夷玉看到她曲起的腿,轉身朝她伸出手想要抱起她。
“如果,我是說如果。”林元瑾握着他的漂亮的腕骨,有些磕磕絆絆地問,“能回到過去,回到懸崖下救我的時候……”
“你會願意帶着我離開京城嗎?”
崔夷玉抱着她的手臂一滞,怔然的眼眸中透出不可置信,好似聽到了荒謬之言,大腦竟然放空一剎。
“你……”他開口,“是太子妃。”
可那時候她還不是。
但林元瑾沒有反駁,只是笑了笑,全當一個玩笑過去了,再沒別的試探。
日頭漸盛。
崔夷玉将林元瑾側身放在身前,騎着已經吃完果子的馬往回一路小跑。
側身愈發坐不穩,林元瑾只安靜地靠在崔夷玉,又不願給他過多的壓力,另一只手死死抓着扶手。
一路無話。
沒過多久就回到了營地附近,皇帝正坐于馬上,和其他臣子邊敘話邊散步。
打獵之人走得遠,如今已看不見身影,只不遠處有着結伴散步的女眷,像是賞秋日之景。
侍衛們面不改色地守在皇帝身側。
崔夷玉将綁在林元瑾腰上的繩子松開,眼眸驀然一閃,餘光朝不遠處樹林陰翳之處看去,放下扶着她左側腰的手,緩緩往馬後挂着的箭筒摸去。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看起來毫不起眼。
說時遲那時快!
數點寒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破了空氣,從茂盛的葉影中直直襲向了皇帝。
速度太快,肉眼幾乎難以辨認,大多人都只看到了那點光亮還未曾反應過來是何物。
“護駕!護駕!”
最機警的護衛最先護在皇帝身側,用手中的長槍擋住了大部分的箭矢。
但也只是大部分。
在看點林間銀光的剎那,崔夷玉左手一翻轉,手中的箭矢如有瞄準,以驚人的準頭和速度筆直疾馳向在其他箭矢護佑下、破空要致皇帝與死地的那支箭。
兩道箭矢在距離皇帝不到一尺的距離相撞,箭矢被沖破的炸裂“咔嚓”聲迅速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
“陛下?!”
皇帝只覺得脖子一涼。
身下的馬猛然高哮,前蹄焦躁地跺起,皇帝本就因為突如其來的刺殺而走神,如今愈發煩躁。
崔夷玉屈膝,腳尖在馬背上一點,一邊在高空中躍起,右手的箭如梨花般迅速擲向了樹林中。
等他落地,恰好落在皇帝身前,悶哼着聲用肩膀為皇帝擋下了一箭,轉身落在地上,扯住了馬的缰繩,将它強硬地安撫下來。
“符儀!”皇帝緊盯着崔夷玉,擔憂地開口。
“兒臣無恙。”崔夷玉皺着眉快速拔出箭,丢在一邊,感覺到眼前隐有暈眩,心下反倒放心了些。
箭上有毒,幸好是他中了箭。
周圍人徹底反應過來,不免慌張,卻也都圍繞在皇帝身側。
“有刺客!”
奈何秋狩之時,武官大多在四方狩獵,如今留守在營地附近的侍衛并不算多,樹林又過于茂盛。
在繁多遮擋之下,無法讓皇帝身側之人前去圍剿,剩餘的侍衛只是呈弧線直直逼向方才射出箭矢之地。
刺客收起弓箭,只是目眦欲裂地看着皇帝,被惡心般的地瞥了眼皇帝身前那詭異的少年,中了毒箭居然和沒事人一樣,“啧”了聲,丢棄下無用的東西。
“狗皇帝養的那是個什麽稀罕玩意兒?!”
他們提前許久探索地形,又在此處紮守了數日,不稀在數次巡邏之時潛入水中躲避,好不容易等到了這個兵散人少,戒備心弱的時機。
卻沒想到,功虧一篑!
然他們既已身處險境,就從未想過撤退的選擇,不光不退,反倒拿起手中的武器,反襲向士兵,兵戈相向起來。
金屬碰撞發出尖銳的嗡鳴,向死而來的反撲打鬥瞬間駭住了侍衛們。
不過試探幾個來回,刺客就發現眼前侍衛并未上過真正的戰場,發現有希望,頓時氣勢更甚。
崔夷玉看情形不對,刺客體格強壯,再這般僵持下去戰線要壓到皇帝面前,屆時更難處理。
他一把搶過旁邊侍衛背後的弓箭,迅速拉滿弓弦,握住弓把的手扯出了青筋,後背緊繃,眼神卻淡漠不變,只盯着刺客打首之人。
破弦之箭劃開空氣竟發出了嗡的彈空之聲。
崔夷玉沒管這箭到底射沒射中,只奪過長槍,在皇帝的震驚聲中如枭似鷹,利索地沖向刺客。
“殿下?!”打到幾乎敗退的侍衛眼見旁邊出現的少年身影,瞪大了眼。
“殿下?”刺客眉頭一挑,荒謬地開口,露出了浸滿血液的牙齒,“你竟是皇子?!”
崔夷玉沒理會開口的刺客,只平靜着眉眼,手中的長槍愈打愈狠,次次朝着死穴沖去,濺射出的血花落在他頰上,分明唇紅齒白,卻狠戾得令人心驚。
他不像戰場t上的将士,更不似金尊玉貴的幌子,反倒像潛在陰影中的殺手。
只他加入之後,氣勢竟出奇的一振,挽回了之前的敗勢。
戰況焦灼起來。
林元瑾眼見場面一發不可收拾,緊緊扯住缰繩,深呼吸着将它往左邊人群後引。
她不想惹上麻煩,更不想添麻煩。
林元瑾的馬術只能用七竅通了八竅來形容,但好在馬本身脾氣好,哪怕不把她當回事也照樣走動了幾步。
剛在她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人群後的女眷有些騷動,一道過于清晰的呼聲傳來。
“太子妃!小心!”
林元瑾瞳仁一擴,側目只能看見人群中林琟音表面驚惶,眼裏卻透着譏諷,下一瞬腰上纏住了一條帶刺的鐵索,一股強硬的蠻力将她直接扯下馬,拽到了手中死死掐住。
她喉嚨被卡住,痛苦中發出咕嚕聲,呼吸不暢,直至眼前發白,手艱難地扒着锢在脖頸上的手。
“停手!聽到沒有!”
一聲怒吼震開,直讓雙方都暫停下了攻勢。
崔夷玉已逼近敵方心口的長槍頓住,紅得發黑的槍尖緩緩滴着血,對上刺客嚣張的臉,空洞的表情一凝。
“太子妃就在我手中裏,你們若不退……”
刺客拎着林元瑾,身上滿是血腥氣,雙眼早已殺紅,呲牙笑着,手中的刀在她脖頸上輕松拉出一條血線,惡狠狠地看着崔夷玉威脅道。
“我就讓她死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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