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2月31日,晚23:40.

索菲亞大教堂裏顯得喧嚣而又溫暖,人群進進出出,大概是在舉辦什麽活動。

“跨年彌撒麽?”鐘遠搓着手。

向前聳肩:“不知道,沒關心過。”

他們兩個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并肩看着射燈點映下鬼魅森森的拜占庭式建築。

鐘遠咳嗽兩聲,自從來了東北好像身體就沒好過,想來是被春暖花開面朝大海的廈門寵壞了。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四年都快過去了。”向前捧着手裏的咖啡,白色的霧氣伴着低聲細語從口中溢出,有種莫名的飄忽感。

“嗯。”

“我老覺得大學幾年過的那麽快,好像昨天才剛剛來,今天就要走了,”向前仰頭,凝視着暗淡天際寥寥的數點星辰,“好像什麽都沒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你覺得呢?”

從來看不懂氣氛的鐘遠笑笑,“沒變的是你的身高,變了的是我的。”

向前皺眉頭看他:“你到底是來安慰我的,還是來打擊我的?”

鐘遠很冷酷地喝咖啡,爽快地扔下一句:“我是來看你的笑話的。”

“唉,對了,爸媽知不知道你來啊,我一直都忘了問。”

“不知道吧,反正廈門也好,哈爾濱也好都是漫游,沒什麽區別。再說了,他們問我為什麽要來,我怎麽回答,說你失戀了我來看你?”

向前打個寒戰:“算了,幸好我沒告訴爸媽朱品如的事情,不然他們得被我活活氣死。”

鐘遠笑:“不會吧,他們不是鼓勵你盡情嘗試、享受青春的麽?”

向前搖頭:“肯定會笑話我的,堅決不說。”

昏黃的路燈投射出淡淡的光暈,而他們坐在這光圈之中,恍如話劇場景。

人生如戲,沒有腳本的戲,鐘遠極其文藝地感慨,感到手中的咖啡以光速慢慢變涼,心裏卻禁不住地感到奇怪,明明是零下幾十度的天氣,可現在與向前坐在一起,竟一點也不感到寒冷。

“真好,”向前突然笑了,“在哈爾濱的最後一年的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小時一分鐘和你一起過,也算是不錯。”

鐘遠低頭看表:“55了,要不要說說新年願望。”

“嗯,我想想啊,不能說出來是吧?”向前似乎想的很認真。

鐘遠起身把空了的咖啡杯扔進垃圾桶,又坐回去。

“願望不能說,規劃是可以說的,我總覺得願望多半是需要運氣才能實現的事情,而規劃是控制之內的。”兩人的肩膀挨在一起,鐘遠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比向前高了不少。

向前點頭:“我許了三個願。”

“好,以後實現的時候記得告訴我。”

“你呢?”

鐘遠笑得說不清是無奈還是輕蔑:“我運氣不好,所以我從來不許願,當然,我也不需要。”

59分的時候,向前起身,順手把鐘遠也拽起來。

歡笑聲從城市的各個角落依稀傳來,而他們兩個卻屏住了呼吸,直到悠遠的鐘鳴聲響起。

兩個人在異鄉擁抱,像是已經看到了回家的路。

畢業的前一天,向前與宿舍幾個人買了一箱啤酒,像一群外來務工者一樣坐在鋪了報紙的水泥地上。

“什麽時候走?”林祯問向前。

向前聳肩:“明早7點的火車,所以我得早點睡。”

“錯了,”王書拍他肩膀,“7點就要走了還睡啥,今天咱弟兄幾個不醉不歸!”

王書和段琪兩個山東漢子決定留在哈爾濱讀研,林祯則決定追随着女朋友的腳步走出國門。

“快回家了,”向前灌了口啤酒,“再不回去,爹娘都老咯。”

王書恥笑他:“說真的向前,你是我見過最戀家最娘們唧唧的男人了。”

“等等,”向前不爽,“戀家我承認,娘們唧唧是什麽個說法?我警告你,你這是人身攻擊啊。”

段琪立馬支援老鄉:“這個向前你別狡辯,何止娘們唧唧,簡直就像沒斷奶一樣。不說別的,就你那弟弟,和你爹似的。”

衆人一陣嗤笑,向前翻個白眼:“随便你們怎麽說,反正沒我那樣的弟弟,你們就嫉妒吧。”

“唉,不過說真的,”酒勁上來,段琪的嘴巴又大了些,“他不是你親生弟弟吧?冬天的時候見了,我們覺得長得和你不像。”

向前警覺地看他,有不祥的預感:“哪裏不像?”

“比你高比你帥。”段琪十分直白。

向前怒發沖冠:“比我高我承認,但他怎麽就比我帥了?你不覺得我更有男子漢氣概一點麽?”

衆人搖頭:“沒看出來。”

“算了,你們這些沒審美的人,我不稀得和你們較勁。”向前想了想,突然笑出來了,“再說比我帥也是好事,給我長臉不是?再說了,橫豎在一個戶口本上,你管他是不是我親弟弟呢?”

段琪嘆氣:“你這麽一說,我倒真有點羨慕了。”

正說着,到了就寝時間,宿管大爺無情地斷了電,只剩下愁情別緒的幾個青年坐在黑漆漆的宿舍裏,喝着悶酒,相對無言。

“你們覺不覺得,我們學校太安靜了?”林祯喃喃道,“網上看到其他學校都有什麽畢業游行啊,男生在女生宿舍樓底下彈吉他啊,什麽集體表白什麽的。”

王書感慨:“天涯何處無芳草,反正本校不必找。不僅數量不算多,其實質量也不好。”

“好爛的順口溜。”向前鄙視狀。

又是一陣沉默,向前深吸一口氣:“我會想念哈爾濱的,尤其是紅腸。”

王書嘆氣:“順便想想我們,有空回來看看,我們請你吃紅腸。”

“真沒意思,”段琪聲音有點悶,“大醉一場也好,痛哭流涕也好,或者是載歌載舞也罷,都比咱們這樣好些,活像幾個老頭。”

“這就是咱們工科男人,低調的浪漫。”向前往臉上貼金,記憶卻回到剛剛上大學的某天晚上,鐘遠突然打電話過來,只是讓他聽一聽大海的聲音。

飒飒海風,汩汩海浪,縱然呼嘯澎湃,在鐘遠低沉的笑聲下,都顯得那麽不值一提。獨在異鄉倍感孤獨的向前也是在那個時刻,第一次覺得,千山萬水的距離其實也沒有多麽遙遠。

起碼電波那頭,有些東西,遠比距離要來的真實。

就像有些情誼,不需要戲劇性的方式來表現。至少很多很多年後,向前依然會想起那個一夜無眠卻又枯燥無比的夜晚,沉悶卻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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