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灰月

灰月

沈念在十一歲最落魄的那年遇見沈知序。

那年沈知序十八歲。

盛夏時節, 一連幾天綿綿陰雨。

向來幹燥的京北空氣裏彌漫着罕見潮濕,無端引人煩躁。

就是這樣一個天氣,沈念被沈知禮領到沈家。

剛遭逢大難的女孩伶仃單薄, 瘦弱可憐, 眼神怯懦得令人無端心疼。

說來奇怪,他們兩家都和蔣家是世交,父輩間也算相熟。

沈知序從前只是聽說過沈意凝這號人。

是從蔣正恒嘴裏, 整日将自己的小青梅挂在嘴邊。

“二哥, 你是沒見過我們凝凝, 等你見到就明白了,你知道她有多可愛嗎!”

蔣正恒列舉了無數有關于沈念的事跡。

包括不限于将生日十幾寸的大蛋糕據為己有,哭嚷着說這是她一個人的生日,蛋糕也只能她一個人吃。然後一個人将那麽大的蛋糕抱卧室裏誰也不讓吃, 最後吃不了了,又切成一小碟一小碟,哭得抽抽搭搭地抱着下樓分給他們。

“二哥你不知道,凝凝抱着蛋糕下來的時候簡直可愛死了!怎麽會有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啊!”

“...”

嚣張跋扈,自私自利能和可愛畫等號。

沈知序扯扯唇, 當作回應,沒太在意。

第一次見面是在沈家,那時她已經改名叫沈念。

見到他的第一眼, 她怯怯地喚了他聲‘二哥’, 性格神情和蔣正恒口中描述的截然不符。

沈知序幾乎以為這是換了個人。

高考後的一整個暑假。

沈知序看着沈念初來乍到, 寄人籬下,笨拙地讨好, 性格隐藏,看似乖巧。

無端煩躁, 心生冷淡和厭惡。

後來在外留學七年,漫長時間,他們只見過寥寥幾次。

并不相熟。

徹頭徹尾的交集是在去年,沈知序聖誕歸家。

機場回家途中。

那天下了雪,冬季冷清的街道洋溢着幾分過節的喜氣。

車子途徑沈家附近,沈知序視線掠過半開的窗,無意間落在一處,定格,停留。

街角餐廳,是蔣正恒在給沈念慶祝生日。

沈念面前擺着一只蛋糕,尺寸不算小。

不知道蔣正恒說了句什麽,沈念眉一瞬皺起,猛地舉起筷子打向他。

蔣正恒也不躲,寵溺地接住,哈哈大笑。

兩人穿着同款的高中校服,眼角眉梢意氣飛揚,青春肆意。

何其相配。

女孩神情靈動,笑容天真,帶着他從沒見過的張揚與明媚。

和在沈家時的差異,不可謂不大。

性格不是說隐藏就可以隐藏的,在最親近的人面前能頃刻展露無遺。

眼眸微眯,沈知序忽覺有趣。

...

那日孟菀音請了不少人給沈念慶祝。

生日帽襯得女孩更加纖細白皙,坐在沈義宏和孟菀音中間,神情乖覺。

十八歲步入成年的第一天,沈義宏倒了杯酒給沈念,調侃沈家人都擅長喝酒,以後少不了應酬,鼓勵她也喝。

只是沒想到沈念酒量那麽淺,只喝了兩杯度數低的紅酒,圓潤的眼被酒液浸得濕漉,嫩白的頰通紅。

吃了會兒菜醉态盡顯,輕聲乖巧地說要上樓休息。

深夜沈知序下樓。

他站在冰箱前擰開瓶礦泉水,正要喝,忽地聽見不遠處傳來動靜,沈念出現在樓梯拐角,一節臺階一節臺階地搖搖晃晃下了樓。

走的每一步令人提心吊膽,偏又安全落地,跌跌撞撞得可以。

類似關心的想法,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沈知序及時止住,并未在意。

女孩迷蒙着眼睛,嘴裏嘟囔着找水喝。

沈知序無意搭理這個醉酒的繼妹。

卻沒想到擦肩而過離開的瞬間,沈念猛地拽住沈知序。

奪走了他手中的礦泉水,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眯着眼睛自說自話,“有點涼,但是解渴,要是有可樂就好了。”

十幾歲開始寄人籬下,擅長裝乖,酒醉後開始暴露脾性。

沈知序蹙眉,眼底顯露不耐。

沒想到沒理的人更擅長張牙舞爪。

“沈知序,你是不是特別讨厭我?沒關系,因為我也讨厭你,偏偏還得裝模作樣地叫你一聲二哥,可是,”

沈念揪着沈知序的衣擺,醉醺醺地哼了一聲,順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根本不是我哥,煩人,我一點兒也不想叫你哥。”

“...”

男人冷白指尖掐着眉心,思索着該怎麽擺脫這個深夜突如其來纏上他的醉鬼。

他單手拎着她手臂,過分安全的距離,聲線涼薄,“送你回房。”

醉酒後的沈念實在太難纏。

好不容易到了二樓卧室門口。

沈念扒着門不肯進去,她雙手更緊地揪扯上沈知序衣服,仰着腦袋,眼神迷蒙夾雜困惑。

“诶,你是誰啊?長得好好看哦,親一口不過分吧。”

說完,沈念就攀上沈知序的肩,踮腳朝他撲了上去。

清甜的果酒香在空中彌漫,氤氲,沈知序英挺的眉微蹙,下意識偏頭。

躲開得不算成功。

女孩嫣紅的唇輕輕擦過男人冷玉般的下巴。

清甜果香,和礦泉水的清冽相撞,融合。

走廊昏暗無人的夜,月色朦胧,搖墜一地。

沒有血緣關系的繼兄繼妹,空氣裏激發出暧昧因子。

失去支點,沈念猝不及防一歪,下巴磕在沈知序外套的金屬拉鏈上。

男人單手攬住女孩纖細不盈一握的腰肢。

下巴那塊被女孩染上的潮濕幾分鐘後就消退幹淨。

沈知序後來回想起,只覺得那晚的冰水不太解渴。

翌日沈念醒來,下巴處貼着只白色創可貼,很細微的一道痕跡,雪白膚色殘留一道幹冽的紅。

人生第一次宿醉,頭痛,記憶陷入荒蕪。

下樓看見沈知序,和往常一樣,兩人沒什麽交集,神色互相漠然。

上學路上和蔣正恒繼續笑得開顏,恢複原本性格。

自小無數名流場合侵淫,沈知序見慣了虛與委蛇逢場作戲。

第一次,無端對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明明對方僞裝得可以,偏偏生起些難言的興趣。

...

加快留學進程,以退為進。

用進公司做誘餌,逼迫父親允許他暗中調查七年前沈家的案子。

一念瘋魔。

至今想不太通。

既然總要有人承擔。

那麽就是他吧。

-

煙光燎指,低頭,沒什麽痛覺地掐掉手中早已燃盡的煙,扔到垃圾桶。

沈知序走到沈念跟前,俯身,撿起掉在地上的浴巾。

下一秒,浴巾蒙在頭頂,淡淡的橘子味傳入鼻腔,能感受到他清瘦修勁的骨節游走,擦拭的力道溫柔。

沈知序的聲音落在耳邊,“頭發擦幹淨了再睡。”

劇烈的心跳聲逐漸回歸平靜。

沈念低着頭,視野裏是沈知序的半截衣袖,手工定制的黑色襯衣,落在指心觸感厚重,“二哥。”

她輕聲喚道。

“以後洗完澡記得穿拖鞋,”

半秒鐘停頓,沈念聽見沈知序聲線微沉,“念念,你不該單獨出現在這裏。”

沈念下意識掐緊了指尖,嫣紅的指暈出片白,留下月牙痕跡。

本以為平息的浪潮再次翻湧,侵襲,沈念硬着頭皮,“對不起,二哥,我什麽也沒看見。”

“什麽也沒看見,”

男人指腹落在女孩白皙的眼睑,眼珠滴在上面,他垂眼撚開,最後一縷溫熱随着潮濕蒸發,“那哭什麽?”

沈知序丢掉浴巾,沈念視野驟然亮堂。

她生硬地轉頭,移開視線,不去看他。

沈念頭發從小時候就開始留,偶爾剪掉尾部的枯黃,現在已經長到了腰部。

頭發顏色是天生的巧克力色。

男人掌心穿過女孩長發。

以指為梳,為她整理洗過後散亂的發絲,“念念,你太小,也太容易被看透。”

“去睡覺吧。”

沈知序抽出張紙巾,慢條斯理擦淨長指染上的水漬,最後開口。

“我想喝水。”

沈念撿起浴巾,近乎逃脫般地走到冰箱跟前,打開。

還沒動作,沈知序長腿微擡,出現在沈念身後,他的襯衣布料擦過她的耳部肌膚,帶起細微的癢。

男人修長勁瘦的小臂越過她,拿走了裏面僅剩的兩瓶礦泉水。

“二哥,”沈念此刻的表情稱得上瞠目結舌,她轉過頭,看見沈知序往流理臺走的背影。

跺腳,氣悶得不行,生出嬌蠻,“你連水也不讓我喝嗎?”

沈知序從櫃子裏拿出只熱水壺,将礦泉水拆封倒進裏面。

轉頭,眸光清冷落在女孩凝白的面容,像是警告,“念念,記住我那天的話。”

又是這句,沈念在心底哼了聲,看見沈知序的動作,又松出口氣。

腳步輕快地走到沈知序跟前,“知道啦知道啦,我會努力學習的,等高考出成績那天,我邀請你去參觀我們教學樓的榮譽牆。”

沈知序‘嗯’了聲,斂眸,單手旋開熱水壺按鈕。

沈念仰頭看着沈知序,男人側臉隐在半明半晦的光裏,眸眼微垂,鼻線挺拔,氣質卓塵。

心神微動,沈念輕喚,“二哥。”

“?”

熱水壺加熱滋生出細微擾人的噪音,沈知序側眸,用眼神示意她。

“我...”

沈念舔舔唇,指尖在吊帶裙邊緣抓出細微的褶皺。

或許是光線昏暗,男人那雙總是霜雪般清冷的眼此刻泛着幾分溫情。

黑夜,寂靜,似有若無的縱容,勇氣萌生往往只需要一瞬間。

沈念閉了閉眼,一鼓作氣開口,“我去年生日不是喝醉了嗎,二哥你也在家,應該還記得吧。”

她的聲音并不小,确保沈知序能在一片噪音裏聽見。

指尖微動,喉結輕輕滾動了下,沈知序移開視線,“嗯。”

“那...我有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比如...”

說到這兒,沈念突然卡了殼,撓了撓腦袋,苦思冥想,“比如...”

沈知序挑眉,神色淡然,好整以暇地問道,“比如什麽?”

心髒急速下墜,答案似乎已然分明。

沈念終于想出個措辭,“比方說一些不符合我身份的事。”

冷白的眼皮垂下,沈知序摸出打火機和煙盒,偏頭點了支煙。

火焰擦出煙霧,他夾在指間,側臉隐在袅袅上升的灰白裏,臉部情緒被模糊。

沈念聽見沈知序語氣幹脆,嗓音徐淡,“沒什麽印象。”

男人話音落下,頃刻撫平了女孩急促的心跳。

也澆熄了燃燒了兩個多月的火苗。

“哦,這樣啊。”

“算了,”沈念低垂了腦袋,語氣悻悻,“當我沒問。”

将煙撚滅,沈知序轉頭,視線落在女孩烏黑泛棕的發旋上。

似乎比這夜深沉。

...

“行了,”沈知序曲指,在女孩頭頂一敲,“別瞎想。”

他手背落在沈念額頭半晌,“溫度差不多降下來了,看着點熱水壺,開了自己倒水喝。”

“嗯?二哥,你要去哪?”

沈知序走到不遠處的電磁爐跟前,從鍋裏盛了碗什麽。

折返回來。

沈念低頭一看,男人骨節分明的掌心放着一碗梨湯,澄黃的湯面上飄着紅棗,枸杞,銀耳。

香味飄入鼻腔,色香俱全。

将湯碗擱在一旁的流理臺,沈知序看着她道,“先喝點梨湯,潤潤嗓子。”

沈念眨眨眼,“還有嗎?”

“這一碗不夠?”

長腿懶散搭在流理臺,沈知序看着她一‘啧’,挑眉,“還挺貪心。”

沈念慢吞吞開口,“因為梨不能分着吃,我吃了你就不能吃了。”

“都是你的。”

沈知序走到落地窗前,合上電腦。

腳步擡起的前一秒,沈念好像聽到他很輕地笑了下。

耳根生出癢意,又仿佛那一剎只是錯覺。

沈知序回了自己卧室一趟,又出來,朝玄關處走去。

沈念下意識開口,“二哥,你要去哪兒?”

“有點事出門一趟,”

沈知序看了眼腕表,折騰一整晚,時針已經指向四點,“喝完去睡覺。”

囑咐完,男人拿起衣架上的外套,最後看她一眼,穿上,“睡前記得關燈。”

-

夜晚昏暗無人的長廊,腳步聲淹沒在鋪就的綿軟地毯。

淩晨四點,遠處的天空已經漫起淡淡的白。

沈知序遞給沈知禮根煙,咬進嘴裏,偏頭點燃。

吐出一口煙氣,才轉頭問沈知禮,“茜茜沒事兒吧?”

沈知禮搖頭,“你也知道茜茜那嬌貴脾氣,不像念念。雷聲大雨點小,沒什麽大礙。”

聽見沈知禮的形容,沈知序忽而笑了,腦海裏浮現一雙靈動濕漉的眼,看向他時,可憐巴巴地眨。

在別人眼裏大概比沈茜茜乖巧的模樣,實則不遑多讓。

...

煙抽了一半,沈知序忽地開口,“念念和茜茜被困在學校一周多,大哥,你該提前和我說,或者當天就把她們接回家。”

“...”

沈知禮轉頭,看着沈知序一‘啧’,“倒是怪起我來了,別說老沈不同意,她倆還有期末考呢,怎麽接回家。”

沈知序‘呵’地一聲,“一場考試而已,不考也沒什麽大不了。”

“...”

沈知禮看了沈知序一眼,覺得無語,甚至有些神經。

“我來是有件事兒問你,”

沈知禮不再接那茬,親兄弟開門見山,“你在查鄭彬榮?”

“嗯。”

吐了口煙圈,沈知序笑,“果然什麽也瞞不過你。”

沈知禮勸他,“那件事當時已有定論,這些年,案子牽扯到的人員倒的倒散的散,衆人皆知的真相,已經沒那個必要再查。”

“确實很慘,但我只好奇一件事,調查這案子的,這些年的升職速度,真是獨樹一幟。”

漆寒的夜裏,男人唇角笑意料峭,諷刺意味濃重。

沈知禮看了沈知序半晌,猜測着,“是念念...?”

夾煙的手一頓,沈知序眉眼淡淡,否認,“與她無關。”

沈知禮不信,“原本以為你和念念關系不好,現在看來是我狹隘。”

沈知序也不在乎被沈知禮看出來,“随便你怎麽想,但不止這個原因。”

空氣凝滞。

沈知禮神色僵硬幾秒。

“什麽意思?你懷疑父親?父親和鄭彬榮确實有往來,”

下一秒,沈知禮便否認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你想沒想過,如果父親參與其中,你應該會直接被他發配到家裏公司。”

“而不是任你仗着他的勢胡作非為。”

越說,沈知禮臉色越發不好。

“最危險的才是最安全的,”

沈知序挑眉,“推波助瀾也說不定?這些年在那位置上,大哥,你到現在,還覺得問心無愧嗎?”

“...”

沈知禮臉色莫測好半晌,“我不和你扯閑篇,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父親沉迷權力場,但是這件事當年牽扯太大,一旦有什麽,很危險你知不知道,搞不好會牽扯整個家族。”

“我不會把你們牽扯進去。”

“說得輕巧,”沈知禮諷刺地扯唇,“你自己呢?”

嘆了口氣,像是真的覺得不解,“你到底何必?”

濃稠的夜如墨,一望無際,天邊那一抹白有些遙遠。

低頭撣掉煙尾堆積的灰,腦海浮現那雙濕漉、可憐巴巴的眼,沈知序将煙撚滅,渾不在意地一笑,“就當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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