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苦橙

苦橙

一周時間匆匆而過,沈念的腳傷恢複個大概,可以正常走路。

期中考占用了高三生們寶貴的兩天時間,考完最後一科的時候剛剛下午四點。

沈念背着書包從考場回到教室,剛一坐下就被薛曼拉着問,“念念,你考的怎麽樣啊?是不是年級前十又預定了。”

“還行吧。”

沈念想起上午的理綜,她最擅長的物理和化學,她最後一道大題沒寫。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故意的。

-

班級裏彌漫着考完試的欣喜與嘈雜。

因此突然的安靜格外引人注意,同學們争相交頭接耳地往窗戶外看,邊看邊竊竊私語。

薛曼率先發現了不對勁,碰碰沈念胳膊,“念念,你看外面。”

沈念轉頭,視線一眼就落在窗外走廊的人影上。

深秋京北城四點鐘的太陽已經快要落下,落日的餘晖灑照進來,長而窄的走廊裏彌漫着淡淡的金。

此時全然籠罩在那一人身上。

他獨自站在那裏,目光有些蒼涼,像寂靜的雪山。

沈念不知道,他們曾經不熟的七年裏,這座雪山是否融化過。

又或是,他那樣肆意冷淡的人,未來會為誰融化。

她忽然有些好奇。

沈念丢失了很久的那種勝負欲,在這個正盛的黃昏裏,又重新開始浮現。

-

衆目睽睽下,衆人或豔羨,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裏。

沈念出了教室,話裏帶着抹不自知的嬌,“二哥,你今天好早,我還沒放學呢,你可能得再等等哦。”

沈知序有些無奈,自從那天沈知禮的話,家裏人仿佛篤定了他和沈念不熟,孟女士非要他來做這個壞人。

他目光緊緊凝着她,斟酌片刻,“和你說件事,聽了不準哭。”

此話一出,沈念才意識到沈知序的臉色并不是很好。

“什麽事?”

沈念心突然有些慌,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沈叔叔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一周前進了醫院。剛剛醫生給出了具體的診斷結果。”

沈叔叔。

沈知序的沈叔叔是誰不言而喻。

...

請假手續辦理得順利又迅速。

坐到車裏,情緒沉澱了一路,沈念忽地想起一周前,臺球館裏沈知序接到的那通電話。

這個時間點太過微妙。

她轉頭看向駕駛座的男人,“其實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車裏點了香薰,是沈念喜歡的泛着微苦的陳年橘子皮的味道。

只是此時的她毫無心情。

沈知序緩緩踩下油門,發動車子。

他專注路況,并沒看她,只低低“嗯”了一聲。

只這一聲,答案已然分明。

“是他不讓你和我說的嗎?”

沈念的眼眶已經紅了,情緒瀕臨決堤。

前方路段擁擠,車子龜速前進,等待的間隙裏,沈知序點了根煙,夾在指間。

燃燒後的煙灰順着男人冷玉般的指尖掉落,車廂裏沉默氤氲。

“沈知序,我爸爸會死嗎?”

沈念聲線愈加不穩,幾近失控的邊緣。

沈知序将燃了一半的煙撚滅,降下車窗透氣。

車廂裏的安靜顯然不太對勁,他一轉頭,便看見沈念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現在不是糾正稱呼的時候。

男人眉心微折,一邊顧着前方路況,一邊打開沈念面前的置物櫃,從裏面拿出塊手帕,遞給她。

“擦擦。”

沈念接過手帕,吸吸鼻子毫不客氣地往臉上一抹。女孩剛哭過鼻音有些重,“等我洗幹淨了再還給你。”

“我爸爸...”她咬住下唇,又想哭。

男人俊挺的眉間倦意難掩,轉動方向盤,車子拐了個彎。

“別急,先去醫院聽聽醫生怎麽說。”

沈念不再說話,轉頭看向窗外。

心間雜亂,根本無心欣賞此時京北城內黃昏正盛的景。

其實沈念已經七年沒有見過父親了。

她有關于‘父親’這個身份最後的記憶,竟然是沈知序的父親。

此時正好位于下班時間,去醫院的方向有很長的一段路在堵着。

耽擱了好些功夫,一個多小時後他們才到醫院。

然而在進電梯的時候,沈念卻遲疑了。

電梯快要關上的前一秒,沈念仗着自己瘦小的身軀從裏面擠了出來。

沈念倚在醫院白色的牆壁,身體慢慢下滑,任上面的涼意一點點從後背浸入骨髓。

她看向從重新打開的電梯裏出來的沈知序對着電梯裏的人抱歉,心裏酸軟成一片。

沈知序腳步停在她跟前,“沈念,你知不知道剛才多危險?”

他的語氣有些嚴厲,和之前的冷淡截然不同。

像是被觸動了某個關竅,沈念眼淚汪汪地仰起腦袋,“沈知序,我不敢上去,怎麽辦。”

“如果不敢的話就回家,只要以後別後悔。”

好兇啊。

“沈知序,你就這麽讨厭我是嗎?”

沈念扁扁嘴,說完,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從她的眼眶裏,一滴一滴地滾了下來。

無奈輕嘆,不顧醫院裏的人來人往。

沈知序蹲下身子,和她平視,“念念,你應該叫我什麽?”

沈念擦着眼淚,并沒有意識到他稱呼的轉變。

抽抽搭搭地開口,“沈知序。”

沈知序輕輕挑了下眉,“不打算繼續裝了?不是一直叫我哥嗎?”

沈念哼了哼,眼圈泛紅,委屈不已,“明明是你不讓我叫你哥的。”

沈知序靜靜看她兩秒,不知是想起什麽,英俊的眉眼暈起幾分笑意。

很淺的笑,他的眼皮是那種內雙,笑起來眼尾上勾,瞳仁幹淨而深邃,就像被水洗過的黑曜石。

沈念仰頭看着他,有些愣住。

他不常笑,經常一副矜貴冷淡的少爺模樣,笑起來,卻莫名讓她想起雪山融化,雨後初霁。

...

沈知序慵懶地點了點下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笑得無奈,“我看你慣會倒打一耙。”

淚意朦胧了眼底的神色,沈念仰頭,委屈巴巴的,“沈知序,我不想叫你哥了。”

你是好多人的哥哥。

如果是沈知序,或許可以是她一個人的。

話裏的暧昧深深淺淺,像是輕輕撥動的弦,只是有一些被四周的嘈雜蓋過。

或是無心,又更像是有心。

“說什麽胡話。”

沈知序沒太在意,只以為小女孩鬧別扭。

男人起身,一身黑衣矜冷挺拔。

擁擠長廊,人潮湧動裏,他緩緩朝她伸出手,“上樓吧,有什麽二哥都陪着你。”

-

沈啓山的病房在醫院的頂樓,身份特殊的原因,守衛重重。

沈念跟在沈知序後面,看他和那些守衛相熟地打招呼,那些人對他的姿态很是恭敬。

她倚着門框想,他應該在關系疏通上下了不少功夫。

來到病房門口,沈念站在門邊,踮着腳才能看見一點點裏面。

病房門特制的鎖被一旁的守衛打開。

沈知序拍拍沈念腦袋,“進去吧,和沈叔叔說說話。”

推開門,沈念一只腳邁進病房,遲疑着回頭看向沈知序,“你會走嗎?”

那雙小鹿般的眸裏帶着不經意的渴求。

喉結輕動了下,沈知序看着她,低聲諾允,“我在外面等你。”

沈念唇角彎了彎,轉身進了病房。

看到父親的那一刻,只是一眼,眼淚流下來。

房間裏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機器響着規律的嗡鳴聲,沈啓山躺在最中央的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種管子,藍色的病號服又大又空。

他的雙眼緊緊閉着,眼窩深邃,臉色枯黃,鬓間泛着隐隐的白。

七年彈指一揮,父親好像真的老了。

和多年前的成熟沉穩相去甚遠。

“凝凝,你來了。”

病床上的男人聲音很虛弱,看到沈念,費力地朝她招手。

沈念趕緊走過去,“爸爸。”

父親的手瘦骨嶙峋,握在掌心硌得有些疼,沈念咬唇,又想流眼淚,“對不起,爸爸,我現在才來看您。”

“不怪凝凝,是爸爸做錯事了。這些年過得好嗎?”

沈念低着腦袋,“挺好的。”

其實怎麽會好呢。

沈家對她再好,也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家。

沈家做的所有好事,未來會以怎樣的籌碼收回去。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爸爸,那些事,不是您做的是嗎?您是被冤枉的。”

沈啓山嘆了口氣,語速很慢,“凝凝,這些事情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我走了以後,好好學習,好好生活,你媽媽和你沈叔叔年輕時是同學,沈家,不會不管你的。”

沈念的眼淚又止不住了,淚眼婆娑,“爸爸您別瞎說,您會沒事的。”

沈啓山笑笑,也不争辯,“最近和媽媽有聯系嗎?”

沈念低頭,賭氣一般,“沒有。”

“怎麽還這麽小孩子脾氣,”

沈啓山笑笑,“好了,凝凝該回家了,爸爸想休息了。”

意興闌珊地說完,沈啓山就背轉過身,不再看沈念了。

-

出了病房,沈知序不在。

沈念一路房間看過去,摸索着走到一間醫生辦公室門口。

沈知序正在裏面和醫生談話。

很多專業名詞,沈念大部分都聽不太懂。

但是,‘癌症’、‘晚期’一類的詞她還是能聽懂的。

...

“凝凝,你爸爸呢。”

正發呆的時候,一個紅衣女人風塵仆仆,踩着高跟鞋風風火火從電梯出來。

她的手邊提着一只小行李箱,估摸着時間,似乎是一聽到消息就上了飛機。

“你怎麽來了。”

沈念視線撇去一邊,明顯不太想理女人。

章明惠來到她跟前,“凝凝,爸爸身體怎麽樣了,還好嗎?”

“你現在假惺惺的幹什麽,當初出了事馬不停蹄出國的不是你嗎?”

“媽媽不和你吵,凝凝,告訴我你爸爸現在在哪間病房。”

“我爸爸睡覺了,你不準打擾他。”

面對章明惠,沈念眼底現出幾分防備姿态,像是護犢子的小狼,卻又分明恢複了些往日的鮮活。

正僵持間,沈知序從醫生辦公室出來。

他看了沈念一眼,轉頭看向章明惠,“章阿姨,跟我來吧。”

-

沈念一個人下了樓。

她蹲在醫院門口的花壇前,正對着醫院大門,人來人往。

醫院真是最令人讨厭的地方,她想,充滿了悲歡離合。

不知道在樓下待了多久,沈念腦袋歪倒在膝蓋上,眼睛漸漸眯起,都快要睡着了。

“自己一個人在這幹什麽,欣賞風景?”

一道似笑非笑的調侃聲在前方響起。

一個激靈,沈念清醒過來。

她擡起頭,看見沈知序朝她走過來,背光裏男人身材修長,帥氣難掩。

心裏直委屈,不想搭理他。

沈念氣咻咻的,“要你管,你和那個壞女人就是一夥的。”

“嗯我和她一夥的,是壞人。”

沈知序倚在一米多高的花壇上,長腿微彎,姿态懶倦又帥氣。

他說完,忽地偏頭朝她這邊看來,“那現在,壞人想帶你回家吃飯,同意嗎?”

那雙看誰都多情,卻又比誰都冷淡的桃花眼,此刻勾着比往日真切的笑意。

沈念和他對視,清楚聽到,自己的心,‘砰砰砰’,不規則地跳了好幾下。

她扁扁嘴,就想矯情一把,“不同意,我不餓。”

只是剛一說完,‘咕嚕咕嚕’的聲音傳遍這一方空間。

“...”

沈念臊得臉頰紅紅,腦袋頓時埋得更加深了。

沈知序不自禁笑出聲,果然還是個小孩兒。

也不在意她的小脾氣。

沈知序低頭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折騰一圈,時針已經指向七點。

“麻利點兒,走了。”

...

不多時,一輛黑色汽車緩緩在眼前停下。

車窗緩緩降下,沈知序坐在主駕駛,看向仍舊蹲在花壇邊的女孩,“上車。”

沈念看了他一眼,不動彈。

“怎麽,”沈知序挑眉,“難道還要我抱你?”

沈念想了想,慢吞吞站起身,剛起到一半,麻意從腳心灌滿雙腿,她踉跄了下。

下一秒又跌了回去,“沈知序,我腳麻了。”

“真的。”

他半晌不動,她舔舔唇,又加了一句,顯得可憐巴巴的。

“...”

沈知序下了車,繞過車身來到沈念跟前。

目光落在女孩柔軟的發旋上,半晌,他認命地抱起她。

“沈念。”

“嗯?”

沈念仰頭看向沈知序。

這是他們第一次以這樣的姿勢,靠得這樣近。

恍惚夢裏出現過似的,鼻腔裏滿是屬于他的氣息,清冽而好聞。

而後沈念聽見沈知序話裏帶着認真。

“以後不用再羨慕別人了。”

“嗯?”沈念有些沒聽懂,不明所以,“什麽?”

“我說,”男人那雙桃花眼裏帶着慣常的散漫,又分明如水洗過的黑曜石幹淨明澈,“以後不用再羨慕沈茜茜了。”

耳邊閃過一瞬的嗡鳴。

朦胧裏,沈念好像看見巍峨伫立的巨大冰川,最上邊的一角正在緩緩開裂。

她窩在沈知序懷裏,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

混合着他清冷好聽的聲音,“再有什麽事兒,二哥替你擔着。”

二哥。

像是對上樓前她忽然興起要求的回應。

只是不似預期。

沈念眼睫顫了顫,腦袋低下去。

原來剛才的冰川融化只是錯覺。

所有人都對她說,“念念,這是你二哥”、“念念,你應該叫沈知序哥哥”、“念念,有什麽事麻煩你二哥就行,他都會給你解決”。

後來,這個稱呼、這個身份,就像一道魔咒,從沈念懵懵懂懂的時候。

纏繞進她的生命裏,持續了很多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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