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帥是可以當飯吃的,然而現階段謝霜辰還并沒有太看重這一點。

他這是說相聲的,又不是百年鴨店全聚德。

雄赳赳氣昂昂地帶着葉菱回家,對于未來,謝霜辰确實沒有什麽打算。他是被趕鴨子上架硬逼出來了這麽一個選擇,他甚至不知道這選擇是好是壞。

不過這不耽誤點外賣。

謝霜辰晚上一邊兒吃飯一邊看着自己拇指上扳指,葉菱說:“別看了,再看眼珠子掉了,有那麽好看麽?”

“我上一次摸它的時候就把它弄出來一豁口,現在看看,我當時可真是渾。”謝霜辰說,“這是我師父的師父,也就是師爺留給師父的。聽師父說,師爺是當時享譽京津的名角兒,這個扳指是師爺用攢下的第一筆錢買的。他們那個年代的藝人都是當天賺的錢當天花完,金山銀山也能花空,臨終前身無長物,只有這麽一枚扳指傳給了師父。”

“那這麽看起來,你們可真是挺像的。”葉菱說謝霜辰,“你也是有個金山銀山都能掏空了的敗家子。”

謝霜辰笑道:“以後可就不能那麽糟踐了。”

他知道自己跨出小院兒大門的那一刻起,未來的路就絕不太平了。果不其然,再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先後收到了曲藝團的批評通知,說他消極怠工,許多沒有參加過團裏的演出,而且還針對他換搭檔一事做了文章。

謝霜辰真的都無語了,他換搭檔都換了快一年了,這反射弧是不是有點忒長?

重點是不是有點錯?

這一批評倒好,叫他跟家裏好好反省。

原來謝霜辰有一部分商演的收入,實不相瞞,那些演出大多确實是楊霜林給他攢的。楊霜林放了狠話,謝霜辰自然不會天真的認為還有那些免費的午餐。他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當他半開玩笑的試圖聯系一下人際關系時,看到對方那些或扭捏或意味深長的話語神态,多少心裏都想罵娘。

罵娘又怎樣?大家都是出來混飯吃,楊霜林的社會地位擺在哪裏,沒人犯得着跟謝霜辰講義氣而得罪了這麽一位爺。

與此同時,關于謝家分家的事情也開始在文藝圈裏傳開了,流言蜚語自不必多說,謝霜辰完全不關心楊霜林要搞什麽幺蛾子。

他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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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太陽毒辣,葉菱被謝霜辰強行拖着在路上走到想原地爆炸。

“咱們在這兒轉悠了一天,你到底想幹嘛?”葉菱說,“我是牲口啊?連口水都沒喝上呢!”

謝霜辰拿手給葉菱扇了扇,說道:“嗨呀我這不是忙活忘了嘛!葉老師您別生氣!”他朝着旁邊兒一指,“走走走,咱進去喝杯水解解暑。”

“小五爺闊氣呀。”葉菱冷笑,也跟旁邊兒一指,“京兆尹?您數數自己多少日子沒開張了?”

“嘿瞧您這話說的,我沒有逛天上人間的錢難道還沒有喝杯水的錢麽?”謝霜辰拉着葉菱往裏走,“賣屁股也能養活您,走吧。”

葉菱冷漠說:“也行,你賣去吧。”

謝霜辰點了一堆吃的,可是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葉菱問:“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咱們從張自忠路轉悠過來,我在想哪塊兒地方好。”謝霜辰神神叨叨地說。

葉菱順口說:“我覺得北新橋那塊就很好,吃飯的玩的地方都很多,交通也方便,就是堵車,也不是特別好停車。”

“其實我一直特喜歡愚公移山那地兒,就是門口太光禿禿的,吃飯的地兒也少。”謝霜辰分析說,“北新橋吧……也不是不行。”

“你就直說你要幹嘛不完事兒了?”葉菱最讨厭他這磨磨唧唧的樣子。

謝霜辰狡黠一笑,湊上前去:“我想把師父那牌子重新挂起來。”

“啊?”

“葉老師,你不是清華畢業的麽?怎麽連我這點意圖都看不明白?”

“清華也不管算命啊。”

“……”謝霜辰只能說,“以前的路是走不了了,我已經跟團裏辭了,想自己尋點出路。”

葉菱擡了擡下巴:“繼續說。”

謝霜辰說:“我想把師父留給我的詠評社辦起來,回小劇場裏演。二師哥頂多就是在文藝界裏給我使使絆子,說粗俗點就是封殺我。”他說着說着“我靠”了一聲,“他以為他是誰?文聯主席麽?我真的是都不稀罕跟他較真兒。”

葉菱默默說:“但你确實被他按得起不來。”

謝霜辰強硬地說:“這叫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爺自己開茶館說相聲不成麽?丫有本事就來砸我的場子。”他這口氣一身匪味兒,簡直就是個下一秒要收保護費的大流氓。

“得了你別意淫這些有的沒的了。”葉菱開始潑冷水,“您先說說具體怎麽打算的吧。園子想要在哪兒弄,場地租金裝修這是大頭。後面普通人力開銷不說,演員怎麽辦?下午場晚上場,一場怎麽着也得四五個節目吧?你能自己全說了?”

謝霜辰吊兒郎當地說:“也不是不行。”

葉菱說:“我抽死你!”

“不敢不敢,我哪兒舍得辛苦咱們葉老師不是?”謝霜辰賠笑臉,“這個我得好好想想,先把場地定下來。您喜歡北新橋一代是不是?那咱就在北新橋一代了。”

“您可真有錢啊小五爺。”葉菱揶揄,“卡地亞的戒指還舍得扔麽?”

謝霜辰說:“給您當然是舍得了,這不還有師父給留的二百萬麽。”

葉菱說:“夠你盤店面裝修麽我就問問。”

“……”謝霜辰說,“我感覺我得朝大姐借點。”

葉菱問:“你自己這些年真沒存下點錢來?”

“呃……”謝霜辰擡頭看天花板。

“行吧。”葉菱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

謝霜辰捂着臉佯裝悲傷地說:“哎這可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錢到花時才覺窮,自古多情空留恨,卡地亞扔了就白扔啊!”

葉菱說:“你就甭念定場詩了!哪兒那麽戲精?要不你問問京兆尹老板人家缺不缺說相聲的?”

“對了!”謝霜辰說,“那個竹蓮茶樓當初給你開多少錢一場?”

葉菱說:“一百。”

謝霜辰問:“那您看我這樣兒的能給多點麽?”

“你?”葉菱看似打量謝霜辰一番,“多饒給你十塊錢吧。”

“行吧……”謝霜辰說,“那咱倆這一個節目就是二百一十塊錢,一個月按三十天算,天天去就是……”他念叨着掏出來手機,計算器還沒打開呢,葉菱就說:“六千三。”

“嚯。”謝霜辰說,“連房錢都不夠,也就比北京市最低工資标準高點。不行,看來還是得晚上出去接點活兒。”

葉菱說:“我覺得你一宿怎麽着也能三五千吧?”

“這分幹什麽怎麽幹,陪富婆還好點,陪富老爺們兒怎麽着不得貴點?這個價錢啊我看……嘿!”謝霜辰住嘴,“我說這幹嘛啊!”

葉菱笑道:“因為你嘴碎。”

二人合計來合計去,就算謝霜辰的計劃沒什麽大纰漏并且能順利實施下來,最快開張也得秋天去了,當務之急是這個夏天怎麽過去。

原來謝方弼在的時候,家裏有那麽大個靠山,小五爺能混吃等死,走到哪兒都是光鮮亮麗的,誰不捧他一句?可如今靠山沒了,還有楊霜林那麽一個添堵的,小五爺就不好使了——至少是在這個圈子裏不行了。

先前大家捧他一聲“小五爺”,是看在謝家的面子上,他自己當初虛度光陰浪費青春,沒闖出什麽名堂來,背地裏在人家的口中未必比扶不上牆的富二代星二代強到哪兒去。

而這種離開保護傘就跌落凡間窮困潦倒的戲碼又是最令人喜聞樂見,腦內添油加醋再四處散播散播,謝霜辰那可真是比小白菜還慘。

可謝霜辰自己不這麽覺得。

他是個行動派,上一秒想明白了下一秒就撒歡兒去做了。

關于詠評社重新啓動的賬他算了算,自己手上錢肯定是不夠,他朝謝歡借了一部分,謝歡爽快答應,并說他開張的時候一定親自去捧場。

謝霜辰心說姐姐你可別來,出了事兒算誰的。

詠評社原來在鼓樓一帶活動,因為周霜雨出了事兒,謝方弼悲痛之下停止了所有演出,那個舊園子也賣給了別人,如今早就不是當初模樣了。

于是對于小園子的演出幾乎成為了謝霜辰很遙遠的回憶。

他對于商業上電視媒體上的那些東西已經感到了厭倦,今時今日也算一個契機。他很快敲定了北新橋附近的一個場子,大約放下一百五十人左右。敲定了場地之後便聯系裝修,按照記憶中模糊的樣子複原詠評社。

他記得舞臺正上方有一塊很大的牌匾,出自一位老前輩之手,可是在那場大火種也一并燒毀了,只剩下了謝方弼留給他的那一塊巴掌大的門牌。

就這麽一瞬間,謝霜辰忽然感覺到自己身上的壓力其實很大很大,只不過都被他那副渾不吝的樣子給遮掩住了。

也不想被葉菱瞧見。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一邊兒是張羅着園子的事兒,而另一邊,則是需要招募演員了。

起初謝霜辰盤算的還不錯,然而事到臨頭了,他才看出來那麽點人情冷暖。平時商演結交的那些同行們竟沒一個肯應他的邀,個個都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說來也是,謝霜辰曾經認識的人都是什麽水平的?盡管有很多人輩分沒他大,但也是活躍在熒屏上被觀衆所熟知的人物。亦或是從業很久,久到随便碰一下都呲油花的老油條。人家演出一場多少錢?跟謝霜辰這兒說一場能給多少錢?

無論是身份問題還是錢的問題,人家就不可能答應謝霜辰。

更別說他們謝家現在四分五裂叫人看笑話的樣子了,有楊霜林在一天,誰敢跟謝霜辰伸手?

這下給謝霜辰氣的夠嗆,只想給楊霜林紮小人。

“小五爺,知道生存艱辛人間疾苦了麽?”葉菱老神在在地問他。

“難啊!”謝霜辰穿着大褂往椅子上一靠,“真是世态炎涼人心不古啊!”

兩人在已經裝修的差不多的園子裏願景往後,謝霜辰還換上了大褂去臺上試效果,可這願是真的發不出來,演員湊不齊,難道真叫謝霜辰一個人上面吹拉彈唱成天成天的演?這都不現實。

謝霜辰是希望能找點人來攢一攢,沒成想就這都辦不成。

“劉老師說可以來給我說開場的單口。”謝霜辰說,“可是劉老師身體不太好,我不想總是麻煩他。”他說的是劉長義,就是曾經的搭子。當初是謝霜辰先甩手不幹,如今反過頭去求人家,人家還能頂着壓力仗義相助,足見當初謝方弼為謝霜辰選搭檔時對于人品的考量。

葉菱說:“铮哥說也能來幫個忙。不過他工作真的很忙,今年又有要孩子的打算,我看……就當無事發生吧。”

“哎。”謝霜辰嘆氣,“铮哥也是仁義。”

“這都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葉菱說,“招聘那塊也沒什麽人來。”

早幾年的時候小劇場相聲确實是紅火過,北京城裏大大小小的劇場如雨後春筍一般崛起。可是市場這個東西,有熱就肯定有冷。随着移動互聯網的逐年深入普及,觀衆能看到的世界越來越大,要求也越來越高。

以前一個段子能翻來覆去地說,現在你說過一次了,第二次再說觀衆就覺得沒意思了。

一個相聲演員說的還不如沙雕網友好笑,我幹嘛花這錢來聽你呢?

于是小劇場的相聲在各行各業熱烈前行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又沒落了下去,那些大大小小的相聲社團起高樓宴賓客,過後該塌還是塌。

這些都是連鎖反應,不賺錢,可不就是從業的越來越少麽。

謝霜辰長嘆一口氣,站起來看看那裝好的舞臺,感慨道:“謝霜辰在這相聲圈裏可真不是個玩意兒啊!”

葉菱知道他在感嘆什麽,小五爺風光時大家都愛湊過來,如今他沒了師父,又有師哥為難,小五爺風光不再,脫了那層華麗的外衣,謝霜辰是個什麽玩意的?

他察覺到了一點傷感,此時手機響了,是約好晚上來送桌椅板凳的,他就出去接了。

謝霜辰不知道葉菱不在,他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感懷中,雙手背在身後,忽然邁步走上臺。

燈光都是開着的,臺上亮堂,臺下漆黑一片,沒有人,看上去萬分冷落。謝霜辰腦海中浮現起了當年詠評社演出時候的畫面,像是存放已久默片,吱吱呀呀的,但那熱鬧的場面卻叫人心潮澎湃。

此情此景叫一貫豁達的謝霜辰都不免傷感,又記起往日春風得意之時,如今對比,更是慘淡。

謝霜辰一捋大褂,緩緩唱道:“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這是《貴妃醉酒》的唱段,謝霜辰小時候學的,他站在臺上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了這出戲。這講的是楊貴妃赴宴百花廳,結果沒等來唐玄宗,反而得知唐玄宗已臨幸其他妃子。楊貴妃心中萬般風情難以排解,只得借酒消愁,回憶起自己當年盛寵之下的場景。

都是風光落魄的對比,謝霜辰就這麽唱了出來。

“人生在世如春夢……”

謝霜辰是正經拜師學過京劇的,身段唱腔俱佳,只不過在後來的舞臺表上演鮮少展示柳活兒,就算有,在京劇上也多是唱一些生角兒。

旦角兒的唱腔,謝霜辰幾乎是沒使過的。

葉菱接完電話回來就看到的是這一幕,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謝霜辰這是發的什麽瘋。但見謝霜辰完全沉浸在故事中,楊貴妃的美麗哀愁與醉後憨态學的惟妙惟肖。謝霜辰本就樣貌出衆,平日裏是壞帥,是勾姑娘的那種浪勁兒,現在唱戲,那反差大的葉菱有點說不上來話。

他手裏攥着手機,鬼使神差的就給謝霜辰全錄下去了。

最後一個卧魚觀花,當真是一副美好的畫面,

葉菱不禁拍手叫好,謝霜辰一下子回過神,見葉菱在門口,忽然羞愧的低下了頭,好像被人瞧見了多麽不好的事情一樣。

“我光聽過,還沒見過你這功夫。”葉菱走過來,“大開眼界。”

“得了。”謝霜辰說,“您就別寒碜我了。”

“哪兒是寒碜啊。”葉菱走到臺前,仰頭看向謝霜辰,“小五爺這身段唱腔,要放在民國可能也早就成角兒了,幾千塊錢一宿我覺得太便宜。要不然咱別賣藝了,賣身吧?”

“呦呵,我賣身賺錢養您呀?”謝霜辰笑道,“真是瞎了心了!”

葉菱說:“那不然呢?眼瞅着咱這院子還有不到來禮拜就能正式開張了,這演員就咱倆,到時候能來觀衆麽?不賣身夠咱吃飯麽?”

“你說得很有道理。”謝霜辰說,“要飯和賣身,看來真得選一個。”

他倆這開玩笑的話題很快就被送家具的工人打斷了。

空蕩蕩的大廳裏很快就被八仙桌和長桌堆滿,有了那麽幾分園子的意思。可這家具一擺上,謝霜辰坐在臺口看着感慨:“剛才沒覺得什麽,桌椅板凳全活了,我倒真有點擔心不上客可怎麽辦。”

“不是必然不上客麽?現在才晚上十點,你可別做夢了。”葉菱看了看時間,“還有最後那麽幾天,看看能不能招來什麽人。哎,你說你名頭這麽大輩分這麽高,怎麽就沒人仰慕你而來啊?”

“可能我太帥了吧。”謝霜辰說,“同行簡同性,不相輕才怪。”

葉菱本想嘲笑謝霜辰一番,他歪着頭看向謝霜辰,眼睛忽然一亮,拍手說道:“我想到一個辦法!”

“什麽?”

“現在才十點。”葉菱說,“走,我帶你上街上拉客去。你這謝家有兒初成長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樣兒,不得上街上去讓人摸摸看看,人家才知道你麽?”

“我很有名的好不好?!”謝霜辰叫道。

“那也是過氣網紅了。”葉菱拉他,“走吧。”

“我就就算死!”謝霜辰剛要說話,葉菱一手指向他說:“閉嘴,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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