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陣雨

陣雨

一樓餐廳與客廳的交界處。

男人身形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裏, 面容輪廓更顯立體,鼻線挺拔,眼神如寒潭般深不可測, 隐隐危險透露。

沈念被沈知序隐含逼問的話弄得頭皮發麻。

她沒想到沈知序會察覺到, 或者說,會覺察得如此之快。

轉念一想,他向來敏銳, 早晚問題而已。

指甲在指心掐出細微的疼痛, 她強自鎮定心神, 絕對不能承認。

停頓片刻。

女孩圓潤的眼微眨,輕輕扯了下沈知序的衣袖,軟軟地喚了聲‘二哥’,“如果我說不是你信嗎?”

默不作聲看她幾秒, 看得沈念心裏直打鼓,也不知道他是信了還是沒信。

沈知序單手按了按眉骨,“不管你現在什麽想法,先把志願改回來。”

“...”

又饒回了幾天前糾結的事情。

心裏不禁抱怨,他可真會掐點兒, 偏偏就在志願截止的前一天解決完所有事情,趕了回來。

沈念扁扁嘴,有些不情願, “你這是在以什麽身份要求我?”

“怎麽, 以哥哥的身份, 難道不夠?”

沈知序挑眉,雪一般清冷的眸底此刻藏着股壞, “或者,你想以什麽身份?”

“...”想讓她主動說?她才不說!

沈念哼了聲, ‘砰’地一下甩開沈知序的手,轉身‘噔噔噔’,跑上了樓。

...

深夜,沈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沈知序之前還那麽堅定地拒絕。

總不可能突然就喜歡了吧?

沈茜茜說男人都是賤骨頭,不喜歡他的時候開始喜歡你,在一起了又不懂得珍惜。

她才不要那麽輕易就同意。

哼,壞男人。

-

第二天一大早,沈念頂着一雙黑眼圈打着呵欠下樓。

餐桌上,孟菀音一擡頭看見,吓了一大跳,“怎麽了這是?昨晚失眠了?”

正好這時沈知序正從二樓臺階往下走,步伐慵懶,微低頭,修勁指骨扣着袖扣。

沈念有些懊惱,每次她前腳剛一下來,他後腳也就下來了,還有每次都能精準地在會所逮到她。

像是在她身上安了監控器一樣,莫名氣悶。

簡單的白衫黑褲,氣質清冷出塵,她失眠了一晚上,他倒是神清氣爽的。

心底默默哼了聲,沈念沖孟菀音吐吐舌頭,随口胡謅,“昨晚看了部恐怖片,怕得睡不着了。”

孟菀音一聽,嗔了她一眼,“晚上看什麽恐怖片啊。”

不緊不慢地走到餐廳,沈知序停在餐桌前,挑着眼尾看了沈念一眼。

似帶調侃,“恐怖片?念念膽子那麽小,不害怕?”

“...”

沈念吃了口早餐,淡定地繼續瞎掰,“就是睡前刷手機的時候刷到的,有個情節很吸引人,哎呀,其實也不算恐怖片了,懸疑破案的,場景做得很逼真,然後就比較吓人。”

“以後想看還是白天看,反正高考結束,等上了大學時間也多,免得再睡不好。”

沈念乖乖地點頭應好,吃完早餐,孟菀音囑咐完就離開了餐廳。

沈知序在沈念對面落座,狹長的眸微微眯起,審視,“編得倒是像模像樣的,挺會騙人啊沈意凝。”

“誰騙人了?”

“你。”

“我才沒有。”

沈知序松散挑眉,“我是恐怖片?”

沈念哼了聲,自戀。

嗆他,“難不成是色/情片?”

沈知序拖腔帶調地‘哦’了聲,“原來我們凝凝是這麽想的,有空倒是可以成全你。”

“...”這壞男人。

之前對于她的撩撥又古板又冷淡,現在倒是一點兒也不避諱了,沈念被他說得直臉紅。

只是下一秒,被沈知序那雙眼鄭而重之地注視。

“凝凝,”男人薄唇開合,聲線低而沉靜,帶着祈求意味的話,“今天填報志願的最後一天,改回來,嗯?”

“為什麽?”

“你一個人去海城,沒有我在你身邊,能習慣?”

沈念哼了一聲,不知道怎麽回事,被沈知序這句話說得有些難受,鼻尖泛酸。

如果在京北,他在她身邊,讓她繼續陷得更深嗎。

“怎麽就不能習慣了,我想去外面看看,也想試着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而且,”

女孩低下腦袋,頂着男人漆邃、意味濃重的眸光,聲音都變小了,“我...我把報志願的界面給鎖了,就算想改,也改不了了。”

沈知序目視她的眸光一寸寸涼下來,“沈意凝,我之前怎麽不知道,你做事還挺絕?”

沈念眼角發紅,她還覺得委屈呢。

揪了塊面包放嘴裏,低聲開口,“二哥,我看不透你。”

離得近了看不透,或許離得遠了,能看得清楚一些。

偌大餐廳,二人于餐桌兩面靜坐,沉默無聲蔓延。

男人望向她的視線沉靜而克制。

過了好半晌,久到沈念以為沈知序生她的氣,不打算再搭理她。

沈知序忽地一笑,半無奈半縱容的語氣,“算了,就當報應,大不了二哥再挨父親一頓打,調到海城去。”

沈知序笑起來很好看。

眼尾上勾,薄白的眼皮泛着清晰的褶皺,瞳仁很幹淨,像是淌過泉水的黑曜石,嗓音低沉動聽,如玉石敲擊,又像泉水流動。

他笑的那一瞬間,雪化雨霁,天氣都晴朗。

情不自禁看呆了半晌,也在為他的話失神,直到眼前閃過一記響指。

“想什麽呢?”

眼睫輕眨,思緒回轉,沈念‘啊’了聲,想起半年多以前從書房飛出來、與她擦肩而過的硯臺。

父親發起火來還真的有些吓人,眼底冒出幾分擔心,“想要調到海城為什麽要挨父親打?”

“怎麽,”對面的男人勾起唇,嗓音徐徐漫出,猶如大提琴樂般悅耳動聽,“凝凝很關心二哥?”

“才不是,”

白他一眼,沈念騰地站起身,“我吃好了,出門了。”

男人目光微斂,曲指在桌面敲了兩下,“去哪?和誰?”

微頓,一句不鹹不淡的評價,“高考結束後活動倒是不少。”

“沈茜茜啊。”

正欲起身的動作微妙地頓住,沈知序目光慢悠悠地落在女孩凝白面頰,被新發型襯得嬌小可愛。

靜靜看她幾秒,唇角勾起好整以暇的笑,“去吧,無聊的話就回家。”

沈念總感覺沈知序态度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去玄關換鞋子。

剛才沈知序的那番話仿佛還留有餘音。

逃出門的腳步幾乎倉惶,沈念想過沈知序知道她去海城上大學的事鐵板釘釘之後的所有反應。

唯一沒想到的是,原本對此持強烈反對态度的人,會一言不發地選擇全盤接受,甚至打算去求父親調到海城。

以此去适應她算得上任性的改變。

眼睫輕眨,沈念垂下頭,從包裏拿出手機,重新打開填報志願的頁面。

将第一志願重新改回了京大。

-

一直打不通沈茜茜的電話,費了好大功夫走到隔壁二叔家。

沈念終于明白沈知序剛才那句話裏的意思。

壞人。

沈茜茜竟然真的被二叔送去了國外,據說是參加一個什麽夏令營。

大概不全是沈知序的原因,想必二叔早有打算,沈念猜想,應是為之後留學做準備。

他們同學打算出國留學的挺多,像她這樣選擇留在國內的反而成了少數。

沈念從沒有過出國的想法,父親的墓碑在國內,在京北,媽媽,沈知序,她所有在乎的人都在這裏。

而國外,在沈念眼裏,就像那個女人一樣,貪婪又可惡。

...

沈念回到家,沒進客廳,叫來李叔,載着她去了本來和沈茜茜約好一起去的京北市中心的一家美發店。

從上午九點,一直到下午四點,終于将頭發染好。

中間蔣正恒突然在微信上找沈念,說有事情和她說。

還沒結束的時候蔣正恒就已經按她回的消息來了美發店,結完賬,兩人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落座後,蔣正恒打量沈念半晌,像是釋懷地一笑,“變化很大。”

沈念摸了摸自己剛染好的頭發,想起什麽,紅唇微翹,“總要來點新變化。”

重新看向蔣正恒,女孩抿抿唇,問出來,“你今天來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蔣正恒拿過背包,從裏面拿出一只文件袋,推到沈念跟前。

“念念,我知道你一直想調查沈叔叔的事,這是我高考完私下查到的一些東西,你可以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如果有看不懂的可以問我。”

沈念接過文件袋,沒打開,心底驚訝,又覺得不好意思,她之前那樣拒絕蔣正恒,成效快,但是很傷人。

目露猶豫和不忍,“蔣正恒,你有沒有想過那只是我拒絕你的一個理由,其實你真的不用做這些的。”

“念念,你還真是直接,”蔣正恒笑的有些無奈,帶幾分苦澀,像手邊的咖啡。

他仰頭喝下好幾口,重新看向沈念,“知不知道,你這麽說,我會更傷心。”

“對不起。”

沈念睜着一雙圓漉漉的大眼睛,說出的話狠心,偏偏讓人忍不下心怨怪。

桌對面的男生眼神低落,“其實我理解你的顧慮,以前是我想當然了,不過念念,”

蔣正恒釋懷地笑起來,像是回到他們關系不錯的以前,“我們以後還是朋友吧?”

“當然了。”沈念也笑了。

舉起咖啡沖蔣正恒碰了個杯,“好朋友,喝咖啡。”

像是解決了一個大麻煩,後面的聊天輕松而愉快,俨然回到幾分從前。

蔣正恒問沈念,“怎麽去海大了?你的分數京大完全可以。”

女孩眨眨眼,沒說太多,“就是想出去走走吧,總不能一直躲在京北,受沈家的庇護。”

兩人許久沒這樣好好聊天,抛下一切執念與不快。

情不自禁就聊得多了一點兒。

蔣正恒又點了甜品,服務員送上來。

小巧的奶油蛋糕,上面綴着草莓和藍莓。

還有巧克力慕斯,半熟芝士。

他一一推到她跟前,“記得你愛吃。”

沈念也不和蔣正恒客氣,拿起叉子叉了一小塊上面的奶油放嘴巴裏。

很快就融化,奶油的清甜香味瞬間溢滿口腔,好久不吃了,上次還是四個月以前補過生日那次。

沈念情不自禁就想起沈知序。

就這麽走了會兒神。

再回神,蛋糕不知不覺吃下一小半,她擡頭,亮晶晶的眼,笑容滿面地看向蔣正恒,“很好吃,謝謝你,蔣正恒。”

她把另一塊沒動的蛋糕推回蔣正恒面前,“你也吃呀。”

喉結輕輕滾動,許久以來和沈念第一次這樣平和地相處。

蔣正恒接過那份蛋糕,拿起刀叉,笑着回,“好。”

兩人邊吃蛋糕邊聊天,笑容洋溢,渾然不覺不遠處的街拐角是觀察這邊的極佳視角。

一輛黑車低調地停在街對面,後車窗半降,露出男人精致清冷的下颌線。

修勁腕臂搭在窗沿,指尖夾一點猩紅,長久沒吸,煙灰堆積,于指尖脫落,染上一點灰白。

煙光燎指,像是覺察不到衍生而出的痛意,男人落在咖啡廳的目光淡漠。

比霜雪更甚。

和許久以前的畫面有一瞬間的重合。

将煙掐滅的同時收回視線,沈知序淡聲吩咐司機,“過去,将小姐請過來。”

...

咖啡廳。

“啊?”

沈念看着眼前不算陌生的男人,是沈知序的司機。

眨眨眼,“我二哥來了?”

司機微低頭,恭敬,“先生不在,是太太,讓我開車接您回家吃飯。”

沈念一看表,下午四點四十了,不知不覺和蔣正恒聊了半小時。

其實時間還不算晚,但司機都來請了,她要說不回去,看了眼對面的蔣正恒,也挺尴尬的。

只能硬着頭皮和蔣正恒道了別,跟司機出了咖啡廳。

司機先一步打開後車門,沈念沒多想,去副駕駛的腳步跟着轉到後車座前。

正想上車。

車內端坐的男人映入眼簾,一身手工定制的黑色襯衣襯出寬挺的肩,深色西褲幹淨規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男人面容矜冷,眉目低斂。

明明幾個小時以前剛見過,不止穿着換了的原因,沈念就是覺得此刻的沈知序陌生了好多。

莫名的,沒有來由的。

周身彌漫着淡淡的壓迫感,和說不上來的,厭世感。

訝異于有一天會把這個詞與沈知序聯系在一塊,不知道在他們不在一起的這一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沈念站車前半晌不動,車內男人終于發話,嗓音淡淡,“不上來?”

回過神,沈念哼了聲,“你騙人,不是說你不在嗎。”

男人長指微曲,在座椅中間的扶手上輕敲了下,嗓音沉淡,“我不出門,還不知道你又去哪裏鬼混了。”

“...誰鬼混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沈念直覺沈知序來者不善。

本能想跑,轉過身,腳步還沒邁開。

“沈意凝,你敢跑。”

男人淡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

算了,逃也逃不脫。

沈念嘆了口氣,認命般地上了車。

剛坐好,把包放下。

擋板被拉下的聲音清晰傳遍車廂,座椅間的扶手被升起。

察覺到這尋常卻又奇怪的變化。

沈念擡頭,正和沈知序的目光對視上,下一秒,只聽見男人幽幽開口,“蛋糕好吃嗎?”

“...”

似乎也不是為了從她那兒尋求一個答案。

沈知序笑了一笑,目光微諷地看向她,“沈意凝,你能耐是真大,怪不得偷偷摸摸的,原來就是為了腳踏兩只船?”

“...”有些無語。

沈念還不知道,沈知序怎麽這麽會腦補。

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下來,車子處于背光,車廂內開着一盞小燈,昏黃的光線投射在這一小片空間。

男人面容隐在半明半晦的光影裏,往日的清隽此刻添幾分沉晦,恍惚意識到什麽,沈念輕攥指尖,輕而深地吸了口氣,按兵不動。

沈知序望着她,那雙慣常清冷的眼,被昏暗燈線勾織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沉。

無聲的沉默于兩人之間蔓延,狹小空間內的空氣幾乎靜滞。

輕舔唇,沈念想說些什麽,來緩和這令人窒息的氣氛。

沈知序忽地傾身,一股沉悶的重量壓了下來。

他唇貼在她耳邊,熱意頃刻焦灼,猶如被推進一場喧嚣熱浪。

觸覺嗅覺紛紛消失,所有的感官都停止作用。

沈念全身不由自主地緊繃,心跳加快,血液倒灌。

只聽見男人貼近她的那語氣極為正經,“凝凝,我吃醋了。”

正經到沈念昏昏悠悠的,仿佛跌入一場美妙的夢境。

多麽似曾相識的畫面。

上次在南城時也是,看見她和陸奚白站街邊聊天,上車後的質問。

那時她歡喜又狡黠的試探,被他一句‘喝醉了’應付過去。

沈念着急忙慌地推他,眼睫低垂顫個不停,聲線隐隐帶着顫抖,“二...二哥,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沒醉,凝凝,我很清醒。”

他捏起她下巴,步步緊逼,逼到她退無可退,沈念後背被迫壓在車門板上。

沈知序掌心繞過她後背撐上去,片刻将她與微硌的門板隔絕。

也幾乎像是,将她整個困在了懷裏。

手心情不自禁撐上男人胸膛借以制止,只是下一秒,沈念就後悔了。

因為綿軟掌心下,是車內充足的冷氣都緩解不了的男人滾燙的體溫,和蓬勃的心跳。

像是他一番話的佐證。

太過真實了,仿佛近鄉情怯,反而更加令人想要逃避。

沈知序不由分說握住女孩纖白的腕,她想要離開的動作頃刻被制止。

昏暗又逼仄的車廂,男人愈顯深邃的視線,輕易撞入女孩黑白分明的眼。

令沈念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這次逃無可逃。

她聽見他啞着聲線,“比任何一次,都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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