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苦橙
苦橙
硯臺擦過沈知序的白色襯衫,力道重擊的沉悶鈍聲。
他兀自立在書房中央,巋然不動,就連眉頭都沒皺起任何弧度。
“父親,您想要我按照您安排的路走,可以,卻又讓我束手束腳。”
他抻了抻衣袖被弄出的褶皺,漫不經心的語氣,“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您身在上位,應該最是知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道理。”
“照顧好念念,看着她上大學,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然後結婚生子,就是我們沈家對你沈叔叔最好的幫忙。”
沈義宏站在桌前,“也是你沈叔叔對念念最好的期待,其餘的,你想都別想。”
沈知序輕呵一聲,“所以這又是您的一個聯姻工具?”
沈義宏面色不虞,神情緊繃,“就算聯姻,我也會為念念找最好的對象,你不放心,可以給你妹妹親自挑選。”
沈知序眉心跳了跳,“念念還小,這個之後再說,就算大學畢業也不遲。”
“那你還想說什麽?”
沈義宏眼神警告,他轉身走到窗前,單手開了窗,室內濁氣被吹散,父子對峙間緊繃的情緒得到片刻緩解。
“自然是關于沈家,關于沈叔叔的事,我需要一個真相,而不是那一紙官方的,冰冷的判決書。”
沈知序看向背手立在窗前,已經不複年輕的背影,不為所動地繼續,“還是說,您之所以遮遮掩掩,實則背後的龃龉與不公,多到您也不敢說。”
“你給我放肆!”沈義宏豁然轉身,“沈知序,你現在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他看着自己這個小兒子,在外留學七年,他自認沒有疏漏過對三個孩子任何一個的教育。
只是對面人眼底隐藏的那股對權力場的游刃有餘,以及随時可以抽身的掌控感,第一次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老了。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早已有超出之勢,只是沒想到這麽快。
現在的社會似乎已經是年輕人的天下了,他們摒棄了老一輩傳統守成的思想。
膽大、心細,擁有郎朗乾坤、昭昭日月最需要的正直。
左肩被墨汁染黑的面料浮起微淺的紅,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像是根本失了痛覺,沈知序唇角浮起淡淡的笑,“膽子不大,您也不會選中我不是嗎?”
-
又是一個周一。
沈念拿着周五那晚被墨水弄髒的裙子,下樓交給阿姨。
經過兩天三晚的發酵,上面濃黑的墨汁已經暈染出一大片,很難清洗幹淨。
阿姨問她,“念念,這件需要丢了嗎?”
沈念搖頭,“不用,一會兒吃早餐的時候,您幫我洗一下,洗完讓我看看,然後拿陽臺曬起來,洗不幹淨也沒事兒。”
阿姨将沈念的話一一記下,雖不解,但也沒說什麽。
主人家的話照做就是。
沈義宏剛退休,生物鐘還在,起了個大早,出門打太極拳去了。
傭人在各處忙活,餐廳只剩下沈念和孟菀音兩個人,沉默地吃着早餐。
過了會兒,沈知序出現在二樓拐角。
男人下颚微揚,一邊系着袖扣,長腿慵懶地下着臺階。
眼看着沈知序進了餐廳,沈念看着手中剛開始吃的早餐,幹脆地放下,看也沒看他。
和孟菀音道了聲再見,連羽絨服都沒穿,就這麽背着書包出了門。
“诶,念念?今天不讓你二哥送你去學校嗎?”
孟菀音看着沈知序納悶,“念念怎麽了?好像從那天晚上就不太對勁。”
沈知序望了眼沈念即将消失的背影,他一來就走。
男人‘啧’了聲,輕挑眉,“我又惹她了?”
“誰知道,”孟菀音不滿,命令沈知序,“你也別吃了,趕緊開車去送念念,高三生,遲到一天也不行。”
“...”
在孟菀音威逼的目光裏,沈知序慢悠悠吃完早餐,他起身走到玄關處,穿好外套,拎起一旁的車鑰匙。
又順便回餐廳裝了幾塊甜點,拎了瓶豆漿。
在孟菀音催促的話語裏,男人輕哂,“我真是欠了她的。”
還沒出門,客廳門突然被從外打開。
沈茜茜進來,一臉邀功的活潑樣,“二哥,這次的家長會你不用給我開了!”
沈知序腳步頓了下,揚眉,“?”
“因為我這次考試進步了。”
沈茜茜驕傲地挺起胸脯,“所以我叫了我爸爸去給我開。”
聞言,男人眼眸微眯,若有所思,問沈茜茜,“你們年級具體哪一天開家長會?”
她奇怪地看了沈知序一眼,“就今天上午啊,念念沒和你說嗎。”
“...”
确實沒和他說。
男人薄唇掀起一個淡笑,只是眼底并沒什麽笑的情緒。
正巧這時,阿姨拿着件衣服過來。
“诶,少爺,小姐不在嗎?”
沈知序聞言,揚了揚眉,示意阿姨繼續說。
“小姐這裙子上的墨水實在洗不幹淨了。”
阿姨面露難色。
淺色的裙子被水浸透,此刻正不斷往下滴着水。
裙形剪裁完美,仿佛能從中窺見幾分少女曼妙的身軀。
裙擺下方暈染了一叢灰黑,大概是其中唯一的美中不足。
沈知序顯然也注意到了,他微伸出指尖,在那片墨色的域輕觸,有淺淺的墨跡印上冷白的指。
男人眯了眯眸,眸色微深。
吩咐阿姨,“不用繼續洗了,晾陽臺上去吧。”
阿姨應了聲,離開。
“二哥,我今天是來和你說一聲的,不是我爸爸要給我開家長會嘛,就不用你送咯。”
一邊的沈茜茜話音雀躍,“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反正念念也不需要你給她開。”
沈知序輕哂,“誰說她不需要。”
-
沈念從沒覺得從客廳到沈家大門的距離這麽長。
光走着估摸就得需要至少十分鐘,她穿着單薄的校服校褲,十一月底京北的天已經很冷了,吹得人發冷,一直冷到骨子裏。
不多時,一輛黑色汽車從身後開過來,保持跟她差不多的速度行駛。
車窗包裹着深茶色的車膜,沈念看不見裏面。
但她知道裏面是誰。
果不其然下一秒,主駕駛的窗緩緩降下。
沈知序那張斯文又冷淡的臉露出來,男人輕輕挑了下眉,唇角慵懶的笑染了點兒調侃,“之前不是還說讓我給你開家長會,現在怎麽又躲?嗯?”
沈知序慢悠悠把着方向盤,也不說停下讓她上車。
沈念心裏本就窩着氣,現在看見沈知序一副慢條斯理不為所動的模樣,多日積攢的委屈一點點從不知名的角落溢上心頭。
沈念哼了哼,“我沒按照你說的搬回二樓,自然也不需要你去給我開家長會。”
“我不需要你。”
“你是被那個女人拜托的,”沈念看也不看沈知序,嗓音幾乎尖銳地重複,“所以我不需要你。”
“被誰拜托的,這兩者之間,”沈知序話音停頓,淨白指骨在車窗邊沿輕敲,似是真的覺得疑惑,“有區別嗎?”
沈念停下腳步,轉身。
深秋蕭瑟的風裏,望進男人那雙山霧般清冷的眼。
眼眶酸澀,想流眼淚,當然有區別。
沒有誰可以在攪亂了一個少女的一池春水之後。
若無其事地退出。
背後是滿地落葉的梧桐樹,沈念的眼睛明亮而倔強。
即使這個人是她名義上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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