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墜崖
墜崖
寒風瑟瑟, 空谷幽靜。
刺客驚愕地看着已經看不見人影的懸崖,滿臉匪夷所思,分明是眼睜睜看到的現實, 卻只覺得荒謬得像假象。
太子…?
狗皇帝怎麽養的太子?
哪家太子頭都不擡,追着太子妃往懸崖下面跳啊!
“頭兒?”對面的人開口提醒, 樹林間隐有數個腳步聲,明顯是侍衛追上來了。
刺客轉了轉頭看向背後,又看了看懸崖, 心下一定, 臉上露出可怖的神色,命令:“一般人撤離,另一半随我下崖底。”
“殺不了皇帝,也要帶着太子和太子妃的骸骨回去複命。”
他們行動飛速,眨眼便沒了蹤影。
沒過多久。
侍衛們緊追而來, 看到的已是空無一人的懸崖口。
為首之人蹲在懸崖邊看到地上淩亂的腳印,轉頭看到旁邊幹淨得令人心悸的土地,只覺膽戰心驚。
他們不敢,卻又不得不得出太子很可能跳下了懸崖的事實。
他神色驚疑,卻還是鎮定下神,擡手點了兩個人回去禀報,自己則帶着人匆匆走其他路下山, 去崖底尋找人……或者屍首。
等消息傳回營地之時, 已過了好一會兒。
皇帝遇刺一事過于嚴峻,停下了所有狩獵之事。
所有人歸帳休憩,原本在外的武将們歸來, 個個高度警惕起來,一時之間處處是巡邏的衛兵, 好似連只蟲子都飛不進去。
官員們幾乎都集中在皇帝的帳中。
氣氛凝固如冰,死寂中沉下強烈的壓抑感。
皇帝坐在上首,聽到傳來太子與太子妃許是雙雙墜崖的消息,本就沉重的臉色頓時一白。
“陛下!”“陛下!”
站于他身側後的李公公當即上前扶住了皇帝,擔憂地喚道。
“朕無事。”皇帝扶住頭,向來不透情緒的眼裏竟帶着些滄桑與悲涼,“傳朕的旨意,派人下去找,活要見人……”他閉了閉眼,手撐在桌案上,“死要見屍。”
“遵旨。”方才被點名的兩位武将接旨,接着轉身退下清點兵數。
“父皇注意龍體,切莫憂思過度。”二皇子向前一步,拱手開口,“皇兄身手不凡,也并非魯直之人,想必吉人自有天相。”
皇帝沒搭理他,只皺着眉,滿腦子想着與太子相處的時日,再看着眼前烏泱泱一行人壓着,心氣愈發不順,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太子遇險,官員們更不敢觸怒龍顏,道了聲“是”便安靜退下了。
帳篷中終于空了許多,涼風緩緩拂進來,卻吹不散人的愁緒。
“朕是對太子寄予厚望,望他有心有情。”皇帝開口,有些失神,“但朕不是要他不顧性命啊!”
青年喪妻,老來又要喪子,皇帝如今竟也要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
他是太子啊!距離皇位也就一步之遙,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刺客抓不到就日後再想辦法抓,太子妃沒了就再找一個。
他都是太子了!
權柄勢力,榮華富貴都拉不住他嗎?怎麽就墜崖了?
皇帝不是不知道太子身手,哪怕沒殺成刺客,也不會被掣肘到掉下懸崖,所以最有可能、也最讓人無法接受的,就是他自己跳崖了。
案邊的香燃盡了一根又一根。
耀日西沉,暮夜将臨。
過得越久,皇帝的心就越沉,崔夷玉以身救他,又轉身孤身前往尋太子妃的畫面在腦海一遍遍重複。
經過通傳,一個小公公捧着漆盒,盒子上盛放着一只箭矢走進帳來:“陛下。”
箭尖的血早已幹透,箭柄上紋有奇特的獸紋,赫然就是白日裏刺客朝皇帝射出的箭矢。
“經太醫查看,這箭上有毒。”小公公低頭,額側都是汗水,小心翼翼地說,“常人沾之,兩時辰開始咳嗽吐血,六小時癱瘓在床抽搐不止,不出十二個時辰便會氣絕身亡。”
漫長的死寂。
“…退下吧。”皇帝低聲擺了擺手,像是沒了力氣。
白日時,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有崔夷玉第一個擋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地将插在肩上的箭矢拔掉,因他過快的反應速度,皇帝有一瞬還懷疑過他。
如今最後一絲懷疑也消失了。
能在離開時說出他不止一個皇子的人,怎會是貪戀權勢的自私自利之人呢。
“若他能歸來,過去那些錯事……朕便既往不咎了。”皇帝喃喃,手撐着按着頭,向來挺拔的肩背竟有些佝偻。
漫漫長夜,不知有幾個人能安眠。
至少林家也沒有。
林家的帳篷外難得地驅散了侍奉的婢子,帳篷裏燈光亮堂。
“啪!t”
一聲重響清脆地炸開,接着便是一個人被甩到一邊跌倒的“咚”聲,可見這一掌有多重。
“夫——”
“一邊兒去!”林父粗暴地推開抱住自己手臂,眼眶通紅、滿臉哀求的林夫人,顫抖着手指着地上的林琟音,目眦欲裂,“你真是瘋了。”
“先時陛下因你爬床之事在朝堂上暗裏指摘我,那段時日我連上下朝都不敢多留,免得聽旁人指點我林家家教不嚴!”
“當初我是怎麽和你說的?你又是怎麽和我保證的!”
林母眼眶通紅,像是已經哭過了幾回,仍是求情:“元瑾已經遇了害,如今我只剩琟音了,哪怕她錯了,你也莫要再打罵她了。”
林琟音用手貼着自己逐漸腫起來的臉,慢慢擡頭,看着暴怒得恨不得打殺她的林父,竟譏諷地揚起了笑容:“‘女兒和林家同心同德,入了太子府之後克己守禮,絕不生事。’”
“那你做到了嗎?!”林父見林琟音一副完全沒悔改的樣子,只覺得呼吸不暢,呵斥道,“你今日當衆在刺客面前喚她,誰沒聽到?”
“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你的這點腌臜心思,是何居心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又怎麽樣?”
“我和林家榮辱一體,又不是和林元瑾榮辱一體。”林琟音眼裏浮現出明顯的恨意,“你們如今都向着她,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不為我自己籌謀,也要為我肚子裏的孩子籌謀!”
這話剛落下,如有一聲驚雷劈中了幾人。
帳篷內幾人的呼吸都亂了,只有無盡的慌張。
帳外一個年邁的身影頓住,放下了手,雙眼陰沉,無聲地聽着裏面的聲音。
“孩子……?”林父的臉部肌肉不受控地抽搐了幾下,不可思議地看向了林琟音的肚子,下意識放輕了聲音,“太子的?”
林琟音無聲地點頭。
“婚前失貞還懷孕?!”林母大受打擊,眼裏落下了淚,“琟音,你糊塗啊!”
“糊塗的是你們!”林琟音扶住還毫無跡象的肚子,眼裏透着瘋狂,“只要我能早日進府,這孩子就能瞞住,屆時他就是太子的長子!”
哪怕保不住,他也有別的用處。
“只要林元瑾死了,我就還是太子妃嫡親長姊,哪怕為了名聲他們也不敢慢怠我。”林琟音慢慢地說。
“太子如今墜崖,行蹤不明。”林父盯着她,開口。
他想得沒有林琟音那麽簡單。
林家不可能和崔氏相比不說,沒了太子妃,一個遭到皇帝厭惡的林家女想母憑子貴,可并不是簡單的事,況且如今太子生死不明。
周玠若死了,太子的名號只怕就要換人了!
“什麽?”林琟音猛地擡頭,“太子墜崖?他不是跟着……”
她聲音陡然消失,滿臉寫着荒唐,像是發生了極其難以理解的事。
“你肚子的事瞞好了,等太子的消息傳來了再說吧。”林父只覺得頭疼欲裂,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帳篷側邊昏暗無光,他走出去,便也沒看到陰影處杵立的、面無表情的張嬷嬷。
她涼涼地瞥了旁邊帳篷上映處的人影,悄無聲息地轉身離去了。
天空昏暗,今夜無月。
沉沉的雲如衆人的心緒,透不過氣。
懸崖下亦然。
墜崖的兩人并沒有在山腰停留多久,不過緩了幾口氣,就由崔夷玉小心地摟着林元瑾往下挪。
但不管他再如何小心,身體還是在不斷的碰撞下達到極限。
崔夷玉渾身被汗浸得透濕,眼裏滑入汗滴之後疼得發澀,能撐到現在全靠堪稱恐怖的毅力。
他沒有放棄,也不會放棄。
林元瑾知曉自己勸不動崔夷玉之後,就沒再敢說話耗費他的力氣,只是用已傷痕累累的手抓着可以借力的一切物什。
但哪怕再竭力,意外也總會發生在最不想發生的時候。
在距離崖底不遠的地方,伴随着碎裂的石塊,他們再一次從高處墜落。
崔夷玉像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條件反射般将林元瑾扯到了懷中,一手死死護住她的頭,以身最墊,後背撞上了一連串樹杈。
看似柔軟的樹枝在劇烈的沖撞下都顯得無比鋒利。
好在山崖下方是樹林和河水,在高樹和流水的緩沖下,哪怕是摔也沒有摔出人命。
林元瑾聽到一聲悶哼聲後,手撐着遍布碎石的地面,小心地從崔夷玉的身上挪起,卻發現他閉着眼一動不動。
林元瑾大腦一片空白。
她又懼又怕,怕這世上唯一會保護她的人被她連累而死,懼孤身一人在崖底不知所措。
林元瑾顫抖着手,伏在崔夷玉的胸前聽他的心跳,又去試了試他的呼吸,才松了半口氣,喚道:“夷玉?”
他是昏倒了嗎?
少年緊閉着眼,如同沉睡。
向來皎潔的臉龐沾染了各種血、泥污,身上的衣服無數破口,張開的手上因長時間的勒扯,破開的傷口血肉翻開,隐有血從他背後順着地面的水溢出,看着便覺觸目驚心。
林元瑾怕造成二次傷害,不敢輕易翻動傷者。
夜晚的樹林裏充斥着各種各樣細小的聲響,聽起來格外陰森,好似不知從何處就要爬出蟲蛇伺機攻擊。
林元瑾看着昏迷的崔夷玉,定了定神,撐着精疲力竭的身體站起來。
右腿在跌落時墊了底,現在感覺不到痛意,但也完全使不上力,她只得一瘸一拐,摸摸索索,找到不遠處的一棵樹,用力折斷了一根樹枝以防衛。
她想過鑽木取火,卻發現這附近的木質都過于潮濕,很難實現。
林元瑾從被蟲子吓到發抖,到面無表情地用樹枝撥開蟲子,只花了一盞茶的時間。
林元瑾以前看過的醫書裏和一些游記,可惜現下也記不得多少,不過是病急亂投醫,等她跌跌撞撞地拿着不知名的果子還有不知具體用途的野草藥,回到崔夷玉身側,已不知過了多久。
崔夷玉還沒有醒。
林元瑾聽了聽他的心跳,又安靜地收回了手,好像只要他還活着,她就還能裝作精神奕奕地堅持下去。
她盯着崔夷玉,突然想到她出行之時為了學騎射,身上沒帶什麽東西,但崔夷玉自己身上會不會有火折子?
林元瑾想了想,最後還是伸出了手,在準備碰到他領口的瞬間,被旁邊伸出來的手擒住了手腕。
“你醒了?!”林元瑾驚喜地開口。
崔夷玉如夢初醒,緩緩睜開眼,臉上遲緩地露出了些許困惑,松開握着她的手,喉口幹澀得如同被火棍燙過:“你沒事吧?”
“我沒事。”林元瑾小聲地說,“你有火折子嗎?”
“有。”崔夷玉點了點頭,艱難地挪動着身形,顯然這般狀況他想裝作若無其事都不行,手從腰間的口袋裏拿出一根長棍,放到眼前。
随着“嚓”的一聲,金紅色的火光在兩人中間亮起。
林元瑾松了口氣,捧着手中的果子放到崔夷玉面前問:“你看看,這些能吃嗎?”
溫暖的火光只照亮了眼前小小的一方天地。
她沒發現,面前的少年眉頭蹙了一瞬,又很快松開,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卻又裝作無事。
“我看看。”
他接過果子,視線卻沒有聚焦在上面,黢黑的眼瞳無神空洞,只是用手摸着它的觸感,試圖和回憶中的對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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